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站住。”

莫影聞聲微愣，身形一滞幾經猶豫，但到底還是停了下來。

“怎麽。”靜默片刻，卻見對方遲遲不語，莫影只好率先開了口。

肖麟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話，卻反而緩步走上前來。他低頭看看莫影手中幾乎未動的飯菜，眼底一陣冷光閃過，諷刺道：“你知道，這府裏的人，都已經開始管你叫六王妃了嗎。”

莫影皺眉。

“事無巨細樣樣都要親自打理……莫影，你還真當自己是玄穆的準王妃了嗎？”

“注意你的用語肖麟！”聽見肖麟竟然直呼六殿下的名諱，莫影終于按捺不住了，“是六殿下！”

然而肖麟卻根本沒有理會莫影的這一番話，他直直看了莫影好一會兒，忽然猛地伸出手，抓住了莫影的胳膊，聲音微微苦澀：“如果他對你真的像對自己的王妃一般，那倒也罷了，可是他對你好嗎？莫影！？他對你就像對一塊抹布，要用的時候就撿起來，不用的時候就扔開去！你……”

“好了肖麟，”莫影本來一直靜靜聽著，未有插話的打算，然而聽到這裏，他也終于忍耐不下，只得沈沈開口了，“六殿下剛剛入睡，你別在此處喧嘩。”

聽得此言，肖麟瞳孔一縮，驀地睜大了眼眶。那眸中有千萬般思緒悠悠淌過，若是細究幾番，恐怕，都該是萬千不舍。

而莫影與他相伴相知了漫漫十年，他的心神情思，又怎會不懂得。只是……

良久過去，莫影才終于緩緩垂下眉目，輕聲嘆息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已發過誓言，今生今世，除非死，否則絕不離其左右。如若……”說到此處，莫影頓了頓，只将聲音放得更低了，“如若來世有緣，那我莫影，定當還你今生恩情。”

肖麟沈默半晌，忽而淡淡笑了。他搖搖頭，感嘆道：“我對你沒有恩，莫影。那東西是玄穆給你的。你明知道，我對你，只有情之一字罷了。”

莫影身子一僵，微微晃了晃。

“那麽，你的意思便是，這一生，你是不會跟我走的了？”

莫影沒有半分猶豫，只是極淺極淺地點了點頭。而他這一點，卻讓雙方皆再無話可續。

庭中涼風習習，雖然立秋剛過，但在此時此刻，卻竟令人陡生寒意。

“……他不是已有薛景涵了嗎？那你還如此忠心不二地跟在他身邊 ，圖個什麽？”

莫影搖頭：“你誤會了。我跟在六殿下身邊，從來都沒有這種奢望的。而薛皇子若是能讓六殿下開心，那麽我……自然也是開心的。”

肖麟聽得心頭一痛，但嘴上卻是無比刻薄地哼道：“還真是無私，恩？”

莫影沒有理他。

肖麟又低頭看了看莫影手中幾乎未動的飯菜，繼續道：“不過也真是難得，像玄穆這般脾氣怪異陰晴不定的人，居然也會動情。怎麽，薛景涵幾日沒來，他便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經肖麟這樣一提醒，莫影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擔憂之色。他想了想，忽然道：“要不肖麟，你去薛皇子的府上瞧瞧，勸勸他……”

“你還使喚我當起月老來了？”肖麟嗤笑一聲，諷刺道，“我只不過是一個侍衛加探子罷了，主人的感情之事，實在管不著。”

莫影皺眉，像是在考慮什麽。

然而肖麟很快便打斷了他的思考：“別想了，玄穆不會希望薛景涵的回來，竟是因為一個下人去求了情而得到的。”

莫影幽幽沈嘆一聲，卻也只得承認肖麟這番話是對的。

肖麟見莫影打消了這個念頭，心中一放，問道：“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莫影這時本已向外走遠了好幾步，哪料竟聽見肖麟這樣一說，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兒，便趕忙停下來，回身問道：“怎麽了？”

肖麟見狀，啞然失笑：“你這樣緊張做什麽？放心好了，這不是什麽有害之事──對你的六殿下。”

雖沒有表現出來，但聽見肖麟這樣說，莫影的心中，确實是放松了不少。

“到底怎麽了？”

然而聽此一問，肖麟卻反倒變得不急了。他靜靜看著幾步之外的莫影，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個人，這一生，他終是得不到。

此刻夜色如水，月華似練，幽幽風聲穿庭而過，當真令人思緒萬千，恍惚難言。

“肖麟？”莫影從未見過肖麟這般神色，忍不住微微詫異。

而他終于笑了起來，目光依依，輕聲問道：“莫影，如果玄穆甘願為薛景涵放棄皇權霸業，隐遁千山，那麽你，是否願意随我而去，再不管他們是生是死，是悲是喜。”

莫影被問得愣住了。他呆呆看著眼前眼前的肖麟，卻見那人面容如玉眸色似水，而其中映出的，竟毫無其他──唯獨他莫影。

頭一次，莫影終于知道，肖麟對他的用情。但他呢。

“我只是一道影子，若是撤了走燭火，那我也……不再是莫影。”

