56 第二更 我愛才啊!

公堂之上禁止喧嘩, 此時卻突然從房頂上跳下個人來,任憑本地縣令十分威儀,此時也被唬了一跳。

好在他還支撐得住, 并未讓人看出破綻, 立刻将那驚堂木一拍,厲聲喝道:“來者何人, 竟敢咆哮公堂!”

就聽那少年哈哈一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老子叫廖雁!”

他非但不像尋常人那樣跪拜行禮, 甚至連一點敬服的神色都沒有, 渾身上下都寫着桀骜不馴。

見他如此狂妄, 縣令禁不住眉頭緊皺,才要發作, 卻見此人一身江湖裝束,不由就是眉心一跳。

江湖人……

嘶。

他下意識重新将目光投回翠紅和韓青身上,心道這倆人到底怎麽回事?孟家的孩子摻和進去, 如今又蹿出個江湖人……

這倒是不好辦了。

江湖游俠常以武犯禁,最不服管束, 朝廷不是不想管, 實在是管不了。

你想那些游俠兒往往四海為家, 無所拘束, 連點可以用來做威脅的事情都沒有。反倒是朝廷命官, 各個有家有口前途無量, 若不小心觸了黴頭, 那些游俠兒也不必做什麽,只需隔三差五往你轄下鬧一回,鬧完了拍腚就走, 卻去哪裏捉?

他們是瓦罐不怕跟玉石碰的,若再惹急了,竄進來害幾條人命又當如何?

如此一來,不光政績前程難保,甚至家人性命也岌岌可危……

沒人不怕死,位居高位者尤甚,因此久而久之,兩邊就逐漸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朝堂江湖兩相立,朝廷默許江湖的存在,并允許他們幫忙維護灰色地帶和地下秩序,但絕不可鬧得太過;相對應的,若逢戰時,江湖人士需第一時間投軍衛國,平時朝廷卻不可以随便插手江湖事。

這位方知縣三十一歲中進士,在京城苦熬多年才博得名山縣縣令一職,如今才做了兩年不到,轄下一直太平無事,也算意氣風發。

誰知今日卻不走運,先是來了個女休男的奇聞異事,緊接着又遇見早年孟家後人,如今偏又跳出個江湖人來!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極其耗費精神的活計,若是處置不當,只怕政績的“甲”字評便要錯失,升官無望了。

方知縣正暗自思索對策之時,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堂下一個衙役正沖自己拼命使眼色,似有話要說。

他微微颔首示意,又将那驚堂木拍了下,盡量避免跟廖雁正面打交道,板着臉問翠紅和韓青:“來人你們可認識?”

不管是翠紅還是韓青,都沒見過廖雁,兩人正要搖頭時,卻聽堂外的王掌櫃急忙忙喊了句,“認識認識,是,是我們這頭的人!山野鄉民,不識規矩,大人莫怪!”

得了這個臺階,方知縣心中大為熨帖,于是立刻借坡下驢道:“荒唐,你們自己人都不在一個調上,打量老爺是好耍的麽?既如此,且下去商議了再來!退堂!”

說罷,也不等廖雁跳腳不服,便匆匆離去。

那衙役見狀,忙跟了上去。

方知縣果然沒走遠,正在照壁後面等着呢,“你有何話說,可是認識那少年?”

投身江湖的人也未必都喜歡浪跡天涯,亦多有人仗着一身武藝投身公門,或是混個公皮穿穿,或是給某些官員做貼身護衛。

如此一來,江湖人可謂光宗耀祖終身有靠,且官場中需要流血拼命的時候畢竟少,到底安全;而官員也有個使喚,又能打探些江湖密事,不至于被人牽着鼻子走,也算各取所需。

方知縣隐約記得,這衙役就是自己剛來那年投來的,好像叫……姓什麽來着?

好在那人倒也算機敏,料定知縣大人記不得自己這種小角色,當即主動行禮問安,“卑職李仁,見過大人。”

方知縣點點頭,“起來吧,有話但說無妨。”

李仁麻溜兒站起來,低聲道:“卑職方才聽了那少年姓名,又觀他言行、腰後兵刃,約莫八九不離十。”

方知縣見他只是賣關子,十分不耐,當即皺眉道:“說!”

官場上本就賣關子成風,偏還不得不應付着,他早已不勝其煩,如今見區區一個衙役竟也來這套,沒來由一陣惱火。

“是是是,”李仁忙道,“那廖雁來歷不明,聽說是邊民出身,身上有些蠻夷血統,行事最是沒有章法,一言不合便要動兵刃的。江湖同行給他取了個诨號,叫做折翅雁,原是因為他使長短雙刀,喜歡斷人四肢,名字中又帶一個雁字……”

本來方知縣跟廖雁一打照面就覺得不自在,如今聽了李仁的話,越發煩惱,連胳膊也好似隐隐作痛起來。

聽聽,這一聽就知道是個刺兒頭!

到底他也是一方父母,有點脾氣的人,十分不悅道:“你這話什麽意思,難不成本官竟怕了一個游俠兒?瞧他嘴上毛還沒長齊呢!若本官硬是要判和離,難不成他還敢大鬧公堂,與朝廷作對?”

一個游俠兒跳出來自己就要好生捧着?這事若傳揚出去,他的臉面、朝廷的臉面要往哪兒擱!

