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打那一晚的涼糕之後,玄穆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日裏,都是飽足了口福。他每晚都能吃到薛景涵托人送來的,口味不同的各色涼糕。最開始他吃,是因為自己畢竟在莫影面前撂下過狠話,說薛景涵日後送什麽,他也就吃什麽;然而吃到後來,每晚上的那一小碟涼糕,竟也就這麽漸漸地,吃成了一種習慣。反正薛景涵送來的東西,都會被認認真真地檢查一通,玄穆每次吃的時候都會想,他沒什麽可擔心的。這東西若是真要有毒,那麽最先毒死的也不會是他,而是肖麟──誰讓他舍不得讓莫影冒險呢。

自從進入三伏之後,這天是越發地熱了起來。而玄穆的胃口也愈加不好,有時整整一天,竟至于只能吃下每晚上的那一小碟涼糕。他這樣自是不好受,可是這并不代表,他就很開心看到眼前的薛景涵,和他帶來的那一大盒酸梅!

玄穆抿了一口茶,冷冷掃了一眼坐在客席上的薛景涵,微微皺眉──那笑容簡直令他生厭。

“你是不是送東西送上瘾了?”玄穆揉揉太陽穴,恹恹地開口。他午飯幾乎粒米未進,可現在雖然餓,但又熱得根本吃不下去什麽。

薛景涵見他這樣,眸中微光一閃,稍一拱手道:“前幾日共進晚膳之時,我看六殿下絕少動筷食欲不佳,而酸梅正好有消積化滞開胃健脾的作用,所以……”

玄穆嘲諷一笑:“真沒想到,薛皇子竟然還熟讀醫書,是一個好大夫呢。”

“哪裏,”薛景涵擺擺手,淡淡一笑,“這不是常識嗎,人人皆知的。”

玄穆頓時冷下臉來。他的眼神在薛景涵和桌上那一大盒酸梅之間來來回回了好幾次,最後只抿緊唇,神色難看。該死的……他當然知道酸梅能開胃健脾,他當然也知道酸梅能開胃健脾是人人皆知的常識!雖然他父皇沒幾個妃子有好運吃上了這個,但至少玄日玄月的那幾個皇子妃在害喜的時候,整個後宮飄滿的,就全是酸梅的酸味!那味道熏了他好幾個月,簡直令他幾欲作嘔。

一想到這個,玄穆便覺得胸口,又立馬泛起了一陣熟悉的惡心。

莫影一直站在玄穆的身邊,早看出玄穆精神不濟臉色難看,他知道自家殿下不耐熱,又扛不住暑,每年一到夏天,總是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小毛病不斷。

“殿下,”莫影擔憂地俯身湊向玄穆的耳邊,輕聲道,“要不,我先去收下薛皇子送來的東西吧,待送完客,您也該休息一下了。”

雖然莫影很體貼地沒有直言那東西就是“酸梅”,然而聽得此說,玄穆還是忍耐不能地皺緊了眉目。他自出來見薛景涵時,便已是頭重腳輕恹恹無力,撐到現在,便更覺胸口乏悶,視眼模糊了。

不過,就坐在不遠處的薛景涵,此刻的表情,恐怕也沒有比玄穆好看多少。見狀如此,他緊緊皺著眉,片刻之後,便直接站起身,大步朝玄穆那邊走去。

“薛皇子。”莫影頓時眼光一凜,霎時便擡手擋在了玄穆的面前,沈聲道。

比起眼前眉宇漸深,臉色微沈的薛景涵,此時被莫影護在身後的玄穆,卻更是怒火沖天。他冷冷盯著薛景涵,眸色幽深得一望無底,令人心寒。

啪!

然而下一刻,玄穆揚手一拍,卻是狠狠打在了莫影的肩側。盡管玄穆現在健康不佳精神不濟,但他的底子畢竟擺在那裏,這用力的一掌,已足以令莫影氣血紊亂,倒退數步了。

“……殿下。”莫影穩住身形,體內翻滾亂竄的氣流令他微微皺眉。

玄穆的目光未移,仍舊死死盯著薛景涵,但卻怒聲沖著莫影道:“我和薛皇子說話,你區區一介下人,亂插話也就算了,竟然還敢動手動腳!”

