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再一次走上頻迦城的大街的時候,蒼寒堡被滅已經是江湖上不新鮮的消息,翠月殿殿主殷雨嘯的豐功偉績,将作惡多端的天寧王爺逼入明皇棧道并炸沉道口,為武林拔除禍根,從此成為南方武林名正言順的統治者。沈千秋成為他的左膀右臂,坐鎮聽雪山莊處理着武林日常的繁雜。

關于聽雪山莊蕭衡及洛凡公子的下落衆說紛纭。聽說連夫人産下幼子,洛水公子也沒有回家,有傳言在北方的邊境看到他,也有傳言在東海見過像他的人,背着行囊好像在找尋着什麽。

而控屍鬼趙禁,很諷刺地被美化了一番之後劃入了為武林安穩而付出生命的忠義之列。

對趙禁來說,這些都沒有什麽意義了。他又回了小屋,沒想到沈千秋還沒走,正抱着他的一件舊衣服坐在門口發呆。

趙禁走到他面前,沈千秋突然從夢游裏驚醒過來,狠狠地抖了一下。趙禁見狀忍不住自嘲了,沈千秋和蒼無心對自己怎麽都有點葉公好龍,明明擺出一副思念的樣子,偏偏見了人之後,又吓得要死。

「趙禁……」沈千秋爬起來想要伸手去碰他,卻又畏畏縮縮,眼裏閃着趙禁不再會為之所動的盈盈淚光:「趙禁,你還活着……」

趙禁冷哼了一聲,伸手打掉沈千秋懸在半空的手,以明示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便推開他徑自進了屋子。看到牌位他更是笑了,他趙禁何德何能居然還有人上香。

這時候沈千秋已經從激動和驚吓中回過神來,推門跟進來從後面抱着趙禁。頭抵着他的後襟淚水流下來:「趙禁,趙禁,對不起……」

「沈千秋,你就當我死了吧。」

「不行,不行!」沈千秋搖着頭哭道:「趙禁,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被仇恨逼瘋了,我好後悔,我簡直是着了魔了否則我怎麽會那麽對你?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看着嚎啕大哭着忏悔的沈千秋,趙禁也于心不忍,可是他無論怎麽哭也無法挽回了。其實本來就只是互舔傷口而不是愛戀。所有的缱绻纏綿早就被蒼無心卷走了,真的沒有留下一點來能分給其他的任何人。

深冬已經過去,轉眼草地又有了新綠。其間沈千秋來過很多次,送冬衣送暖爐,趙禁雖然照單全收,卻仍舊不怎麽搭理他,就一個人寂寞地過活。身子還是冷的,成夜成夜不知道是睡着還是冷昏過去的,他不敢靠近火,即使想要取暖也沒辦法。

沒有再管過江湖。聽來聽去,別人都說,天寧王爺葬身皇明棧道,明明不是真的,卻都是一個說法,小道消息真沒意思。

初夏的時候,山上遍布野花,小屋來了位故人。洛凡背着包袱,比一年前黑了不少,好像經過了長途跋涉。

趙禁自認為沒話跟他說。

洛凡問道:「蕭衡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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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禁滿臉淡漠,你終于想起來這世上還有一個蕭衡?洛凡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力到幾乎把他的骨頭捏碎:「所有人都不告訴我他在哪裏,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的,你告訴我!」

「洛凡少爺,聽說貴府公子已經滿月了,你怎麽不在家裏慶祝,反而有閑心來我這裏問蕭衡呢?」

洛凡根本沒有理睬趙禁的諷刺,咬牙道:「整個華都我找遍了,找了整整一年,誰都說沒有見過他。趙禁,你把他藏哪兒了?」

「他不纏着你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麽?當初是你說的全天下最厭惡他?現在他不纏着你了,你又來找他——洛凡,到底是誰賤?」

