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玄穆沒想到自己竟會遇到這種情況。

此刻薛景涵和玄珏兩人大眼瞪小眼，前者的表情又驚又怒，而後者的表情卻是，又驚又喜。

莫影站在玄穆身旁，倍感無奈地小聲解釋道：“早上您前腳剛走，薛皇子便趕過來了。說是要等著殿下您一起用午膳。而且，這其中有好幾道菜，都還是他親自下膳房去做的呢。”

玄穆聽得眉眼微動，心頭淡淡一暖。但在表面上，他卻仍然不動聲色，只微微點了點頭，權當知道了。

不過玄珏可不是玄穆。此刻的小世子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再加又聽見了一旁莫影的話，頓時滿臉驚喜，忍不住高呼道：“啊！原來你就是那個從華國來的皇子啊！是叫……薛、呃、薛什麽來著？”

薛景涵瞥了玄穆一眼，卻見玄穆故意別過頭不看他，只能黑著臉接下去：“……薛景涵。”

玄珏恍然大悟。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撓了撓後腦勺，尴尬道：“啊！原來是薛景涵啊，記住了記住了。”然後他立馬轉過身，沖著玄穆，一臉眉飛色舞的興奮模樣，“原來這個薛景涵真的長得很好看诶，難怪虹姐姐那麽喜歡他！”

這一刻薛景涵真想一刀劈了這小子……他趕忙轉過臉看向玄穆，力圖解釋，不過似乎已經晚了。玄穆的面色很快便淡了下來，只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有意諷刺道：“可不是嗎。”

這下，薛景涵真是張口結舌，有苦也說不出了。

三個人的飯桌顯得特別的……窘迫。

玄穆和薛景涵兩人像是早約好了似的，極有默契地，誰都未曾開口。只有玄珏一個人興奮得不得了，一會兒吃吃這個一會兒嘗嘗那個，并且每動一次筷子都要轉頭問上薛景涵一句：“這個也是你親自做的嗎？”可是不等他回答，便又自顧自地點頭稱贊起來，“唔……真是好好吃啊！沒想到薛景涵你這麽厲害啊！”

薛景涵眼看著自己做的那幾樣菜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并且基本上是都是被玄珏給塞進了嘴巴裏……他的臉色終于完全黑掉了。

玄穆自然将這一切都收歸眼底，但他自動無視掉了薛景涵時不時向他投來的求助目光。眼看著薛景涵越變越難看的僵硬臉色，玄穆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裏，就是沒來由地一陣暗爽。

他想他從來沒有這般幼稚過。如同報複心極強的小孩子，無論怎麽欺負對方，但是內心深處，卻始終都是柔軟的。

更何況，他還那樣喜歡他，又怎麽舍得。

如此想著，玄穆漸漸垂下眼了去，心中實在怨恨如此優柔寡斷的自己──不，這根本不是他自己。

“唔……玄穆你怎麽了？這麽好吃的菜，你怎麽一副沒胃口的樣子？是不是因為剛才淋了雨，發燒啦？”

玄珏果然關心玄穆，即使是如此美味可口的飯菜，卻也沒能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玄珏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去，滿臉擔憂，想要覆上玄穆的額頭。

“恩？”

誰料他的手還沒伸到一半，便被飯桌上的第三人給緊緊握住了。玄珏詫異地回頭望去，只見薛景涵雖仍淡淡朝他笑著，但是眼角眉梢處的神色，卻實在算不上溫和。

“薛、薛皇子？怎麽了嗎？幹嘛呀這是？”玄珏轉轉手腕，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

玄穆淩厲地掃他一眼，喝聲道：“薛皇子，這是在我的府上，你想要做什麽？”

然而薛景涵卻不理他，只直直看著玄珏，良久，才郁郁沈聲道：“小世子吃也吃夠了，那就快些回去吧。以後倘若還有機會，在下一定專門為小世子做幾個菜，送到三王爺府上去，請您品嘗，如何？”

玄珏一聽到這兒，哪裏還顧得上薛景涵剛才的無禮，他眼睛一亮，又頓時開心起來：“好啊好啊！吶這可是你說的啊，不準反悔哦！啊對了，到時候，玄穆你也一起來吧！好不好？”

玄穆對上玄珏那雙亮得逼人的黑眼睛，心頭一哽，竟不知該再如何發火起來。這個家夥……還真是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白癡貴族啊！居然被薛景涵只用幾盤菜就給收買了──并且那還只是口頭上的而已！

玄珏這時候已經站了起來（其實是被薛景涵給拽的）。他依依不舍地看了玄穆好幾眼，撇撇嘴，似乎仍是有些不甘心道：“那、那我就以後再來好了，反正也算用過午膳了。唔……好吧，那玄穆我就先走了啊……”

玄穆氣不過地瞪了瞪那個站在玄珏身後的，笑得一臉得逞的罪魁禍首。然而他嘆口氣，最終朝著玄珏無奈道：“那你就先回去吧。”

