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轉眼便是中秋,而玄虹小公主也果然春思不減,竟選在了這日中午,請薛景涵同去用膳。薛景涵現在,幾乎日夜都呆在玄穆的府上,雖然他至今也還沒能實質性地吃上美人豆腐,但偶爾的小親小摸,玄穆除了瞪他一眼,外加低吼一聲“你!”之外,卻也再去其他反應,全當默許了。
薛景涵早在小公主派人來請他的那一日,便将此事告知了玄穆。玄穆當時正在練字,聞得此事,只淡淡一笑,暗諷道:“不錯嘛。那晚皇宮還另設有美酒佳宴,這樣一來,玄虹就有借口将你留至晚膳時分,和你一同前去赴約了。恩……這如意算盤打的可真好呢。”
薛景涵聽著聽著就笑起來,慢慢走上前去圈住他的腰,将腦袋放在他的肩上,低聲道:“我區區一介質子,哪會有資格被邀請去你們的皇族盛宴。”
玄穆不喜聽見薛景涵如此自餒的輕賤之語,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輕輕拍拍他的手,沈聲道:“質子又怎麽了?若是玄虹真帶了你去,那麽第二天,你必定身價倍漲人人巴結,就只安安心心等著你那府邸被人踏爛吧。”
薛景涵聞言,皺眉撇嘴道:“唔…這可不好。若是來的人太多,那我哪有閑暇再來找你呢。”
玄穆好笑地白他一眼,幹脆放下筆,認真搭理起這個傻瓜:“閑暇?你怎麽那麽蠢……那時你還能指望什麽閑暇?呵,若玄虹真是帶你去了那日的中秋晚宴,我想,那你已經可以安心等著做我們暄國的驸馬了。”
薛景涵垮下臉:“……這可不好笑。”
“怎麽不好笑?”玄穆站累了,拍掉薛景涵的手,慢慢往椅邊走去,“華國質子竟成了暄國女婿,兩國從此結姻為親,結束百年戰争,化解歷代恩怨,天下百姓莫不鼓舞歡欣。豈不美事一樁?”
“如若真能這樣那自然好,”薛景涵再次繞到玄穆的身後,俯下身親了親他的鬓角,忽而笑道,“不過,華暄兩國,即使真的結了親,也不可能化解恩怨,結束戰争。”
玄穆捧起茶杯,眉目微微一動:“為何。”
“自古君王多野心,哪個皇帝肯為了一個子女的區區一段姻緣,就放棄征伐天下,逐鹿中原之夢?況且華暄兩國邊境綿延數千裏,歷朝歷代,都有數不清的土地糾紛,但即使是在國力不濟之時,也沒有哪個君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舍戰求和,割地談判。”說到此處薛景涵停下來,伸手捏了捏玄穆的右臉,眨眼道,“既然,反正日後都要苦了天下百姓,那又何必再犧牲我的個人姻緣呢。多此一舉嗎這不是……”
玄穆抓住他的手往外一甩,瞪他一眼,打斷道:“說不定你和玄虹能成就一段好姻緣呢。”
薛景涵親親他的眼角,聲音裏有些委屈:“喂……你就這麽想把我推給一根眼睫毛嗎。”
玄穆忍住笑:“嗯……看來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上升不少嘛,我記得前幾日你還分明說的是,她還不如區區一根眼睫毛呢。”
薛景涵嘴角一抽,真對眼前這人抓重點的能力,感到無可奈何。
玄穆那時只是随口玩笑,卻哪知道,中秋那日,臨到晚宴開始前的一刻锺,薛景涵也沒有從玄虹那兒回來。
莫影走來替玄穆換上了正式的衣衫,一擡眼,卻便看見玄穆緊抿薄唇,眉目陰沈的不悅模樣。他猶豫片刻,手上一放,輕聲道:“殿下……要不要,讓屬下去公主殿下那兒看看?”