洛凡臉色變了幾變冷笑一聲說:「他生氣了,是吧,果然是這樣。他躲着我,你們都幫他躲着我……算了,我能說什麽呢,是我錯……都是我的錯成麽?」

趙禁再一次替蕭衡不值。洛凡這種人,真的不見棺材不落淚。蕭衡為他所做的一切,最終就換來了一句「都是我的錯成麽」。

「你還有什麽事麽?」趙禁打算送客。

「趙禁,好歹你讓我見他最後一次。這次過後,我洛凡可以和他一刀兩斷。」

「既然準備一刀兩斷,還見他幹什麽?」

「有些話,我要當面跟他說……」洛凡別過臉說得不甘不願,仿佛他洛凡願意和蕭衡說話都是莫大的恩典。趙禁心裏又冷了一截,垂下眼簾有些疲憊地說:「你什麽也不用說,蕭衡不會在乎的。」

「既然不在乎,那他怎麽不能自己到我面前來跟我說他不在乎,而偷偷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趙禁狠命壓抑住掐死他的沖動,大步向屋子的方向走去,卻再幾步之內又被洛凡一把拉住,氣焰嚣張地恨恨道:「趙禁,他到底在哪?」

「無可奉告。」趙禁再次推開他往回走。

洛凡被他三番四次弄得也沒了耐性,氣急敗壞地吼道:「好,你就讓他随便躲哪躲哪兒好了!是死是活我不管了。你跟他說,有種一輩子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他,有種死了也不要讓我知道!」

趙禁聽到這句話反而站住了,慢慢回頭對着洛凡揚起一抹殘酷的笑意道:「我改變主意了,還是帶你去見他好了。」

沈家已然破敗,宅院荒廢長草,快要日暮的殘陽照得這斷壁更加陰森。一片蕭索之中,洛凡似乎有了一點不祥的感覺,生硬地問:「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來見蕭衡啊。」趙禁背對夕陽,洛凡看不清他的表情,冷哼道:「你不要給我裝神弄鬼。」

趙禁徑自走到了沈楓憫的房間,洛凡跟進去。觸動機關後一張床緩緩從地下升起,時隔一年,蕭衡的身體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果真完全沒有腐爛,卻整個是青灰色的,閉着眼睛,冰冷而僵直。

過了好一會兒洛凡才突然問出一句:「這算什麽?」

「算什麽?你看不見麽,他死了。」

洛凡歪歪頭,仿佛不明就裏。趙禁無話可說,一把拽着他拉到蕭衡身邊,讓他碰觸到那冰冷的身體。洛凡立刻就縮回手茫然道:「他身上好冷。」

冷,當然冷,血為你流幹了,熱情為你燃盡了,不冷可能麽。

趙禁記得蕭衡所謂「不要讓洛凡知道,讓他安安靜靜地生活一輩子」的遺言。但他沒能遵守,在他看來洛凡沒有任何理由能被原諒一輩子蒙在鼓裏過着單純而美滿的生活。他要他知道蕭衡死了,要他知道他永遠失去那個溫柔淳厚的人了。

洛凡就那樣愣着,想碰蕭衡又不敢碰,突然擡頭,卻對趙禁說道:「沈大公子,快生火啊。」

這一句聽得趙禁毛骨悚然,沈大公子?再看洛凡的眼睛,卻是直直在看自己。

「叫你生火你愣着幹什麽!你沒看到他很冷麽,叫他們把山莊裏所有的暖爐都搬過來,快點!」

趙禁腦中閃現過洛水山莊蕭衡跳井時的一幕。還未及反應洛凡便又催道:「快點啊!蕭衡要冷死了,沈楓憫你還站着幹什麽,快去啊!」

「洛凡……?」趙禁試探地問,洛凡卻看他還是沒有反應,便不指望他了,而是把自己的外衣脫了裹住蕭衡,然後整個抱進懷裏抓住他的手輕輕地呵氣,好像那樣做就可以讓他不再冰冷僵硬重新活過來一樣。

