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暄國從來沒有遇到過這般怪異的天氣。自入秋以來的大半個月，竟幾乎日日都是陰雨綿綿，甚至偶爾，還會暴雨如注。

好比今日，就是這樣一個暴雨如注的鬼天氣。

玄穆此時剛下了晨課，一出殿門卻見雨勢竟然猛烈至此，心頭不禁愈發煩悶起來。更加好巧不巧的是，就在這時，玄星玄辰那兩個家夥的竊竊私語聲，也正好傳入了他的耳內。

“三哥，我看小妹是真的對那薛景涵芳心暗許了。”

“可不是麽，要不最近日夜茶飯不思的，是為了什麽？哎，女大不中留啊。”

“可你說薛景涵這種反應，到底是因為沒弄明白小妹的暗示，還是因為對咱小妹沒意思啊？要我是他，當個質子都能遇上這等好事兒，早就主動出擊了！怎麽能像個娘們兒似的，這麽羞羞答答的呢！莫非他還指望著父皇母後給他指婚呢！？”

“你別毛躁。哼，要我看，不管薛景涵對小妹有沒有這個意思，只要小妹是真的對他暗生情愫了，那這個暄國女婿的名頭，怕是也由不得他不當！”

哈。

當他們的對話進行到這裏的時候，玄穆終是再也忍不住地笑出了聲來。

玄辰最先反應過來，他惱怒難當，一下子跳過來指著玄穆的鼻子罵：“你笑什麽！我三哥的話難道不對嗎！”

玄穆好不容易平下了笑意，卻只淡淡掃他一眼，諷刺道：“當然對，而且是對極了。如此一來，你們既幫自家小妹覓得了好情郎，又替暄國收攏了一顆好棋子──真是一舉兩得不是嗎？又怎麽會不對呢。”

玄辰聽得愣了愣，明顯是沒想到将薛景涵收為自家妹夫，原來還有這等好處。

玄星了解自己弟弟的腦子，因而對于玄辰方才的愚蠢，并不感到奇怪。只是聽見玄穆竟然如此一針見血地戳破了他的鬼心思，饒是他玄星，笑容也難免變得勉強了些：“……六弟果然聰明。”

玄穆眼眸一轉，有意無意地看了眼玄辰，抿唇笑道：“三皇兄過獎了。這麽簡單的事，莫非還有人看不出來嗎。”

“你！”玄辰這下倒是很快便反應過來了，他瞪圓了雙眼，憤怒地吼道，“玄穆你這是什麽意思！莫非是在罵我不是人嗎！”

玄穆冷笑：“我可沒說那就是四皇兄你啊。怎麽，你這算不打自招嗎。”

玄辰氣得渾身發抖，眼看著便要揮拳揍向玄穆，卻硬生生被不遠處傳來的一陣驚呼聲給打斷了。

“啊！四皇子你要做什麽呀！不能打人的啦！”

三人皆是一愣。這個聲音……

果然。三人同時回身而看，只見玄珏小世子正撐著傘拼命向這兒奔來──也不顧自己的褲腳早已沾滿了窪泥，髒得不成樣子。

玄辰狐疑地轉轉眼珠子，忽然就放下了手，反而很是猥瑣地笑起來：“哎呀，看來我們的小世子又要來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了，是吧。”

玄穆擡眼望望正朝自己一路狂跑而來的玄珏，眉宇之間頓時閃過一抹複雜之色。然而他很快便轉回了頭，聲音冷淡：“四皇兄又過獎了。他不是英雄，我更不是美人。不過，如若真有這麽一出戲的話，那也應該讓華國的薛皇子，和我們的小公主一起來演才對，不是麽。”

“诶诶，你們在說什麽呀？演戲嗎？我最喜歡看戲啦。”

玄珏這時候總算是跑來了他們中間，聽見只言片語，便滿臉好奇地問道。

玄辰重重哼了聲，戲谑道：“可不就是你在演嗎，小世子。而且都已經演了好多年了。”

“啊？”玄珏瞪大了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訝異道，“……我？”

玄辰白他一眼權當回答。玄珏見狀只能轉頭向著玄穆求助：“這是什麽意思？莫非我還有這個天賦嗎？唔……可是父王不會答應我在府上養一個梨園的。”他看起來有些沮喪。

“好了。”終于，一直沈默無言的玄星開口了，他看看玄穆和玄珏，拱手道，“母後還等著我和四弟呢。那麽，就只能勞煩六弟你，陪著小世子好好玩玩兒了。”