玄穆聞言一怔,面色随即倍加難看起來,好像是被戳中了秘密心事的小孩子一般。
“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他願意呆到什麽就呆到什麽時候,你管他做什麽。”玄穆一掌揮開莫影想要幫他束發的右手,滿臉的煩躁不耐。然而輕輕顫抖的食指,卻微妙地洩露了他的口是心非。
莫影見著此幕,兩眼一垂,看不出神色喜怒。
玄穆随意弄了弄頭發,細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良久,嘴角忽然嘲諷似地一彎,暗暗冷笑道:“算了,別再費功夫打整衣飾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宴席,并不是我的。”
莫影心中一痛,自知此刻再說任何安慰之言,都是多餘。他點點頭,往後退了幾步,低聲道:“走吧殿下,時辰就快要到了。”
玄穆走出殿門,忽然停下來,負手而立,仿佛受到召喚一般,遙遙向著那極高極遠處,盡目望去。此刻天空漸暗,四周安靜如水,玄穆觸眼所及,只見天際隐隐泛藍,堆起層層怒雲。綿延無盡的遠山裹挾著寥寥暮色,向著遠處,一路奔波而去。此等浩大遼闊之景,實令玄穆一時恍惚,竟恨不得立馬乘著那千山暮色,一同隐了去。
那樣,反倒來得利索幹淨。管他什麽皇權霸業,憑他什麽河山萬裏。畢竟,人生區區百年,不過須臾瞬間。自古高處不勝寒,若是能在這渺渺人間尋得一知己者,從此情義相結,紅塵為伴,那麽……
“殿下,想什麽呢?”莫影的聲音突兀地響在耳邊。玄穆眼波一晃,忽然回過神來。不知何時,他的頭頂,竟已高高懸起了一把竹骨傘。
“真可惜呢,這個日子,竟然下雨了,”莫影輕輕遺憾著,“估計今夜,是看不見月圓了。”
玄穆慢慢眯起了眼。他當然不覺遺憾。于他而言,與其看那早已圓過千百次的月亮,此刻眼前的場景,才更為令他神怡心曠,柔腸百轉。
遠處群山如黛,墨色連成一片。再加此刻浸淫在無邊絲雨之中,便更顯仙氣袅袅,雲煙漫漫。只是這時沒有那個整日傻笑聒噪的家夥陪在身邊……一想到這裏,玄穆便驀地垂低了眼睫。忽視心頭突然湧出來的那點兒不悅,他是真的覺得,有些遺憾了。
是從什麽開始,他竟然已經如此習慣薛景涵陪在自己的身邊,而他不感厭惡,不覺麻煩,甚至有時,甚至有時……
就比如現在,他甚至還希望自己能攜了薛景涵一起,悄然消失在那片雲山深處,再不管天下煩憂,再不理人間俗事。
念及此處,玄穆的胸口驟然一縮,難免發緊。他微微啓齒咬住薄唇,眼神冷冷一凜,然而臉色,卻是白得更加慘淡了。因為自己心境的這般變化,實在是太過可怕。畢竟一個不小心,他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屍首無存。
“……走吧。”沈默半晌,玄穆方才輕輕出聲道。
莫影雖然看出不妥,但卻聰明地只字不提,只默默跟在玄穆的身後,任由雨絲,濕透了自己的半邊肩臂。
因為下了雨,所以這一次的中秋晚宴便臨時擺席到了空闊宏大的湖中亭上。雖然看不到皓月圓圓,但眼前細雨如絲,遠方湖天一色,看來朦胧如幻,恍惚似夢,倒也頗有情致,令人心爽神舒。
玄穆去得不早不晚,很是時候。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不過即使有人注意到了,卻也很平常地無視掉了──正合他意。此時到場的都還是一些不大重要的官員,或是一些接近邊緣的皇室遠親。玄穆看著他們滿臉都是蠢蠢欲動的興奮,以及躍躍欲試的期待,心下不禁一嘲,卻也知曉自己和他們,其實都陷在這張巨大的羅網中央,根本沒什麽不同。
擡眼一掃,只見這些人中,有些熟悉的面孔不見了,更多的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今次第一次見著了。玄穆笑笑,懶聲道:“皇後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連正三品的太常卿也敢動了……啧啧。”
玄穆一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一邊慢慢踱步走向了那一排安置給皇族子嗣的位席。那一排本有十個座次,但因為按照慣例,小公主是要坐到皇後身邊去的,所以除卻他們剩下的五個皇子,還有五個位置,是專門留給幾個受寵的世子的。然而玄穆身為六皇子,雖本應坐在第五席的位置上,但他卻絲毫沒有猶豫地,坐在了末席。
這是他的習慣,卻并非他的選擇。
玄穆還記得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至于幾歲,他已經忘記了),他第一次參加皇室宴席,一個剛進宮,同樣對宮中事還一無所知的小宮女領著他坐上了第五席的位子。那時他很興奮,不停地在跟她說著什麽,後來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小小的他敏銳地發現,身邊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奇怪,有些是同情,有些是惋惜,但更多的,卻是輕蔑。這時母後的聲音,在高臺之上冷冰冰地響起。
“不是該教規矩的嗎?怎麽還有這麽不懂事的!”