趙禁向前走了兩步,遲疑地又叫了他一聲。洛凡擡頭,眼睛裏無限喜悅:「你是醫者吧?你快點幫他看看,他身上好冷……」

「洛凡,你別在我面前裝瘋賣傻。」

「他身上的好冷,是染上風寒了麽?」洛凡卻完全無視趙禁自言自語。趙禁又叫了他一聲,這次洛凡卻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自顧自地抱着蕭衡拍撫,悠悠地哼着一支曲子好像在哄他入睡。

趙禁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起洛凡狠狠摔在後面的牆上,洛凡一點也沒有反抗,懵了一會兒就站起來又向蕭衡躺着的方向走。趙禁一把壓回牆上咬牙切齒地說:「洛凡,你別想裝瘋來逃避,你不配!」

洛凡睜大眼睛看着趙禁,好像幼兒一般無辜,趙禁一手掐上他的頸子。洛凡便因為不能呼吸而難過得抽搐,卻不知掙紮。 趙禁根本不上當,湊到他耳邊一字一頓說道:「洛凡,無論怎麽逃避,你都再也見不到他了,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

洛凡突然停止了全部動作,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洛凡!你聽見沒有!你憑什麽給我裝無辜?你怎麽可以狡猾到連痛都不舍得為他痛一次?」

洛凡卻仍舊懵懂,看看趙禁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表情,再看看遠處躺着的蕭衡。趙禁絕望了,明白過來蕭衡辛酸一生最終也不過就是這樣的結果而已,放了手低聲笑道:「算了,算了,反正蕭衡也早就認了,你走吧,回去和你妻兒老小過幸福美滿的日子吧……」

洛凡轉頭看看蕭衡,又向着那冰涼的遺體直直走過去。

「你現在過去已經沒有什麽用了。今後生生世世都和你永不相見,是蕭衡的臨終遺言。」

洛凡聞言終于突然跪倒在地,向蕭衡伸出手去,卻在還沒碰觸到就噴出一大口血來。他咳了幾下,眼神卻還是迷迷糊糊不甚清醒,沒有什麽痛苦或辛酸的樣子。

「洛凡!你到底是瘋了還是沒瘋?!」洛凡卻仍舊沒有響應,膝行幾步終于到了蕭衡身邊,突然瘋狂地厮磨着吻他的唇和頭發,那個兇狠的表情根本就是正常的洛凡。但随着輕吻緩和了下來,他卻又陷入了失神的狀态。

「你裝什麽裝!」趙禁從他懷裏一把搶過蕭衡的遺體,洛凡擡起頭,無助地伸出手可憐兮兮地看着趙禁,趙禁被他氣得幾乎崩潰:「你連替他難過為他掉一滴眼淚都做不到,你沒有資格抱着他!」

洛凡又愣了愣,摸摸臉頰,真的沒有哭。他晃了晃站起來,沖上前搶奪,趙禁抱着蕭衡後退一步,狠狠把洛凡推倒在地上。洛凡從地上抱着趙禁的腿又抓又咬毫無章法。

突然有什麽東西落地了,叮的一聲響。

趙禁看着從蕭衡手中掉在地上紅色的玉石。夕陽的餘晖卻打在上面,讓那紅好像融化在地面的血淚一般,漸漸蔓延開猩紅。

蕭衡的手靜靜地垂着,從指尖落下一些像沙子一樣的東西,接着他的身子在瞬間化成灰,流沙一般從趙禁懷裏滑落,在徒勞的緊抱和失聲嘶吼中,只剩下零散的白骨和衣物。

趙禁兩腿發軟,跪倒在地上,淚如雨下。

洛凡撲上去拼命抓撈那沙粒和灰塵,而它們就從他指尖滑落。他曾經抓得緊緊的那個人終于學會了逃離。不管他再怎麽用力去緊握,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指縫裏溜走。