結果玄珏走得三步一個回頭，活像一名即将出征，卻舍不得老婆孩子的士兵。

玄穆被他這目光給弄得極其窘迫，直尴尬到額角青筋浮跳：“……好了小世子，你就別再一副怆然欲涕的留戀模樣了，就算你回去了我也不會怎麽樣的，這不是生離死別！”

“……哦。”玄珏鼓鼓嘴，委屈道。

“恩對了，等等。”

就在玄珏即将推門而出的時候，玄穆忽然出聲喚住了他。

“什麽？”玄珏一臉驚喜，立馬轉回身，滿眼期待地看著玄穆。

然而玄穆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冷淡，甚至冷淡到嚴肅。

“回去之後，請不要告訴三王爺你今日來過我這裏，更不要告訴他，薛皇子也在我這裏。”

“啊？”玄珏不懂。

玄穆不耐煩跟他解釋這些東西，因為知道就算是解釋了，這蠢家夥也不會懂。為了速戰速決，玄穆一狠心，幹脆從懷裏掏出他早上才送給自己的那顆夜明珠來，托在掌心裏轉了幾轉，幽幽道：“小世子你可記住了，否則這顆夜明珠……”

“啊別！”眼看著玄穆就要将它扔在地上，玄珏立馬出聲喝止，連連點頭道，“明白明白！我明白了！”然後他又拼命搖起頭來，“我發誓我絕不會告訴父王的！一個字都不說！”

玄穆看他這樣，覺得這家夥真是既實在又可愛，再加他又這麽喜歡自己，那麽應該不會違約的，于是他倒也淡淡笑起來，難得一次柔聲道：“好，那你快回去吧。雨這麽大，小心些。”

大概是因為，這是玄穆第一次對他如此輕和細語地說話，玄珏簡直開心得羞紅了臉。他用力朝玄穆揮了揮手，嚷道：“我會的！哦還有！下次讓我請你們去三王府玩兒吧。”

玄穆微笑著點點頭，也向他揮了揮手。

當玄珏終于關門而出的那一刻，玄穆瞬間感覺到身後的那人，猛然抱住了他的腰。

薛景涵濕熱的呼吸緩緩落進他的頸窩裏，直讓玄穆癢得有些發暈。不過他仍然盡力冷聲道：“薛皇子，你這是要做什麽？”

薛景涵撲哧一笑。他擡手掐了掐玄穆的側腰，咬住他的耳朵輕聲道：“好了別裝了。你這個壞東西，竟然膽大到把小世子帶進府裏來……你這算是在報複我嗎？想讓我吃醋？”

玄穆怒：“你別自作多情！”

“我也希望我這是自作多情了。畢竟，如果你就拿那樣一個除了皮囊便一無是處的大草包來讓我吃醋的話，我也會覺得很沒面子的。”薛景涵這樣說著，唇角處的笑意變得更深了。

玄穆皺眉：“草包……？換個好聽點兒的詞吧，你可以說他單純。”

“怎麽？你這是心疼了嗎？”薛景涵伸手拿過玄穆捧在掌心裏的夜明珠，翻看了兩轉，玩笑道，“不過一顆夜明珠而已，就把高高在上冷酷無情的六殿下給感動了？”

“薛景涵！”玄穆一聲低吼，“你滾開！”

薛景涵識趣地放開了玄穆。兩人相視而看許久，薛景涵忽然微微一笑，嘆氣道：“這下知道被冤枉的感覺了不好受了吧。”

玄穆坐回桌邊，沒有理他。

薛景涵好脾氣地俯下身去，将夜明珠擺在他的面前，一副誠心誠意想要和好的模樣。

“我自然知道你與小世子之間并沒什麽。畢竟你們已經朝夕相處這麽多年了，如果真要有什麽，那也早該有了，是不是？”

玄穆承認他說得有道理，但他才不會告訴這個家夥他同意。

“既然你和小世子是這樣，那我和封荷茗，就不能是一樣的情況嗎？”薛景涵依舊溫和地循循善誘，絲毫不見不耐煩。

然而玄穆才沒那麽快領情：“這可不見得……所以我說你是為了逃避現實，不願看到你皇兄同你喜歡的女人成為夫妻，整日卿卿我我眉來眼去──才自願來暄國當質子的。”

“這你放心，”盡管薛景涵對玄穆的假設感到好笑，但他此刻的神情卻非常認真，“如果我真的喜歡封荷茗，那麽無論如何，即便是同皇兄反目，我也不會讓她成為我的嫂子的。”

聽見薛景涵這一句稍嫌大逆不道的話，玄穆忍不住訝異地轉頭看了看他。然而薛景涵只微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柔聲道：“不過封荷茗從來不是那個人。”他頓了頓。

“那個人是你。”