此言一出,總管大人頓時面無人色,吓得撲通跪倒在地,狠狠磕頭求饒道:“皇後娘娘請息怒!求皇後娘娘恕罪!”
小玄穆對事情為什麽會進展成這個樣子表示一無所知,只是單純,而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黃總管起來吧,”皇後慢慢坐下來,随意瞄了眼身邊神情懦弱,明顯不想插手此事的皇上,眉宇之間,頓時飛起一抹得意之色,卻依然冷淡道,“這也不怪你,畢竟皇宮這麽大,每次選進來的宮女又這麽多,你管不過來,也實屬平常。只是,如果犯了錯不好好教訓教訓……那麽這宮中的規矩,豈不是要被當成兒戲!?”
黃總管立馬磕起頭接過話,“是是是!皇後說得極是!小的明白!”然後他擡起頭來,雖說仍舊跪著,但氣勢立馬變得不一樣了,“來人哪!把這不懂事的臭丫頭給我拉下去打五十大板!讓她記著教訓!以後別再把六皇子的位置……給搞錯了!”
皇後很滿意地笑了笑。而玄穆最後記得的畫面便是,方才那個領他進來,笑容溫暖的宮女姐姐,在死命哭著求著無果之後,便被一群侍衛給粗暴地拖走了。黃總管走下來,将暈乎乎的玄穆拽到末席上,嘆口氣,小聲在他耳邊叮囑了句:“六殿下……你,你 別怪老臣狠心,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玄穆當時暈乎乎的,然而心裏卻有一道閃電嘩啦劈過,讓他将眼前的天地,徹底看了個通透清明。原來長大,真的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幾個和玄日玄星他們交往過密的小世子占據了中間的位置,他們幾個自成一派,玩兒得不亦樂乎。日月星辰他們四個是根本不理他,但玄穆耳尖,偶爾會聽到那幾個小世子調侃他,最無聊的是三王爺的小兒子玄珏,間或,竟還會無聊地跑過來捉弄捉弄他,比如故意撞掉他的碗碟,故意潑掉他杯中的酒水等等,之類愚蠢至極的小把戲。
然而除了這個滿腦草包的家夥之外,便再無人理他。于是玄穆倒也樂得輕松,幹脆放下碗筷,細細觀察起這些人來。也許他察言觀色的本領,就是從這些時日裏學到的。
後來的他聽說,那個小宮女被打的奄奄一息,然後被扔出了宮外。而皇後是對的,因為從那以後,宮中再無這般“不懂規矩”的宮女。
有些事,總要付出了代價才能看清。而對于處在皇權頂端的極貴之人來說,那些代價,似輕卻重,人命而已。
觥籌交錯。杯光酒影之中,幕幕往事令玄穆神思晃漾,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殿下,”莫影見他心不在焉,又有些擔憂,“莫非還是在想薛……”
“閉嘴。”玄穆因被莫影打斷了神思本就不悅,再加又聽到薛這個字,自然是明白了莫影心中所想。然而他擡眼瞧了瞧主位,盡管眸光一暗,卻仍淡淡笑道,“玄虹也還沒來呢,你現在去,萬一一不小心打擾到人家什麽,可是要掉腦袋的。”
玄穆說完這話便低下頭飲酒去。可那心中煩悶,卻是無處排解。莫影見他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樣,明白自家殿下永遠也改不了這個壞毛病,不禁心中一嘆,只能任由他去。
人漸漸多了起來,當皇帝皇後攜伴出現時,晚宴終于正式開始了。盡管那時,小公主玄虹仍是沒有出現。
玄穆手心一緊,掌中酒杯便應聲而碎。只可惜了那瓊漿玉露,順著玄穆的手腕緩緩流下,不得品嘗。
“啊哈,瞧瞧我們的小皇子殿下,臉色怎麽這麽黑?是誰又惹你啦?”