他再也抓不住他了。

他擡着頭,眼眶幹澀,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是沒有淚。他擡頭指望趙禁能夠罵他打他,而趙禁除了無聲地流淚卻看也不看他。他終于連被指責的意義都沒有的。

洛凡慘然一笑,從腰裏拔出了佩刀橫向自己的頸項。手卻被抓住了,趙禁說:「你沒有資格死,我要你活着,記着蕭衡,我要你每天被良心被後悔生生折磨,不得善終。」

洛凡輕蔑地笑了一下,趙禁冷然道:「洛凡,你知道的。就算你死了,生生世世也別想再見到蕭衡。

洛凡的手懸在空中,漸漸眼裏染了一抹絕望。

「回去過日子吧。待你百年之後,我或許會發發善心把你們倆葬在一起,這樣你下輩子說不定還能有機會看他一眼。你若是現在死了,我就把你的屍體扔到東海,讓你即便輪回千年也找不到他。」

洛凡卻說:「你試試看啊。」

趙禁苦笑,他無法想象一個人真的可以到了這種時候還死撐着不肯低頭。過洛凡就是洛凡,冷心冷情冷血。無論真瘋也好假傻也罷,将來他一定把他的屍體大卸八塊去喂狗,讓他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不能惹蕭衡難過。

而坐在一邊的洛凡,擡起手,開始指着散落在四周的白骨數數,眼睛裏閃出了瘋狂的喜悅。他抓過蕭衡的一根手骨,戳向自己的胸口,趙禁發現時已來不及阻止,血洞直直穿過心髒。洛凡卻笑得開心,踉跄着倒在那零落的沙粒和灰塵中,用內力把那骨頭碾成了粉末深埋在心髒裏。

碎骨和血肉混在一起溶進血液裏,洛凡血水溢出的嘴角挂着一個得意的弧度,睜大眼睛嘶啞地說:「……看,這樣……如何還分得開……」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心口的血繼續流了滿地,和散落的骨頭及灰塵也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糾纏着再也分不開。

直到最後,最後的最後,這個洛凡還是沒有低頭,還是沒有一句道歉的話,還是那麽決絕。抛下高堂妻子,穿心而過的時候還帶着笑。

他究竟是否愛過蕭衡?愛他為什麽對他那麽決絕,不愛他為什麽對自己那麽決絕?趙禁搖搖頭,他不懂。

萬卷紅塵,千般紛擾,終于兩個人,都可以安息了吧。

如果傷害還那麽深,下輩子不如不見;可如果再見,下輩子,洛凡你要學會珍惜他……

趙禁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枚血玉,永遠死鎖了那間屋子。天灰暗蒼茫,開始下起蒙蒙細雨,不知是不是誰在哭泣。泥濘的路上,趙禁失魂落魄地慢慢走着,眼前的路好像很長,他看不見,看不清,就想在這種細雨中永遠走下去,不要晴天,也不要明天。

雨水砸在身上很冷,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很希望此時能有一個肩膀讓他靠一下,沉溺着什麽也不用想。可如今能夠依靠的,只有小道邊的殘垣斷壁,和雨水一樣冰冷。

他很想他,很想蒼無心。一直壓抑着的思念被雨水泡得膨脹,在心裏漲得難受。在這種又冷又孤寂的時候,蒼無心就像是有毒的罂粟妖嬈在腦海裏揮之不去。想念,撕心裂肺地想念着。

趙禁頹然坐在雨中,縱容着自己回憶曾經的柔情,曾經的幸福。如果能死在曾經,他寧可不要現在,不要看着朋友親人逐一散去,不要那麽漫長而痛苦地過活,不要最終只剩他一個人看零落寂寥。

趙禁又大病了一場,差點兒死掉,幸而沈千秋來看他發現他燒得厲害,把他接到聽雪山莊調養了一個月,才終于穩定下來。

在聽雪山莊住着,偶爾能産生一些幻覺,好像時間真的倒流回了他在蕭衡身邊的時候。那時蒼無心還沒有跟他說愛,沈千秋還是他的好朋友,郁沉影還是傳說中的人物,沈大公子還不認識,蕭衡和洛凡也還好好的。