玄珏一聽可以和玄穆二人獨處，立馬開心得跟什麽似的：“恩，你們快去吧，大伯母生氣起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玄辰見他這樣，腳底一滑差點兒沒摔倒：“喂喂……小世子你這也太區別對待了吧？怎麽，莫非只有美人才能入你的眼，別人你都看不到？”

玄珏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笑得有幾分羞澀，但卻沒有反駁。

這下，玄辰是氣得真要摔倒了──如果不是三哥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話。

“別鬧了，走吧四弟。”

玄星轉身便走，弄得玄辰也沒辦法，只能狠狠瞪了玄珏一眼，半威脅半玩笑地扔了句：“下次有你好看的，你個見色忘友精蟲上腦的臭小子……”

玄珏只管笑得兩眼彎彎，雖然他不太懂那個……精蟲上腦究竟是什麽意思。

玄星玄辰漸漸消失在了重重雨幕之中。玄珏轉過身來看著玄穆，微微收斂了笑容，眼角眉梢，全是一片擔憂：“剛才玄辰真是要打你嗎？”說完卻還沒等玄穆回答，便已經開始不滿起來：“真是的……他憑什麽打你啊。”

玄穆淡淡掃了一眼這位總是替自己打抱不平的小世子，忽然低頭一笑，聲音恍惚：“真是好命啊。如果你的父親不是三王爺，恐怕你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恩？你說什麽？”雨聲太大，玄珏沒有聽清。

玄穆自然不會再重複。他只搖搖頭笑：“沒什麽。只是覺得小世子你太天真了。玄辰憑什麽不能打我？論輩分他是我的四哥，論地位他是皇後嫡出，自然有資格随心所欲的。”

玄珏聽得氣紅了臉，一把執起玄穆的手緊緊握住，放在自己胸口，朗聲道：“你別怕他。以後他若是再敢欺負你，你告訴我就是了。你不知道他可笨了，連我都能背得下來的文章，他居然花了三天都還沒能背下來。嘻嘻，那件事可是讓他在我們幾個兄弟中丢盡臉了的。你日後可以用這個來笑他，看他還敢不敢對你動手動腳的。”

玄珏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眉眼上挑下巴微揚，眸中光華乍隐乍現，實在顯盡了一派貴族公子哥兒所獨有的高傲模樣。就像被寵壞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玄穆深深看他幾眼，卻也不得不承認，只要三王爺不出什麽事兒，以玄珏的身份，也确實不用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只要做好他的分內之事──吃喝玩樂，當好他的分內之職──皇族貴胄，這輩子，怕是也就夠了。也許這個白癡永遠都不會懂，不是每個嘲笑玄辰的人，都能像他這般安然無事的。而玄穆也大概猜得到玄珏口中的那“幾個兄弟”，究竟包括了誰。那都是被默認了，能進入暄國未來皇權中心的少爺們。

這樣想著，玄穆緩緩抽回了手，權當自己沒有看見玄珏那道依依不舍的戚然目光。

“聽我一句勸吧，小世子。你今年也是要滿十六歲的人了，以後不要再來找我，還是多去和你的那些兄弟們交往交往才好。”

玄珏瞪大了眼睛：“玄穆……你、你說話怎麽和我父王是一個調調啊！為什麽滿了十七歲之後，就不能再和你玩兒了？其實我也不怎麽喜歡和那些人玩兒的啊！他們都很無趣，但是他們老來找我，而且父王也總是喜歡逼著我去和他們玩兒……我、我不好拒絕的嘛。”

“總是有理由的。雖然不知道你幾時才會明白。”

玄穆如此淡淡答道。卻不想再在這裏繼續同他糾纏下去，便直接邁開腳步往前走。

玄珏自然不死心地往前追了去。他小心翼翼地瞥了幾眼玄穆的眉目神情，眼波一晃，忽然低聲問道：“玄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是因為……剛才玄星玄辰他們同你說了什麽嗎？”

玄穆猜到了玄珏肯定會跟上來，卻沒料到這個一向愚笨的傻世子，這一次，竟會這般心思缜密玲珑剔透。

他愈發加快了腳步，也不管褲腿早已是一片濡濕，只皺眉道：“小世子何出此言？”

“很明顯的啊！雖然你的表情基本上沒什麽變化，可是你只要一不開心，眼睛就會變得好冷……幹嘛瞪我？這可是我觀察很久才看出來的诶，是這樣沒錯哦。”玄珏骨碌碌轉了兩轉漆黑發亮的眼珠子，難得一次，把話說得條條有理，不容反駁。