忽然連風都靜默了。

肖麟眼底深處的微光，終是漸漸暗了下去。他輕輕一笑，幽幽嘆道：“莫影，雖然玄穆貴為皇子，但他究竟生活的如何，你我都最清楚不過。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羨慕過他，可是此時我卻忍不住在想，如果我能是他，那該有多好。”

莫影聽得身形一顫，眼波微晃。

“如果我是玄穆，這一路走來，再一路走去，都有你這般忠誠癡情之人常伴左右，不離不棄，那我又，怎可能再看上別人。”他微微一頓，笑著更正，“我的眼睛，只能看到你。”

“肖麟……”莫影輕輕合上眼，聲音顫抖地開口，想要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然而他張唇片刻，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什麽。

畢竟，方才正是他自己，親口拒絕了肖麟。

“無話可說就別逼自己了，反正，你想說的話，剛才不都已經說完了嗎。”他淡淡一笑，轉而垂下頭去，擦拭起別在腰間的劍柄，贊賞道，“說得很好，我聽得懂。”

莫影自知自己傷他極深，然而這是他的選擇，他從未猶豫，也絕不後悔。

“既然玄穆這幾日心情不好，那麽左将軍那邊的事兒，你也暫時別向他提了。免得他又遷怒于你。沒記錯的話，他上一次踢你那腳的傷，還沒好全吧。”

莫影本來很想開口說，肖麟你真的不用如此關心我，可這到底是肖麟的自由，他再不忍心剝奪。

“多謝。你一個人在将軍府那邊……小心點兒。”

肖麟聞言，擡起眼淡淡望了望他，似笑非笑：“我知道。你也是。”

莫影看他片刻，最終也只能幽幽嘆著氣，轉身離開了。于是偌大的庭院和漸深的夜色裏，最後只剩下了肖麟一人，垂首看著凜凜劍光，辨不出神色悲喜。

前方的莫影踏步而去，越走越遠，卻一直在心底默念著一句話──原諒我，肖麟。

他或許可以将這一切歸結為他們此生緣分太淺，但事實上，這只不過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話罷了。說到底，那無非只是因為他的用情還不夠深──僅此而已。

無論六殿下是否願意為了薛景涵，放棄報複隐遁千山，也無論六殿下是需要，還是不再需要他莫影，他都永遠，永遠不會和肖麟在一起。

他此生只發過那一個誓，而那便已經意味著，一生，一世。

他只是一道影子啊，若是失去了燭光，怎可能還活得下去。

玄穆這邊是茶飯不思，而薛景涵那邊，卻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眼看著自己公子倚在窗邊，一副心神不定的凄慘模樣，憋氣了好幾天的碧珠終于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騰地一下跳過去揪住薛景涵的衣領，怒道：“喂我說，你既然都後悔成這個樣子了，那就趕緊去向六殿下道歉啊！莫影都已經偷偷跑來了我這兒說過好多次了，他容易嗎他！你們倆玩兒互相折磨可能玩兒得很開心，但別連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好不好！”

薛景涵聞聲，非常怨恨地低下頭，看了看碧珠揪住他衣領的那只手，幽幽道：“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是下人啊……可我還從沒見過，有敢這樣對待主人的下人呢。”

碧珠頓時氣得柳眉倒豎，怒道：“薛景涵，我這是在跟你說正事兒呢！”

薛景涵沈沈一嘆，終于坐直了身子。他推開碧珠的手，瞅她幾眼，忽然覺得好笑道：“真是一個好下人啊，連我這個做主人的都還沒急呢，你一個小丫頭，卻是在急什麽。”

碧珠輕哼一聲：“你沒急？好好好，那你倒是告訴我，你這幾天飯量大減夜夜失眠的原因又是什麽？”

“咦？飯量大減也就算了可是……碧珠，你怎麽連我夜夜失眠的事兒都了如指掌了？莫非你每晚都在屋頂偷窺我？”

“薛景涵！！！”聽見這話，碧珠差點兒沒一個暈厥倒下去。她漲紅著臉，尖起嗓音大叫，“你能不能認真一點啊！我是真的想要幫你诶！”

薛景涵趕忙用手堵住耳朵，嘆道：“是是是，在下知道了知道了……還不成麽。”

“呼──你真是想要氣死我。”碧珠在薛景涵對面坐了下來，撫著胸口喘息幾口，權當靜氣，良久又道，“總之快去道歉啦，你看你還是個大男人呢，跟女……呃……啊！哦不不不，不是這個理兒，我、我一時口誤……”

“哈哈！”

盡管碧珠一直在努力辯解，但她明顯越描越黑的解釋，卻反倒令薛景涵捧著肚子笑彎了腰：“幸好玄穆不在這兒，如果被他聽到，那你……”