現在在聽雪山莊來往的人,是殷雨嘯,是漠十三,是很多他沒見過的也不想見的面孔,真的是物是人非了。

趙禁不再戴着那半塊面具,不再刻意把頭發放下來遮擋,他真的無所謂了,不必再掩着藏着缺陷不必怕吓到別人。在他第一次這樣出去的時候,沈千秋眼眶通紅潸然淚下,這時趙禁才發現,他從來沒有在這個人面前卸下過面具。

只有蕭衡,不會在乎那可怖的樣子,只有無心,曾經不顧可怖的疤痕,溫柔地吻他。

每次想到這個,趙禁都覺得為蒼無心再沉迷也是應該的。有天他算了一下,四年了,他把蒼無心萦繞于心四年了。再掐指算過兩個人相處的時間,竟然還不到二十天。不到二十天,卻愛得那麽深痛得那麽切,蒼無心用絕世的溫柔他身上下了絕世哀傷的咒,讓他無處可逃。

趙禁病好之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夏末初秋,一日閑來無事在山坡上銜着野草看天,思緒自由浮蕩,腦中卻突然劃過了那個殷雨嘯身邊使用袖斧的叫做漠十三的男人,一直覺得似曾相識,卻總想不起在哪見過。

突如其來的回憶片段連了起來。沈楓憫身上的傷是斧子砍過的痕跡,漠十三說話時低啞的聲音讓他想起了在懸崖上的時候,聽到的人群中那個邪惡的聲音——

趙禁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臉色蒼白。會是事實嗎,還是自己多疑把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硬是拼湊在了一起?

蒼無心對他和洛凡說過,要提防殷雨嘯;他在皇明棧道裏那句「你連聽我解釋一下都不願意麽」,現在想想,也好像确實是有話要說。

他當時無論如何該聽那解釋的!如果說沈楓憫是死于漠十三的斧下,那大家就都中了殷雨嘯的陰謀。如果蕭衡的死沈家全家的死全都是殷雨嘯算計的,那他就可以不用恨蒼無心了。至于害他毀容一事,趙禁根本就不在乎。

可是……心突然又寒了下來。不對,就算沒有這些……他還是害死了司徒雪融,鎮遠大将軍因謀反罪被處死已是初夏的事情。終于,還是有人橫在他們中間了,還是無可挽回。

趙禁低頭苦笑,自己真的變了很多,當年拉着一幫屍體去找慕容風算賬的熱血已經冷卻了,現在,他甚至沒有心思走到聽雪山莊去質問殷雨嘯實情。因為一切已經沒有意義,就算都是殷雨嘯的陰謀,他和蒼無心之間脆弱的紐帶也終于是斷在了這層層陰謀之下。

初秋的第一場大風吹落了很多尚青翠的葉子,趙禁走出門去的時候,看見來人愣了好久。

郁沉影仍一身青衣,和趙禁初見他時一模一樣。他仍舊帶着無心的鴿子,小灰看到趙禁便直撲到他肩膀上,停在上面蹭着趙禁的臉頰。

可見傳言又不是真的,不是說郁沉影重傷嗎?卻是溫雅如常,完全沒有經歷過大劫的痕跡。

「趙禁,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有什麽事嗎?」

「無心他快死了。」

什麽?趙禁如遭雷擊,不能動,不能呼吸不能思考。

快死了……?什麽叫快死了,為什麽快死了。

趙禁踉跄了一下,被郁沉影伸手扶住:「趙禁,你冷靜一點。」

怎麽冷靜,突然告訴他蒼無心快死了,讓他怎麽冷靜。

「你堅強一點,我不是來找你去看他最後一面的,」郁沉影用力把趙禁拉起來:「你之前不是救了洛凡麽,你應該有辦法的,快點跟我去華都說不定還來得及!」

還有希望?趙禁冷汗淋漓,毫不猶豫地就跟着郁沉跨上馬直奔京城。京城和頻迦的距離是頻迦到臨江城的一倍有餘,趙禁不敢合眼,不分晝夜拼了命的狂趕。郁沉影則理智地告訴他不能這樣,說如果你倒下了,誰去救無心?