玄穆随手扔掉酒杯,接過莫影遞過來的絹帕輕輕擦拭著手心,根本連看都沒看面前人一眼,只輕哼一聲,冷淡道:“玄珏,你真的很無聊。”
聽見他這麽說,玄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揚得更燦爛了。
“哎,又被你給發現了……喂,說說,你究竟是怎麽看出來的?”
玄穆心中不耐,這時才擡起臉瞥了他一眼,皺眉:“玄珏,你現在最好給我滾遠點。”
玄珏被玄穆眸色中的幽黑狠厲給唬得一愣,這才意識到玄穆是真的不開心。他已經捉弄了玄穆這麽多年,玄穆的反應一般只有一種:無視。然而這一次,玄穆不僅理了他,而且還理得這麽兇神惡煞……
玄珏求助似地看向了莫影:“喂,他、他今兒這是怎麽了?怎麽跟吃了火藥似的,這麽咋呼?”
莫影:“……”
玄珏見莫影不回答,眼珠一轉,幹脆一路小跑跳到了玄穆身邊,半低下臉看他,口氣裏是連自己都不曾發覺的關心:“喂,冷家夥,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冷家夥是玄珏取給玄穆的綽號,因為他是如此執著地戲弄著他,但玄穆卻從未搭理過他。這難免讓從小不缺玩伴的玄珏感到有些挫敗。
玄穆實在不習慣有人離他這麽近,玄珏灼熱的呼吸都快要噴到他臉上了。他揚手揮開玄珏,別過臉,輕輕一笑:“小世子,你這樣關心我做什麽?不怕你那邊兒的玩伴孤立你嗎?”
玄珏聞言一愣,随即睜大眼,顯得有些迷茫:“……啊?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想跟你玩兒,就不能再跟他們玩兒了嗎?”
玄穆眼角一抽,很想鄙夷他,卻又很無奈道:“……玄珏,你果真是個不學無術,只管吃喝玩樂的白癡貴族。”
玄珏嘴一撅,稍顯尴尬地嘟囔道:“算、算了,反正也不止你一個人這樣說,我大人有大量,那就原諒你好了。”
玄穆見玄珏一副天真無邪的自傲神情,宛如稚嫩孩童等著賞糖吃一般,終于忍不住垂下了眼,忘盡煩憂,抿唇一笑。
“……玄、玄穆,”好半晌,玄珏的聲音才在耳旁,仿若癡呆般怔怔響起,“你,你真的好好看喔……”
這種話玄穆聽得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他雖不喜別人這樣贊他相貌,但想到此人畢竟是玄珏這個雖然愚蠢,但卻直率的“白癡貴族”……卻倒也罷了。
玄珏後來被三王爺給叫走了──雖然那時他還很依依不舍。然而玄穆聽三王爺後來的語氣已經隐隐有了發怒的跡象,實在不願再在這時惹上麻煩,便對眼前仍舊天人混戰的玄珏勸了句:“也許是有正事呢,小世子,依我看,你還是快些回去吧。”
玄珏聞言眨眨自己那雙眸光粼粼的大眼睛,簡直感動到無以複加:“玄穆……你真的是個大好人诶!竟然如此為我著想……嗚嗚……可、可是……我還舍不得走啦!”
玄穆眼角抽搐,忽然很同情足智多謀老奸巨猾的三王爺,竟然只生了這麽個比白癡還白癡的小兒子……
玄珏走後,玄穆這兒又恢複了一如既往的無人和安靜。耳邊的陣陣喧嚣,和眼前的光影袅袅,仿佛都與他無關,分隔天涯海角。
盡管雨還未停,但遠處的青山卻早已同墨色融為一片,再也看不見了。玄穆遙遙遠望,只能看見美人湖上燈火點點,全是塵煙俗氣,令人生厭。
他忽然感到心神俱困,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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