玄穆頓時瞳孔一縮，胸口忽然翻起滾滾浪波，洶湧至極，根本令他無力抗拒。他恨薛景涵認真起來的眼神……他恨薛景涵認真起來的一切！

耳根很燙。在認清這一點之後，玄穆便飛快地垂了眼去，否則又要在這家夥面前丢臉了。

但他想了一想，卻仍舊不肯服輸，于是撇撇嘴道：“……那不是還有小公主等著你去慢慢培養感情嗎。我可是聽玄珏說，人家日日夜夜都等著你去一同用膳，相思成疾呢。”

薛景涵看著玄穆那副努力不想在意，卻又偏偏是一副在意得不得了的模樣，幾乎啞然失笑。他實在忍不住，便幹脆湊上去親了一口，“小穆你怎麽可以這樣可愛？我若是放著你不要而去喜歡玄虹……恐怕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會直接一道雷劈過來，收了我的。”

玄穆皺起眉：“喂……你亂說什麽。”

薛景涵停住話，側過臉蹭蹭玄穆的頸窩，笑容瞬間變得很溫柔：“原來你這關心我，連個毒誓都舍不得讓我說。”

玄穆微微紅了臉。他忽然模糊地想起非常遙遠的以前，當莫影的父親第一次将莫影帶來府上，說是要代替他繼續服侍自己的時候，他好像便是毫不在意地，逼著莫影發了一個毒誓。

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現在想來，那時該是因為年紀太小，又在宮裏別的地方受了太多委屈，便只好在自家府邸作威作福，徹底發洩一番。其實他從不相信這些東西的，不信天地不信鬼神，更不信命。所以他嘲笑莫影的父親，竟然那樣膽小，那樣顧慮，實在是沒有一點武将所應有的風範與豪情。

然而如今他懂了，那和信仰，其實八竿子都打不著關系。

因為是在乎的人，因為是不忍心看見他受到一點點傷害的人，因為是不顧一切甚至放棄所有都想要在一起的人──所以即便只是在口頭上說一說的毒誓，玄穆也都不準。

然後他想，他或許應該找個空閑，去向莫影道一下歉。

“想什麽呢？”薛景涵不甘被晾一旁，他吃醋地捏了捏玄穆的臉，調笑道，“莫非真被玄珏那小子，只用一顆夜明珠就給收買了？那我的扇子怎麽辦……你可不能抛棄它。”

這家夥！玄穆白他一眼，伸手拈過薛景涵托在掌心中的珠子，細細端詳良久，輕聲道：“不至于收買……不過說起來，這還真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呢。”

薛景涵聽得一怔，下意識反駁：“怎麽會？皇宮裏這玩意兒不是很常見的嗎？”

玄穆頓時眼神一黯，別過臉去，抿緊了唇。因為不想讓自己再顯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傻樣，他随手将珠子一扔，讓它滾進了盤沿的下面，幹脆眼不見為淨。

而這時的薛景涵，卻早已将一切都想明白了。他當然聰明，但他從未認真去想，去弄清，一個庶出的皇子，在如此勢力，而又陰謀重重的深宮裏，究竟要忍耐多少冷遇白眼，過得多麽小心翼翼，才能不被那麽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抓到把柄，然後再艱難地、恥辱地，活下去。

他就像是一只獵物，每分每刻，都被無數渴望邀功受賞的獵人給監視著，喘不得息。

薛景涵覺得心裏微微泛疼。他張了張嘴。

可是玄穆卻很快地沖他揮了揮手，非常不耐煩道：“別說話，我不想聽。”

薛景涵知道那是掩飾，因為玄穆總要自己是驕傲的。而他心疼，并心動于這樣的玄穆，隐隐有些難以自拔。

薛景涵環手抱住了他。玄穆身子一僵，沒有告訴那家夥，他忽然靠近的溫暖，居然令自己一瞬間想哭。

“好了好了，你看，雖然我有公主殿下青睐，但你也有小世子喜歡。這樣，算不算扯平了？”

“想得美，”玄穆哼了聲，“你不是還有碧珠那丫頭嗎。”

“那你還有莫影呢，”薛景涵倒也不甘示弱，“他可是從小和你一塊兒長大的。這麽多年了，究竟發生了多少故事我也沒法兒知道。碧珠和我才認識多長時間啊，而且我不也快刀斬亂麻地把那小丫頭的鬼心思給斷掉了麽。那麽總而言之還是你贏了，所以……”

薛景涵湊上去親親他的唇角，笑得一臉寵溺：“所以，不準再耍小性子，不準跟我鬥心眼兒，不準沒來由地吃飛醋，不準好幾天不理我，更不準像今天這樣，随随便便就将外人給帶進府。”

玄穆嘟囔：“你的要求還真多……以為我是你的人啊，要我這麽聽話。”

薛景涵眨眨眼：“難道不是嗎？那晚是誰這樣說的來著？這麽快就忘了？”

“恩？……啊！”玄穆起先還眯起雙眼微微疑惑，但他很快便想起了那晚之事，即刻惱紅了臉，“住嘴！那還不是你的錯！”

薛景涵一臉得逞，笑得很是滿足，聲音愉悅非常：“要記著哦。”

玄穆頓覺自己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