知道自家殿下的性子,莫影不覺委屈,只是默默低下頭垂了眼,良久,才低聲道:“殿下教訓的是,是莫影多事了。”

“……滾下去。”玄穆冷聲道。

莫影皺起了眉:“殿下, 這……”他擡起眼朝薛景涵看了看。對方回給他寬慰的一笑。

聽見莫影竟敢對他的命令抱有猶豫,玄穆的面色愈加不善。他将視線轉向莫影,微微眯起眼,聲音緩慢而危險:“我說,滾─下─去。”

薛景涵在這時候,很适時地對依舊猶豫難決的莫影,輕聲寬慰了一句:“莫侍衛真是忠心耿耿,不過請放心,在下對你家殿下,絕無加害之意,只是對他的身體狀況萬分擔憂罷了。”

莫影沈默片刻,最後也只能攥緊拳頭,埋首低聲道:“是……屬下告退。”

待莫影退出房間之後,還沒等薛景涵說點兒什麽,玄穆便已經冷著聲開口了:“有勞薛皇子擔憂了,我身體好得很。”

然而薛景涵只是笑。他轉頭看看被莫影合上的房門,沈默半晌,悠悠嘆息道:“莫影跟著你,倒也著實為難他了。”

“我又沒強留著他,他若是想走,那他走便是了。”玄穆說得輕描淡寫,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薛景涵沒有立馬接過玄穆的話。他微低著頭,細細打量了玄穆半晌,忽然莞爾一笑,輕聲道:“你真別扭。”

就在薛景涵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也慢慢擡起了自己的左手。當在半空劃過一段溫柔的弧線之後,它終于輕輕地,落在了玄穆的額頭。

玄穆渾身一僵。他下意識地揚起手,扼住了薛景涵的手臂,無論眼神還是聲音,都冷得像冰:“你這是要做什麽?”

薛景涵看他這樣,微微一笑,想了想,又補充道:“恩……看來不止別扭,還愛逞強。”顧不上玄穆陡然失色的臉龐,薛景涵只将手腕輕輕一轉,便輕而易地,舉掙脫開了玄穆的禁锢。他撩撩玄穆散落耳際的黑發,輕聲道:“你現在,連想要聽清我說什麽,都已經很勉強了吧。”

玄穆皺皺眉,沒有搭理薛景涵的話。他承認自己精力不濟頭暈至極,現在也确實需要花上比平時多出好幾倍的精力,才能勉強聽清薛景涵究竟在說什麽。不過他方才那麽容易就被薛景涵給拉下了手……或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薛景涵的手掌細膩冰涼,覆在他的額頭上,竟讓他很意外地,覺得好過了不少。

薛景涵難得見他如此聽話,心頭一軟,柔聲道:“真沒見過比你還不耐熱的,屋子裏已經到處都鎮了冰,你竟然還能中暑。”

玄穆雖然沒有厲言讓薛景涵放下手,不過這并不代表他就允許薛景涵繼續口無遮攔地唠叨下去:“……閉嘴。”

薛景涵看他早已忍不住享受地閉上了眼睛,卻仍是這樣一幅不願承認的別扭樣子,心頭直像被貓爪撓過似地瘙癢起來,并越發不可抑制地想要捉弄玄穆一番。

“在下終于明白,莫影為何始終不願離開了,”薛景涵慢慢湊近玄穆的耳邊,揚眉輕笑道,“六殿下傾城之貌國色無雙,別說是莫影了,就算是在下,也都舍不得走呀。”

不知是因為耳邊緩慢流過的熱氣,還是因為薛景涵膽大包天的話語,玄穆聞言,猛地睜開眼睛,直盯住薛景涵。他眼神裏的東西,不似為純粹的怒氣,更似帶著無邊的驚恐和疑懼。

薛景涵輕輕撥開玄穆額上那幾縷被汗濡濕的黑發,柔聲道,“在下前幾日從碧珠那裏聽說,這是你父皇曾經對你母親說過的話。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究竟怎樣的相貌,才能配得上這八個字,”言及此處,薛景涵微微低頭,朝他一笑,“方才近觀六殿下,我才終于明白了。”

