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從将軍府出來之後，玄穆的心情大好，所以當他剛一回宮便看見匆忙往外趕的莫影時，他倒也毫無怒氣了。

玄穆伸手扶住因為急急停下而身形微晃的莫影，笑道：“這麽慌，是趕著去救我嗎？”

看見是玄穆，莫影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他穩穩身形，往後稍退，俯身鞠躬道：“殿下回來就好。”

“好？”玄穆揚聲一笑，“不見得呢。莫影，我看，你如此記挂我可是很不好，你這不是讓肖麟傷透了心嗎。”玄穆全然不顧莫影抿唇僵直的表情，甚至還擡起手，按了按莫影的胸口，“已經好全了嗎？傷成這樣，肖麟還舍得放你來找我？他怕是在心裏詛咒我，幹脆就在左府，被左遠峰給一掌劈死算了吧。”

“殿下！”莫影震驚地擡頭，眼看著就要跪下，卻又被玄穆給擋手攔住了。

“好了好了，你別跪，也別說話，”玄穆抽回手往後一背，眉目之間隐約帶點些微的不耐與厭倦，“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麽，你的那些話，我都差不多能背下來了。肖麟對我到底忠心如何我無所謂，但是莫影，我身邊只要有你就夠了。”

明知玄穆此話自有其深意，然而聽得這話的莫影，卻仍是忍不住地僵住了身體。沈默片刻，他垂下眼睑，幽幽輕聲道：“屬下明白，請殿下放心。”

“嗯。對了，那個薛景涵，後來怎麽樣了。”不知怎地，就忽然想起今晌看到的那個可憐質子，于是玄穆一邊往回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了句。

不過莫影的回話，卻是少有地吞吐了起來。

“這……”

這樣躊躇不定的莫影讓玄穆稍感詫異。他停下來，微微側過頭，皺眉道：“怎樣？”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從右前方傳來的，屬于另一個男子的陌生嗓音。

“多謝殿下關心，在下已在府上恭候多時了。”

聞聲，玄穆驀地眉目一僵。他冷冷瞥了眼面前臉色慘白的莫影，但卻很快就重新揚起了笑容，轉回了頭去。薛景涵就站在離他不出五步的地方，如此相近而看，落霞相襯，晚風朗朗，倒更顯得他神采非凡，俊美無雙。

薛景涵拱手向他微鞠了一躬，展顏笑道：“見過六殿下了。”

玄穆報以他一個假笑，然而口氣，卻是陡然嚴厲了起來──對著身後的莫影。

“莫影你好大的膽子，薛皇子大駕光臨，你本應速速去左将軍府上請回我的。”

莫影自然明曉主人的心思，于是便也極其配合地垂首沈聲道：“是，屬下知罪。”

“無礙無礙，”薛景涵擺擺手，解圍道，“在下只不過是戰敗國的一介質子，無德無能，六殿下何須若此。”

無德無能？哈！玄穆忍不住在心頭冷笑一聲。他眼看著薛景涵始終如一的溫和笑容，卻越發覺得他分明是張揚狂妄了起來。

“哪裏，”盡管心中猜度如此，但在表面上，玄穆仍舊很好地做足了戲，“薛皇子神貌出衆，盡管遠道而來，卻是未減半分氣度，只怕方才的無德無能之話，該是薛皇子謙虛過頭了吧。倒要恕本殿愚鈍，卻不知薛皇子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呢。”

聽著玄穆這一番差池全無，滴水不漏的客套話，薛景涵不露痕跡地揚揚唇角，忍不住在心頭連聲贊嘆。很好，看來他确是沒有選錯人。

“六皇子這番話就稍嫌多慮了。在下初來貴國，又身份尴尬，只不過因倍感無聊，所以才四處走走，胡亂逛逛而已。哪知道一個碰巧，就恰好逛到了六殿下的宮苑裏去呢。”

聽得這話的玄穆，只覺眼前這個薛景涵的臉皮，簡直不是一般的厚。他以為他是剛進宮的小宮女嗎？竟然連這種鬼話也編的出來？！而且在說的時候，還面色不改，笑容不減，一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這麽說了”的氣定神閑之樣。

“六殿下不信嗎？”薛景涵看出玄穆神色不佳，于是他微微一笑，開口問道。

玄穆也不想被薛景涵給看低了，于是他立馬收回了心神：“這倒不是，只是覺得有些意外罷了。不過，既然是此等陰差陽錯，那倒也算是天公作美了。”他向前幾步，對著薛景涵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展眉一笑，“反正也快用晚膳了，薛皇子不如就賞個臉吧。”