後來想了一個辦法,兩人共乘一匹馬輪流休息,這樣雖損耗精神卻也不至于虛脫。終于幾乎完全透支的時候趕到了京城。

原來郁沉影在京城郊的煙山上有一座小屋,布置得和城裏小巷的杏花小屋很相似。初秋落葉灑滿了整個院子,趙禁跟着郁沉影迫不及待地進了籬笆院牆,開門後才發現空無一人。趙禁心急如焚,郁沉影卻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真是的,一定又跑去後山玩了,這兩個人……」

說着就領着趙禁就順着一條小道走過去,趙禁被空吓了一回,這時有些疑惑。郁沉影不是說蒼無心病入膏肓,怎麽還可以跑出去玩?

小道通往山谷,高處有個涼亭,趙禁遠遠就望見銀白頭發的男子和一名俊秀的公子在下棋,走到近處蒼無心也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小禁。」

旁邊和他下棋的人,則俨然是那位曾經挂着蝴蝶玉的尹顏公子。趙禁覺得簡直無理取鬧,蒼無心沒病沒有災,不禁又有了被騙了的懊惱。沒想到醇厚如郁沉影也會和蒼無心一起連手把他當傻瓜耍。

蒼無心看了郁沉影一眼,就走下來拉住趙禁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有些懷念地說:「好久不見了,小禁沒有變呢。」

一下子趙禁的火氣就全沒有了,心裏層層滋味複雜難辨。自己沒有變麽?可是無心變了一些,變得十分消瘦,一頭白發如雪。不僅無心變了,很多事情都變了,即使笑容還似從前,柔情依舊缱绻,時間卻永遠回不來了。

再見一次,真的難得。原以為從皇明棧道一別,此生就再也無緣。之前聽到他要死了,還是會痛得要命,現在總算松了口氣,更有些失而複得的欣慰,忍不住還想多看一眼,多沉迷一下。

餘光看到尹顏站起來,卻不是走向蒼無心而是郁沉影。趙禁突然想起江湖上聽人說過右護法的愛人是瘸了的,一下子釋然了,回頭瞪了蒼無心一眼。那明明是郁沉影的人,之前卻故意要他誤會。

好像終于烏雲散去柳暗花明了自始至終也不過是誤會一場,沒有誰對不起誰。信任不夠堅強感情不夠牢固也無可厚非。雖已隔了不可修複的千溝萬壑,終于知道其實曾經都是真心愛着對方的,也算釋然。

「小禁,你來得正好,陪我去逛逛後山,好嗎?就這一次,求求你啦……」

趙禁本來是受寵若驚,聽到「最後一次」又覺得果然無望,只得淡淡一笑,怆然心道也罷。蒼無心卻好像雀躍萬分,拉着他就往後山走去。

蜿蜒的山路上開滿了淡淡的紫色小花在風中搖曳,高大的樹木稀稀朗朗地矗立着,枝葉沙沙作響,趙禁不知道北方也有這麽美麗的地方,嫩綠的草地,路邊溪水淙淙。被蒼無心拉着的那只手傳來溫暖的脈搏,趙禁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做過的夢。

如果能忘卻所有恩怨情仇,就這麽一直手牽手走下去。趙禁想着自己當年多傻啊,如果能勇敢點,如果能坦率點,如果能自私點,在蒼無心第一次親吻他的時候,就該下定決心把這個人給騙回家去藏起來。