玄穆深吸一口氣,此刻的他只想做兩件事情:第一是戳瞎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睛,第二是去對面的質子府裏,撕爛那個長舌婦的嘴。

不過現在的他當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此也只能咬著牙恨聲冷笑道:“哦是嗎,薛皇子只怕謬贊了!這八個字,我看還是用到你自己身上比較合适吧。”

薛景涵搖搖頭笑:“我?不不不,我難及傾城,更遠非國色。”

玄穆聞言,眸色一亮,似是抓住了什麽好把柄。他很快便揚起下巴,輕蔑一笑:“啊……也對,至少,是比不過你的皇兄薛景墨吧。否則,你父皇為何派你來當質子,卻保全了他呢。”

果然,薛景墨這個名字一出,薛景涵的神情便立馬陰沈下來。他當然知道玄穆只是為了羞辱他而随口如此一說,并不明白其中深處,然而薛景墨這三個字,卻依然戳中了他的痛處。

見他這樣,玄穆很滿意地微笑起來:“我剛才不過瞎猜而已,可是現在看薛皇子你的表情,卻好像真是如此呢。啊……真希望能有機會,可以親眼看看薛景墨殿下,目睹傾城國色。”

薛景涵沈默半晌,幽幽道:“那恐怕要讓六殿下失望了,我皇兄雖然相貌上乘,但卻威嚴勢重冷厲難處,實在當不上傾城之貌,國色無雙這八個字。”

玄穆低頭沈吟:“威嚴勢重冷厲難處……呵,這不正是帝王之氣象嗎!身為男子,要那傾城之貌無雙國色來又有何用!?不過讓深宮裏多一個男身穆芸罷了。”

雖然素未謀面,但薛景涵也有些驚訝玄穆竟然直呼他母親的名諱,不過想想此人乃玄穆,他倒也覺得釋然。

而玄穆在說完這些話之後,卻立馬在心中直呼自己太過輕率,隐隐覺得些許不安。畢竟薛景涵不是傻子,又在朝野宮廷之中生活了如此之久,對他而言,自己方才那一番話中所透露出來的隐喻,實在是過分直白了。

念及此處,或許是因為心虛,玄穆略顯煩躁地揮開了薛景涵覆在他額上的手掌,不耐道:“好了,酸梅我收下了,若是再無他事,薛皇子就請回了吧。”

薛景涵摸摸手心,淡淡一笑:“既然說都說出來了,那麽六殿下又何必刻意逃避呢。”

玄穆心頭一震,皺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薛景涵解釋道:“六殿下方才那番話的意思,不就是恨自己的相貌沒有帝王之象嗎。”

聞言,玄穆立馬陰下了臉。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之內,他的心頭便已滾過了成千上萬個念頭。從将薛景涵直接滅口于此的瘋狂想法,到幹脆把薛景涵拉攏到他這一邊的,這個更為瘋狂的想法──玄穆都在電光石火間,将它們的種種利弊得失,分析了個遍。

直到他感覺到,薛景涵的雙手,輕輕按上了他的肩膀。這種分明只被輕輕壓住,但卻難以動彈的感覺令玄穆渾身一凜,可他卻很詭異地,沒有伸手推開薛景涵,而只是仰起臉,直直看向了他。

薛景涵的笑容依舊溫和淺淡,只是在那雙眼睛裏,卻是再多了一些別的東西。玄穆覺得,那像是缭繞的戾氣。

于是他頓時就淡定了下來。或許,比起薛景涵之前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在玄穆的心中,這樣深不見底的幽黑眼神,才最應該是一個從小長在深宮之中的人,所應該有的樣子。

他生于此長于此,早已習慣不見血腥的刀光劍影,殺戮心機。溫情為何,恐怕,已是來生之事。

這二人相看許久,直到玄穆終于垂眉斂眼,輕聲笑道:“我早說薛皇子人中龍鳳,怎會甘心一生一世,被棄他宮。”

薛景涵微挑眉眼,揚唇一笑:“人中龍鳳不敢當,只是處境已然如此,在下無非是在極力避免更壞的下場罷了。”

“薛皇子此話怎講?我看你現在的日子,倒是過得舒适的很呢。每日無所事事,還有美人在側,日夜相伴……豈不比你在華國悠閑萬倍?”