甚好甚好，此舉正中薛景涵下懷。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薛景涵拱手一謝，眸中盡是掩飾不住的盈盈笑意。

“行了，下去吧。”菜品上齊之後，玄穆對著立于身側的莫影淡淡吩咐了句。莫影猶豫片刻，卻在看到玄穆已顯不耐的眉宇時，清楚自己毫無拒絕的可能性。

“……是。”最終他低應一聲，慢慢退了出去。

見此情狀，薛景涵忽然輕笑出了聲。玄穆轉過頭，微微皺眉道：“怎麽？有什麽好笑的嗎？”

薛景涵緩緩搖頭，但唇角的笑意卻是絲毫沒有消減下來：“好笑倒是沒有，只是難免，有些羨慕六殿下呢。”

玄穆順著薛景涵的目光往門外一瞥，瞬間了然：“啊……原來你是在說莫影。”

薛景涵點頭：“此等忠心耿耿之人，身邊哪怕只有一個，卻也是足夠了。”

玄穆看他頗有心得的模樣，淡淡一笑：“聽說父皇是将碧珠賜給了你。我想，憑薛皇子如此才貌，如若能再好好哄哄，那別說是忠心耿耿了，恐怕，碧珠都要以身相許了吧。”話及此處，玄穆還難得戲谑地沖薛景涵眨了眨眼。

“以身相許？六殿下這是在詛咒我嗎，”薛景涵笑意微斂，但聲音卻依然溫和，“如果那樣的話，我豈不是要被你的父皇和母後，監視一輩子了？”

玄穆剛伸出去的右手陡然一僵。

薛景涵慢慢靠近玄穆的左耳，流連片刻，悠悠輕聲道：“殿下有所不知，你母後就将我安排在您這棟府邸的對面呢，我想，她想讓碧珠監視的人，恐怕也不止我一個吧。”

話盡于此，玄穆終于沈下眉宇，轉過頭，凝神看了薛景涵很久很久。來者不至于不善，但照現在這個情況看來，這位不請自來的來者，卻也并沒有善到哪裏去。

他慢慢抽回停在半空中的右手，又不著痕跡地避開了薛景涵逐漸靠近的身體，揚眉一笑，淡淡道：“薛皇子果然心思缜密，謀劃長遠。只是，既然如此的話，那你又何苦非要将我拖下水呢。”

玄穆擡起頭看他，眸光定定，語氣卻漸漸嘲諷起來：“搬來的第一天就來我這裏蹭飯吃，薛景涵，你幹的可真好，這下我們在皇後眼中，還真是不得不有些什麽了，不是嗎。”

聞言，薛景涵稍顯無辜地笑笑：“诶诶，六殿下怎麽能這麽說話，剛剛是誰主動請我進來用晚膳的？這還沒過多久呢，難不成就忘了嗎？”

“你反正都在我這宮苑裏曬了一下午太陽了。你表演得這般賣力，又如此誠心，讓我最後到底見沒見你，都變得不再重要了。到時候，碧珠要說的，皇後要信的，還不都是那麽一回事嗎。與其把你推到另一邊，那我何不幹脆就順水推舟地，送你個人情算了呢。畢竟……”說到這裏，玄穆忍不住唇角一勾，側過臉看看薛景涵，笑起來，“畢竟，薛皇子翩翩君子朗朗儀表，如此才貌，倒是讓我也很心動呢。”

薛景涵眼中細光微作，良久，才低下頭笑回一句：“六殿下過獎了，只是無論是才是貌，在下，恐怕都遠遠比不上六皇子呢。”

玄穆自然知曉自己的儀表才華究竟如何，只是現在從薛景涵的嘴巴裏聽到這些話，即使再真，也難免會被以為成恭維客套之語。所以他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漫不經心地翻了翻幾乎沒被動過的菜盤，最後甩手将筷子一扔，坦白道：“既然你來了我這兒，那麽這些話也就給我免了吧，反正才貌也沒什麽用。你說我才貌絕佳，但只可惜我不是從皇後的肚子裏爬出來的。而我看你也是才貌雙全，可誰料你那父皇和兄長竟然那麽狠心，将你一個人扔到暄國來，是死是活，也不管不問。”

薛景涵輕而易舉地略過了自己的問題：“你在可惜你的身份？可是在我看來，我倒是很慶幸你不是從皇後的肚子裏爬出來的呢，”他挑挑眉，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否則，若是你長成了皇後所出的，那四兄弟的模樣，那我到底要跟哪一邊，還真是很難抉擇呢。”

“你已經見過日月星辰了？”

薛景涵點頭，卻問道：“日月星辰？你都這樣叫喚他們的嗎？那還真是給足了他們面子。”