“別、別說了……”碧珠黑著臉想象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不出片刻，她便已經想得滿頭冷汗，背脊發寒。這時腦內忽然靈光一閃，碧珠立馬虎著臉威脅道：“喂，你可不準将這事兒告訴六殿下啊！我真的……就、就只是口誤而已！”

薛景涵這才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但卻很快垂下臉搖了搖頭，低聲嘆道：“告訴他？哎……我現在都不知道，我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跟他說上話呢。”

很好。這一下，問題終于又繞回到了最初。碧珠看薛景涵神色落寞，有點心疼，卻也很是怒其不争。

“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那個、那個什麽……你們華國的第一美人兒嘛？”她問。

然而薛景涵只是輕笑：“呵。說實話，封荷茗雖然長得不錯，但也實在達不到華國第一美人的程度。”他頓了頓，眼神微黯，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恍惚，“至少在我心裏，她不是。”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不過瞧他這樣，傻子也該知道答案是否了。然而，盡管放寬了心，碧珠卻仍舊忍不住大大翻了個白眼，戲谑道：“我是沒見過她啦，不過我知道情人眼裏出西施這句話！恐怕此刻在你心裏，再沒有比六殿下更加好看的人了吧。”

薛景涵聳聳肩笑：“也沒有那麽誇張的。”

碧珠很不屑一顧地哼了聲：“得了吧，你少來！瞧你那得瑟的樣子。”

薛景涵實在有點兒無辜。

或許姑娘家一提到與相貌有關的事情，便很難再停下來。碧珠仍舊絮絮唠叨著：“哎，不過我也承認，就算不是在你這個情人心裏頭，如今這天底下，能長得比六殿下更加好看……哎呀，那标準太高了，我得放低一點──能長得和六殿下一樣好看的人，卻也沒有多少個了。”

薛景涵像是忽然來了興趣“哦？那你倒是說說，這天底下能和玄穆長得一般好看的人，還有哪些？”

“唔……”碧珠皺起眉川，板著手指頭，認真思考起來，“我不是沒出過宮嗎，見過的人自然不多。可是就現在來看的話，你算一個，小世子也……勉強算一個吧。好了不說我了，你貴為皇子，見識總該比我多吧。那在你看來呢？聽你的語氣……怎麽，莫非你還見到過比六殿下還有你自己，都更加好看的人嗎？”碧珠兩眼發亮，帶著小姑娘家的好奇。

然而薛景涵卻笑得狡黠，不僅沒有回答，竟還反問道：“你覺得呢？”

碧珠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便氣呼呼道：“我怎麽知道！只不過……我想應該沒有了吧。如果真的還有比你和六殿下都還要好看的人，那、那得漂亮成什麽樣子呀！都不是人了。”

“既然碧珠姑娘都這樣說了，那怎麽還敢有呢。”薛景涵笑意盈盈，順著她的話接下去。

“你……”碧珠登時被堵得啞口無言。

薛景涵似是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轉口道：“說說小世子吧，就是那個……玄珏？”

碧珠本來還奇怪薛景涵怎麽會突然對小世子感起興趣來，不過她轉念一想，便頓時明白了。于是她放聲笑道：“啊！這下被我抓到把柄了吧。瞧瞧瞧瞧，這是吃醋了是不是？誰讓小世子不僅長得好看，而且啊，還比你多與六殿下相處了整整十多年呢。”

“他經常和玄穆打交道嗎？”薛景涵不理會碧珠語氣中的調侃，直言問道。

哇……眉頭皺得還蠻深的诶。碧珠見他這番模樣，滾滾喉嚨，不敢再太放肆，只得收斂了些：“好啦，別擔心。其實六殿下基本不怎麽搭理他的，只是小世子自己……老是喜歡來找六殿下玩兒罷了。”

雖有碧珠這樣一番解釋，但薛景涵仍然緊鎖眉頭，滿臉不悅。碧珠只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站遠了些，吐吐舌頭在心裏想：真不知道這家夥的醋勁兒竟然有這麽大……果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那他和六殿下還真是天生絕配啊！

“我要睡了。”薛景涵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

“啊？”碧珠摸不著頭腦，眼看著他站起來就往裏間走，碧珠急了，“诶喂！我說你這人怎麽說風就是雨的啊！這麽突然……熱水都還沒打好呢！”

“明日早些喚我起來，我要去找他。”

碧珠一愣：“你……你想開了？”

薛景涵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丫頭，說什麽呢。我什麽時候沒想開過？”

“誰讓你糾結好多天，結果就這麽一會兒功夫，便突然決定要去負荊請罪了……果然啊，是受了小世子的刺激吧。”碧珠沖他眨眨眼，笑得一臉了然。

“恩。”

“呃……”碧珠頓時被薛景涵這一個幹脆的回答給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心道，這家夥的臉皮還真是厚诶。

“記得啊。”薛景涵打了個呵欠，關上了裏間的門。留下碧珠一個人站在外廳，悶悶地想，早知道她一開始就該把小世子這事兒告訴他……天啊，難道竟是她害得自己和莫影被折磨了這麽久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