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薛景涵回去的時候,發現碧珠正在擺盤子準備晚膳,只是那模樣看起來,似乎心情不大好。

薛景涵見狀皺了皺眉。其實他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下午發生的事情還堵在他心裏,讓他根本無暇,也無心安慰碧珠。

“……回來了?”碧珠擡起臉瞄了薛景涵一眼,笑容有些勉強,“今兒回來得還挺早的。”

眼看這丫頭真是不對勁兒,薛景涵就算再怎麽心煩,也實在不好發作。因此他只能好脾氣地坐下來,慢悠悠地開口:“怎麽了?”

豈料,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碧珠便真的再也忍不住了。只見她憤然将手中的碗筷狠狠擲于桌上──!當!安靜的房間立馬響起一陣清脆的巨響。

薛景涵倒是很沒被吓著,但眉頭卻是越皺越深了。他沈下臉,陰郁道:“究竟怎麽了?”

碧珠一會兒抿唇一會兒咬牙的,臉色極其難看,吞吞吐吐道:“那、那我先問你,你……到底有沒有跟六殿下約好,明天一同出宮去?”

聽見碧珠的問題,薛景涵略感詫異地挑了挑眉,但他到底是聰明至極的,眼珠子一轉,便瞬間明白過來了。

“今下午誰來過了?”

碧珠哭喪著臉:“三、三殿下和四殿下……”

“……難怪,”沈默半晌,薛景涵唇角一勾,低聲笑道,“果真是掌上明珠啊,竟能被寵愛成這個樣子。”

碧珠急了:“哎呀公子!都已經這會兒子功夫了,您就先別忙抱怨了!三殿下四殿下可是直接撂下話兒來了的,說明日一大早就讓您去宮門迎接小公主,要是遲到就讓你好看,要是……恩……要是敢不去,就、就……”

薛景涵一口涼薄地接下去:“就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不是?”

“啊?唔……恩……”這種話,碧珠應得很艱難。

然而薛景涵卻只是輕蔑地笑笑:“那兩個草包,也只說得出這些過時的威脅之語。”

碧珠一聽這話,差點兒一口氣沒能上得來,直接給暈過去:“……拜托!你先別管三殿下四殿下到底是不是草包了,問題是這兩個草包如果真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有的是手段和借口啊!我說公子……您什麽時候才能有點兒危機意識啊!”

薛景涵若有若無地瞥了碧珠一眼,似笑非笑:“丫頭你想太多了。危機?就憑他們?”

碧珠聽得一愣。她呆呆看著薛景涵那張隐約難辨的模糊笑臉,忽然覺得氣喘。或許是因為已經相處得太熟悉,碧珠在很多時候,都未曾将薛景涵當做一個真正的皇子來看待,然而最近這段時日,她卻越來越發現,薛景涵身上的貴氣甚至霸氣,早已遠遠超過了他們暄國的皇族子嗣──包括六殿下。

那已經不能僅用高超的謀略和無雙的才智來掩飾了。因為那絕非後天養成,而只能是與生俱來的。

碧珠看著他,張張嘴想要繼續說話。但千言萬語,此時此刻,都盡數哽在她的喉嚨深處,無論她怎麽努力,卻都無法說出。

她想說,比起現在這個皇氣十足的薛景涵,她更寧願薛景涵只是初次見面時,那個周身都泛著袅袅仙氣,俊美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翩翩男子。

“你怎麽了?傻了?”薛景涵見碧珠久久不說話,便朝她晃了晃手,然後軟下口氣寬慰道,“你先別急著為我抱不平,我并沒有和小穆約好明日一同出宮踏雪。”

“嗯……啊?”碧珠傻了眼,立馬尖聲道,“這、這怎麽可能呢!怎、怎麽會這樣的?”

薛景涵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長腿一跨,交疊起來。他看到碧珠現在的表情好像比他這個赴不成約的人還要更受打擊──這讓他有些難以理解。不過回想起之前,碧珠說起踏雪節時,那張興奮異常的臉,他又隐隐覺得釋然。

也許這個節日對暄國人來說,是真的真的非常重要吧。

薛景涵嘆口氣。看來老天爺最近,是鐵了心要鍛煉他安慰人的段數了。

“好了碧珠,我這個正主兒都還沒表現出什麽呢,你一個小丫頭,怎麽老是搶我的表情啊。”

碧珠別別扭扭地走過來,仍是滿臉不可置信:“六……六殿下怎麽會不同意跟你一同出宮踏雪去呢?要知道這個日子,有多少情侶希望共同祈求上蒼,祈禱彼此一生一世常伴不離啊。”

薛景涵皺皺眉:“原來還有這層意思?”

碧珠抽了抽鼻子,回答顯得悲悲戚戚的:“對啊,所以我才這麽難以置信嘛……”

“那也只能算了,況且……”薛景涵微一思索,輕輕笑道,“況且你看,有這麽多情侶都擠在同一天去祈禱,老天爺哪有那麽多時間看完聽完?”