李仁既然投身公門,自然是有些小心眼兒在身上的,聽了這話也不急着反駁,只是安靜聽完後才陪笑道:“大人說的哪裏話,小小游俠自然不足為懼,只是大人乃朝廷命官,千金貴體,怎好自降身價與他計較?沒得失了身份。”

方知縣不過區區七品芝麻小官,怕不是今天死了,明天就有無數替補,何談“命官”?自然更談不上千金貴體。

但好話誰不愛聽呢?

若非表面功夫做得足,只怕方知縣現下就要笑出來。

嗯,這個李仁,倒是有幾分眼色。

他努力抿了抿嘴角,又捋着胡須幹咳兩聲,果然和顏悅色起來,“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

李仁弓着腰背,笑呵呵點頭,又适時拍了一記馬屁,“大人高見。”

方知縣原地踱了幾步,又問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權且聽聽,若是高見,自然就是自己的;若不中用,扔了也就是了。

李仁就道:“此事大人倒不急着表态,卑職看那男方勢弱,折翅雁現身時險些吓得尿了褲子,指定已經提前吃過苦頭……倒不如叫他們自己商議,待到出了結果,大人順水推舟也就是了。”

那廖雁豈是好相與的?想必女休男就是他想出來的馊主意,既然此時他已然現身,又公開表示不高興和離,那韓青也無可奈何。

衙門的人也不用摻和,等那邊重新統一了意見,自家大人只需順水推舟就好。

至于那韓青高興不高興,管他呢!

至于朝廷的非議麽,左右律法上也沒寫不許女休男,又是當事雙方主動要求的,自家大人這麽做也算順應民意,有何不可?

若江湖人不摻和,方知縣肯定要判和離的,可現在突然蹦出來一個廖雁,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他本就想安安穩穩熬個資歷,以備來日升遷,自然不會蠢到因為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就先招惹一個江湖人……

主意已定,方知縣的心事就去了六七分。

只是……他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對那李仁道:“轄下有這麽個人,終究不安穩。”

坐塌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知道自己境內有這樣一個不受管束的游俠兒,當真是令人寝食難安。

說來也怪,名山縣地處中原腹地,更是偏東,自來太平,本不是江湖人喜歡往來的地方,怎麽偏就碰上了?

難不成自己真就這麽倒黴?

李仁就笑道:“大人多慮了,那折翅雁便似野獸,最不受約束,一個地方待不來多久,只怕也是偶然經過。如今又是年底,想必最多年後,他就會離開此地。”

方知縣不大放心,“當真?”

李仁點頭,“當真。”

方知縣緩緩吐出口氣,總算把心放回肚子裏。

還有一年,還有一年,争取好好混個甲等政績評價,早日離開這鬼地方!

不過話說回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萬一自己升遷去了新地方,再碰上更刁鑽的……

只是這麽一想,方知縣忽然又覺得有些堵。

呸,這些可惡的游俠兒!

他跌足痛罵,“可惡,着實可惡!”

罵完之後,他卻忽然冒出一個大膽冒進的主意,“那少年武藝如何?”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般武人還真不願意承認別人比自己強。但是,差距過大的時候除外。

于是李仁回答的一點都不勉強,“卑職慚愧,虛長年歲,應當是比不過的。”

他自然沒跟廖雁比試過,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根據對方打敗過的對手來看,自己壓根兒不跟人家在一個層面上。去了就是找死,還比個屁?老老實實留着頭吃公家飯不香嗎?

方知縣唔了聲,腦子轉得飛快。

既然孟家的孩子是幫女方的,而那什麽折翅雁也幫女方,兩邊會不會有交集?

若因着這層關系,自己能不能……

他還沒想好,就聽李仁小心翼翼的問道:“大人可是想将其收為己用?”

方知縣越發覺得這厮是個人才,反問道:“如何?”

李仁心道,不如何。

但他能直說嘛?不能。

李仁努力在心裏打了幾遍腹稿,謹慎道:“只怕那厮野性難馴。”

方知縣不以為意,“世人誰不愛財?若以重金收買呢?”

若果然能有個武藝高強的人在身邊為己所用,豈不相當于多了一條命!

李仁沉默片刻,決定還是實話實說,“據聞當早年曾有一南方富商意欲重金聘請其為護衛。”

他說不下去了。

方知縣皺眉,“然後呢?”

李仁摸了摸鼻子,“現在……拄着拐過得挺好的吧。”

只不過再也不敢跨過長江以北。

方知縣:“……”

他娘的!

可惡!

李仁出言安慰道:“大人莫急,其實這也是好事,若那折翅雁愛財,本地富戶豈不危險?大人也不安生。”

江湖上總有些傻子愛劫富濟貧,說白了不就是入室搶劫麽?而且家裏但凡有錢的,誰還沒有點官府交情?所以一般最後都把自己劫到大牢裏去了。

方知縣順着一琢磨,那倒也是,于是又稍微舒服了些。

可他素來喜愛少年英才,到底不肯輕易死心,又換了個說法。

“那本官如他所願,便判了女休男,這算個人情了吧?”

李仁看着他的表情已經有點複雜了,這大人咋不知好歹,不撞南牆不回頭呢?

還人情,這點瑣事算個屁的人情。

棺材是那麽好睡的麽?

自己要不要趁早換個飯碗?

聽舊友說,隔壁縣衙的夥房也挺好吃的,府裏單身未嫁的漂亮小丫頭也多。

他覺得自己得下點重藥:“大人,恕卑職之言,那廖雁就是個反複無常的瘋子,若果然與他打交道,結情不易,結仇倒是容易得很。”

方知縣:“……”

于是方知縣終于打消了招攬英才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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