說了恨,說了不愛,卻早已經銘心蝕骨,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就算注定不能在一起還是會繼續愛。陷得太深,不能出來,也不想出來的那個,卻其實還是我,趙禁心裏說。

蒼無心拉着他站在高處,伸開雙臂迎着風,銀發被飛撩起來,風吹落了初秋殘枝上的繁花舞在空中,蒼無心回眸一笑,俊美絕世。趙禁被迎面的大風弄得無法呼吸,是窒息在這絕美的傷感中無法自拔。

他多想伸出手,抱着他。只是雖然蒼無心依舊這麽溫柔,卻不再給他那樣的機會。之間的距離,沈楓憫和蕭衡的血跡淡下去,卻多出一個枉死的司徒雪融。

「我知道是郁沉影把你騙過來的,」蒼無心帶着有些調皮的微笑着,那麽燦爛的表情卻說出着讓人暗自神傷的話語:「下次不管他說什麽,別再被騙了。你知道,我們不應該再見面的。」

趙禁有些局促地嗯了一聲。

「沈千秋其實是很喜歡你的,你要試着諒解他。他是可以陪你過一輩子的人,一個人一生不可能沒有犯過錯,小禁你明白的。」

趙禁微微垂眸,蒼無心太溫柔,溫柔得他太難過,既然終于還是要分離,可不可以不要再關心我,不要再讓我戀戀不舍。

他這一生是不會和沈千秋在一起的,即使一輩子孤寂,也認了。因為他深愛過眼前這個人,現在一樣深愛着他。

「小禁,再見,多多保重。」蒼無心拉了他的手,拉到心髒的地方,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才終于放開。

「再見。」

終于夢醒了,無限留戀也終于到了真正說再見的時候。趙禁努力抑制着發抖的雙肩,也沒有擡手去擦眼淚,故作潇灑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他沒有看到蒼無心在他身後癡癡看着他的背影,一遍遍重複着他聽不到的愛語。

趙禁走着走着,擡眼夕陽紅得像血,山林裏靜谧得出奇。他心裏突突地跳個不停,總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在心頭盤旋不散。他回頭,山裏樹木顏色陰暗,一晃一晃陰森可怖,身後已經不見的蒼無心,仿佛就被這些陰暗的東西給吞沒了一般。

不對,不對,有什麽錯了。蒼無心神色如常,一切似乎也無可挑剔,但是趙禁就是覺得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會讓他後悔的事情,在催着他回頭催着他去再看蒼無心一眼。

他要找到他,要确定他沒事,要問問他他在皇明棧道那次沒有說完的話,到底是什麽,要問問他到底他還有沒有可能原諒他,到底他們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蒼無心不在他們分手時的地方,地上有灘尚未幹涸的暗紅色血跡,淋漓了一路。趙禁順着血跡穿過草叢,溪邊有一塊大石,他攀上那塊大石,眼前的景象讓才他真正地體會到了何為生不如死。

殘花落葉飄零在溪水裏,流淌而下被染上奪目的色彩。無心倒在小溪中,銀白的長發随波浮蕩,半個身子浸在水裏,黑紅在他身側的水裏着擴散慢慢地變淡。

似乎世界都在扭曲天旋地轉,趙禁一個趔趄從石頭上摔進小溪裏。溪裏很多堅硬的鵝卵石,趙禁卻完全感覺不到疼,明明之前還過的溫暖的手,現在已經變得僵硬冰涼。

那種毫無生氣的冷趙禁太熟悉,卻不願意相信。因為這個人是蒼無心,得天獨厚意氣風發,這種人的命運應該是放浪不羁玩笑到老,怎麽可能突然就孤零零地躺在小溪裏,再也不睜開眼睛。