“皇後背景深，野心大，手段也足夠狠，唯二的缺陷就是，相貌不佳以及，品位太俗。”

此等精辟犀利的評價，讓薛景涵聽得笑意難止。

玄穆繼續道：“她想要自己的子女無所不有，霸氣天生，于是給四個兒子取名日月星辰，給唯一的女兒取名為虹……啧啧，本來，如若是将這幾個名字單獨拆開來叫，那勉強還算是好，只可惜把這前因後果一連起來，那可就真是令人搖頭扼腕了。”

“那你的名字呢？”薛景涵忽然問出聲，猜測道，“玄穆……穆？莫非，是你母親的姓氏？”

玄穆一愣。他名字的個中緣由雖然不難猜，不過這麽多年以來，宮中絕大多數人都對當年的舊事閉口不提，而他的母親，更是禁忌中的禁忌。他幾乎沒有聽到別人在他的面前提起過她。

“也許吧，”玄穆皺著眉，似乎是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了，“恐怕我對她的了解，也不會比你多多少。只知道，當初我僥幸逃過皇後賜來的白绫，父皇迫于壓力，也就只是胡亂搭了這個名給我。”

“那還真是諷刺，”薛景涵吟吟一笑，“沒想到這個胡亂搭的名字，竟比皇後苦思冥想許久才取出來的那幾個，要好聽了不知多少倍呢。”

這等好話既擡高了自己，又貶低了對方，如此刻薄的一石二鳥，玄穆還是愛聽的。于是他低聲輕笑起來：“是嗎？正好，我也深有同感呢。”

兩人邊吃邊聊，這飯桌上的氛圍便也難得地，漸漸轉好了起來。玄穆看薛景涵吃得精細少量，吃相又是如此謙謙有禮，難免感嘆道，此人實不愧為皇室貴胄，無論教養還是禮數，都臻于完美，應有盡有。

感覺到玄穆落在自己身上的窺探目光，薛景涵不緊不慢地放下碗筷，轉頭沖他笑笑：“怎麽？在下有哪點地方，做的不合理嗎？”

玄穆搖搖頭：“怎麽會。若你方才那番行為都有不合理之處了，那我豈不是要淪落為草莽野夫了嗎。只是我這裏的飯菜，還真是有些怠慢薛皇子了。日月星辰雖然名字不好聽，不過禦廚給他們上的菜，必然是要比我這裏強上千百倍的。”

“只可惜，雖然飯好菜好，可是對著他們，胃口就不會好了。”

玄穆聞言，漸漸眯起了眼：“薛皇子真會說話。”

“事實如此罷了，”薛景涵微微一笑，“我是真心的。”

玄穆聽得一愣，随即皺了皺眉，冷下臉來。如此直接，甚至直接到輕率的話，他可一點都不喜歡聽。

天氣幹燥而炎熱，弄得人難免胃口不佳。玄穆動手翻翻桌上的菜盤，發覺也吃不下去什麽了。他慢慢站起身來，一邊推開桌椅往外走，一邊朝身旁的薛景涵淡淡說了句：“薛皇子言過了。不過在皇宮裏，這種引人誤會的話，以後還是少說為妙的好。”

“引人誤會？”薛景涵笑著反問了一句，言罷倒也緩緩站起身來，卻是不置可否，只聳聳肩道，“多謝六殿下提點，在下記住了。”

然而他笑聲裏的隐喻，卻讓玄穆更覺不悅地皺緊了眉宇。

“晚膳已過，若是再沒其他事，薛皇子就請回了吧。我可不想看到碧珠來我這裏找人的場景。”玄穆在喚人進來收拾好碗筷之後，便稍顯冷淡地出聲送客了。

“哦是嗎？那看來，我得回去好好和碧珠說說了。”薛景涵沒有再過分堅持，他站正身子，稍一拱手，沈聲道，“早聞六殿下驚才絕豔，今日相見，竟是比傳言中所說的，還要驚豔上百倍，著實令在下嘆服。”

玄穆皺著眉，懶得搭理他。他在心裏覺得有些可笑，這種話，他今兒下午才在将軍府同左将軍賣弄了不少，沒想到晚上一回來，就能聽到有人又将這些話，換湯不換藥地重新還給他。

“薛皇子過譽了。”于是，他便也學著左将軍的樣子，不鹹不淡地冷冷應了句。

多說無益。薛景涵看出玄穆的無耐和不信，便很是明智地言盡于此，最後只微微一笑道：“今晚多多打擾六殿下了，反正以後，來日方長。”

玄穆聽得眉眼一動，雖然表面輕輕嗯了一聲，然而在心裏，卻是越發讨厭起這個說話輕浮，而又無端自信的家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