玄穆聞言，面色愈加陰冷下來，握住傘柄的那只手漸漸發緊，以至于玄珏都能看清他手背上，那好幾道跳動起伏的青筋。

小世子心疼了：“怎麽了怎麽了？他們說了什麽讓你那麽生氣啊！？”

玄穆根本懶得理他。

玄珏還是不死心：“不要不說話嘛……恩對了，那這樣好不好？你中午和我一塊兒去虹姐姐那兒吃飯，怎麽樣？虹姐姐前幾日款待了那個從華國來的那個質子，聽說他長得可好看了，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見上他一面呢！不過我可不相信，這世上竟還會有比玄穆你更加好看的人……哎喲！”

玄穆猛地停下腳步，玄珏一個沒剎住，直直撞上了玄穆的背脊，疼得他嗷嗷叫喚出聲。

“嘶──疼、疼死我了。玄穆你怎麽了？幹嘛突然停下來？”玄珏一邊揉著他的鼻梁，一邊抱怨道。

玄穆靜默了好久。四周雨聲嘩啦，再難聽見塵世喧嘩。

他忽然像是累了：“小世子若是想去就自己去吧。那人相貌如何，于我來說，既無關系，而我也并不在意。”

玄珏有些失望，撅起嘴巴嘟囔道：“其實他的相貌究竟如何，與我也沒有什麽關系啊……但是，就只是看看嘛！反正又不會少塊肉，美人總是好的啦……”

玄穆冷笑：“想看美人？那你回府日日照鏡子便行了，小世子。”

玄珏頓時住了嘴。這下他終于看出來玄穆是真的在生氣……就像中秋那夜的晚宴一樣。呃──想到那個，玄珏不禁打了個寒顫，心裏隐隐有些發怵。

雖然不願承認但是……好吧，其實有時候，他還真的蠻怕玄穆的。

“你到底在生什麽氣嘛……如果玄星玄辰真的得罪了你，那讓我去幫你教訓教訓他們不就行了？如果不想去虹姐姐那兒吃飯，那随便去哪兒也都行啊！如果對那個華國皇子沒興趣，那、那我們就不看嘛……但你不要這麽兇啊，我今日好不容易一大早便爬了起來，又這麽急匆匆地往宮裏趕，無非只是想跟你說，前些日子，行國獻了十顆夜明珠來，我父王得了三顆，一顆給了我母親，剩下的就全給了我，我當時便想、想送你一顆……”

說到這裏，玄珏顫悠悠地将手伸入懷中，掏出了那顆雞蛋般大小的夜明珠。他輕輕将它捧在掌心裏，獻寶似地擡起頭看著玄穆。只是因為剛才的委屈，他的眸底隐隐有光，甚至眼角，竟還微微泛著紅腫。

玄穆驀地愣住了。

他低頭看看那顆半透明的夜明珠，又擡眼看看玄珏那半是受傷半是期待的眼神，忽然感到心神俱亂，頭一次在面對這個白癡傻氣的小世子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玄珏見他這樣，表情更加凄然了。他可憐兮兮地問道：“你不要？”

他這充滿怨氣的一問，便更令玄穆覺得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了。

玄珏這時已經倍感委屈地垂下了臉去，聲音一抖一抖的：“我、我知道，這東西太大了，做不成飾品……可是我不介意的！你随便把它放在哪兒都行的！只要這東西是在你手裏，就和我的那一顆在我手裏一樣，我就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聽到這裏，玄穆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伸出手拈起那顆珠子，小心地放進自己懷裏。

“別說得這麽可憐了，既然你哭著求我要，那我就先……暫時替你保管一陣兒吧。”

眼看著玄穆接受了他的夜明珠，此刻的玄珏哪裏還顧得上什麽保管不保管的。他簡直已經開心得快要跳起來了。

“玄穆你真好……”玄珏呆呆看著玄穆，聲音喃喃。

玄穆此時的心情雖然仍不怎樣，但聽見玄珏這樣說，倒也不好再繼續對這個剛送了他東西，又這般愛哭的小世子冷眼相向。

“我是不會去你虹姐姐那兒的。”沈默半晌，玄穆終于開了口。玄珏聽他這樣說，知他必然是要堅決到底了，因此眼神一黯，難免沮喪起來。

“不過……”然而玄穆忽地話鋒一轉。

“恩？”玄珏心不在焉地豎起耳朵。

“不過，小世子若是肯賞臉的話，倒是可以去我府上，同我共用午膳。”

這句話，讓玄珏呆了起碼有小半刻锺那麽久。而等到他終于反應過來的時候，玄穆已經撐著傘，往前走了好幾步遠了。

“诶喂！喂！玄穆你等等我啊！我、我要去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