趙禁緊緊環抱着把頭貼近他的心髒,聽了好久好久,沒有一點跳動。他終于乖乖地窩在趙禁懷裏,兌現了不能再騙他的諾言,這時趙禁才知道,能被他騙原來都是一種幸福。

「到底……是遲了一步。」郁沉影不知何時從後面走上來,只能站在趙禁身邊輕聲,說:「趙公子,還請節哀……」

「為什麽?」趙禁擡起頭,不明白,他以為自己會悲痛欲絕或者直接瘋掉。然而此刻他出奇地清醒,思路明晰地叫嚣着一個答案。

「為什麽無心會變成這樣?發生了什麽,他為什麽都不告訴我?」

「你……先跟我們下山去吧。」郁沉影說。

趙禁抱起蒼無心,并沒有暈眩,周圍的景物卻給他一種強烈的違和感,花草樹木的搖曳緩慢而妖孽,一切仿佛都不是真實的。

他該有所察覺的,蒼無心有事情瞞着他。他的頭發變得雪白,他的臉頰消瘦得可憐,身子輕到幾乎沒有重量。趙禁以前背過他,那時還好好的,手臂和腿也不像現在一般纖瘦。

哭不出來,才終于明白了那時洛凡為何沒有眼淚。原來心痛到了極點,竟然是麻痹的。

「告訴我,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所有無心瞞着我獨自承受的事情。」抱進蒼無心了小屋,趙禁在他手心細細摩挲,指尖的冰涼直直心底。被蒼無心騙了好多次,騙到最後,卻還是看不穿。

終于到了水落石出的時候,曾經的一切懷疑都随着蒼無心的逝去而沉寂。他已經預感到了,有什麽能讓他悔恨至死的東西就要浮出水面。他很期待,期待着什麽能狠狠懲罰他讓他終于知道自己有多無知,才能讓無心笑着放他走之後,一個人沉沒在冰冷的小溪裏。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郁沉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希望你,慢慢聽完它。」

趙禁點點頭。他終于要知曉,應該知曉的一切。

「我初識無心的那年,他還是太子,正在洛京祭天。我初出江湖什麽也不懂,驚擾了皇家的車馬,是他出來給我解圍,我們就那樣認識了。」

「以後每年,他都還會回洛京祭天,抽時間和我以及蕭衡三人把酒言歡。無心一直明朗活潑,我從不見其有任何憂愁,直到有一次,他魂不守舍地來找我,他說他不小心做了天大的錯事,可能會毀了一個無辜的孩子一輩子。」

「那時無心也不過十幾歲,他問我要怎麽辦。我告訴他說如果你真心忏悔,就拿你的畢生幸福來補償。」

「你實在不該這麽說。」趙禁搖頭,他從來不想要蒼無心的同情,更何況如果知道會是這種結局,他根本不想要蒼無心的幸福啊!

「你聽我說完,」郁沉影看出他的心思:「若說蒼無心對你是同情,是歉疚,那也不過是最初而已。自打他偷偷關注你,看得你如何一個人默默生活,就漸漸為你所動。他跟我說過好多你的事情,真的好多,他說你笑起來很好看,他說你堅強得讓人心痛,他說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經歷了那麽多坎坷卻還能那麽善良。」

「你會控屍、被趕出慕容家、被綁到聽雪山莊,他全早都知道,一直不着痕跡在幫你。從那時起蒼無心就處處為你着想,我經常聽他在打算着你們的将來。他游刃于朝廷江湖之間,甚至不顧危險地和邪道魔教來往,也不過是為了鋪好全身而退的道路而已。」

趙禁呆呆愣着,聽着他從未想到的事情。原來從在聽雪山莊的門口幫他解開繩子開始,他的幸運就是蒼無心一手策劃的。被蕭衡領去收養,被一次次及時營救,他看着蒼無心月光下的沉靜側臉,麻木的心裏有種微酸在擰着絞着,空氣稀薄,每一口呼吸都困難。

原來在他以為他的痛苦他的孤寂他的淚水都沒人覺察的時候,那個人早已在身邊默默守護,在循序漸進地計劃着他每一步的幸福。

「等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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