薛景涵眸光一凜,轉身負手而立,聲音渺然,“六殿下果真如此認為嗎?我看是頸後架刀,足下火烤,離任人宰割,也只有一步之遙了。”

玄穆雖然料得薛景涵不會過得很好,但也左右尋思著,左将軍勢力尚在,而華國也餘威猶存,這一大內憂一大外患皆未根除,皇後恐怕,還沒有精力來處理一個質子吧。更何況,他還是華國的質子。

這樣想著,玄穆便皺眉道:“薛皇子怎将自己的處境說得如此凄慘?怎麽,莫非碧珠還能虐待了你不成?”

“那小丫頭心軟良善,著實是個好姑娘。只是以後會來的紅珠紫珠……恐怕就難說了,不是嗎。”

玄穆自然知曉薛景涵此番話的意思,只是他仍舊忍不住笑笑,玩味道:“我怎麽聽著覺得,這話的意思像是,薛皇子舍不得碧珠走呢。”

薛景涵未覺尴尬,反而轉過頭,細細打量了玄穆好幾下,末了微微一笑,戲谑道:“那我怎麽聽著覺得,六殿下這話的意思,是在吃碧珠的醋呢。”

玄穆聞言,頓時臉色一黑。他聽不得這樣的玩笑話,便陰陰沈下眉,不悅道:“怕是薛皇子的酸梅拿來太多,酸了自己的鼻子吧。”

薛景涵見他這樣,眉目一動,眼中卻又恢複到了最初的清亮眸光。他随手拿起一顆酸梅,放到玄穆的嘴邊,柔聲道:“酸?那不正好,吃來開開胃。”

瞬間出現在眼皮底下的那顆酸梅令玄穆随即一愣。而這等過分親昵的姿勢卻又讓他臉皮微紅,他瞪圓眼好片刻,方才惱羞成怒道:“薛景涵!你最好馬上給我拿開手!”

薛景涵見狀一笑。大概也猜到玄穆還沒那麽快在他面前放下臉皮,他倒也很知趣地移開了手,将酸梅放進了自己嘴裏:“唔……暄國果然盛産酸梅,這比華國的好吃多了。”

玄穆鄙夷地看著他,輕蔑道:“剛剛是誰還在為自己的生命安危擔憂心焦的。”

薛景涵被酸的微微眯起眼。他半低下頭去,聲音顯得有些含糊:“我這條命也就只能被我自己擔憂心焦一下了。碧珠前幾日還跟我說,我就是華國的一顆棄子呢。哎,你們暄國真厲害,連個小丫頭都能那麽一針見血。”

玄穆聽得心頭一震,想也沒想便厲聲道:“……無非一個小小丫頭,你聽她的做什麽!碧珠若是都敢這樣當面說你了,那我豈不是在背地裏,早被她嘲笑過我成千上萬回了?”

薛景涵擡眼一笑:“哎呀,六殿下剛才那也算是,為我小小地抱了一下不平嗎?”

玄穆真是沒見過如此自作多情的人,他嘴角一抽,撇過臉,不太自然道:“……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薛皇子莫要多想。”

“那麽……”薛景涵眼珠一轉,又随手拈了一顆酸梅,遞到玄穆面前,盈盈笑道,“既然六殿下與在下,都是無人啓用閑置一旁的棄子,還都随時都面臨著刀砍火烤之橫禍……人生苦短,與其坐以待斃,又為何不好好謀劃一番呢。”

薛景涵的此番話雖然說得輕柔婉轉,但卻如一陣驚雷,狠烈地炸在了屋子裏,餘音久久不絕。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玄穆都低頭垂眼,未曾做出反應。然而他眼下的那一顆淡黃色酸梅,卻仿佛是鐵了心要和他比耐力似地,一直毫無退意地苦苦堅守著。

玄穆擡起頭看向薛景涵,只見對方眼波清澈似月,眉眼恍惚如風,好一派名士之态,又隐含皇家氣魄。

這或許可以解釋,無論多少年後,玄穆都能那麽清晰地記得,那一刻,他雖有遲疑,卻依然如此筆直地,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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