“可那畢竟是一個姿态啊……這是忠誠問題……”碧珠仍然依依不饒。畢竟,十多年的虔誠信仰,實在難以因為薛景涵這随随便便的一句話,就更改推翻。

然而薛景涵到底不是那麽富有耐心。他很快就站起了身來,翻腳将椅子往裏一蹬,打著呵欠往裏間走去,揮手吩咐道:“好了時辰不早了,碧珠你也快些睡吧。哦對了,明天早上記得叫我,我去好好會會你們的掌上明珠。”

不知道為什麽,碧珠覺得,“掌上明珠”這個稱呼在此刻聽來,真是異常的諷刺和……好笑。

第二天一大早,薛景涵便被碧珠給硬生生拽下了床去。沒辦法,她只是一個小丫頭,就算自家公子昨晚還神情傲慢地輕蔑他們為兩個草包,但這畢竟是在暄國,三殿下四殿下無論有多草包,可他們到底出身高貴手握大權,即使不能明目張膽地整死華國質子,但要做到讓薛景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是輕而易舉綽綽有餘的。

碧珠無比怆然地看著眼前仍舊睡眼惺忪的薛景涵,心裏真是既郁悶又擔心。她一邊替薛景涵穿衣系帶,一邊輕聲提醒著:“公子……昨個兒我打聽到,說小公主最喜歡吃栗子糕,今日出宮你給她買點兒,逗逗她開心……她雖然是公主,但到底也是姑娘家嘛,只比我大一點點,這樣做總之是不會錯的……恩還有,說話也要注意點兒,人家可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和我不一樣,你別一晃神兒把她當成我,丫頭丫頭的張口就來……哦對了!還有那個……”

“行了行了,”薛景涵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受不了地打斷了碧珠的話,“我不過是要去見一個玄虹而已,怎麽到了你這兒,就說得我好像是要去和巨人野獸決鬥似的呢。”

碧珠一聽這話,立馬氣得眉尖微跳,洩憤似地将薛景涵的腰帶狠狠一緊。

“是是是!我又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多管閑事瞎操好心了是吧!?”

“哎……”眼看碧珠已經委屈地黯紅了眼角,薛景涵悠悠一嘆,猶豫片刻,最終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安慰道:“傻丫頭,你就放心好了。我要是真有你剛假設的那麽蠢,你還能一路平安地伺候我到現在嗎”

碧珠知道薛景涵這番話有理,但她就是不願意聽,只扭過臉去抽抽鼻子,躲開薛景涵的手,賭氣道:“別亂摸,小心六殿下的醋壇子有打翻,我可吃不了那麽多酸。”

薛景涵不覺尴尬,手腕一動,便萬分自如地抽回了手,笑道:“恩,其實我也挺怕的。所以我剛才也猶豫了下。碧珠要好好保密啊。”

“……”

薛景涵繼續笑:“做了那種事,我們倆現在可是一條船上的蚱蜢了哦。”

“……薛景涵你今天就算真死了我也不會怎麽樣的!幹脆早早重新投胎,別再禍害衆生了!”

簡單用過早飯之後,薛景涵好說歹說,才總算是拒絕了碧珠要将他送到宮門口的好意。

“對了,”薛景涵走到門邊,頓了頓,“要是今晚我沒能回來的話……”

碧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那我一定是到對面找玄穆去了。”

“……”

薛景涵回頭沖她笑了一下,揮手道別:““好了碧珠,就送到這兒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而碧珠也沒再多堅持,只沈默地點了點頭。

直到薛景涵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深處,她才終于吐出一口氣,仰起頭悠悠看天。淺灰色的雲正在一層一層地集結重疊,沈沈逼迫而下,令人倍感壓抑。那光景直把碧珠看得心慌。倚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她忽然伸出手去接,隐約感覺到,已經有小顆小顆的雪花斷斷續續飄然落下。它們軟軟地砸在掌心,卻讓人覺得又痛又冰。

碧珠慢慢垂下眼,低喃道:“真希望是我多想了……”

薛景涵撐著傘,只在宮門等了一小會兒功夫,便遠遠看見玄虹──左邊傍著玄星,右邊靠著玄辰──慢慢向他走來了。

薛景涵低頭一笑。有極淺極淡的諷刺和嘲弄從他微微上揚的唇角流溢而出,掩都掩不住。

出于身份差距和禮數教養,薛景涵在心頭算了算家裏,然後往前邁了幾步,正好停在玄虹的面前。

他比玄虹高出了将近兩個頭,也比玄星和玄辰高出了大半個頭,因此這樣一站,即使薛景涵形單影只,但雙方的魄力氣勢,卻是高低立現。

而玄虹何曾離除父皇兄長之外的男人這樣近過,現在被薛景涵這樣一迫,頓覺頭暈眼花胸口滞塞,差點兒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真是丢人啊。玄虹想著想著就紅掉了整張臉,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小女兒情态。

其實她真如碧珠所說,只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姑娘家而已。她出身高貴,久居深宮,沒有知心的朋友,更難遇上真心的男子。而很幸運──又或者很不幸的是,她第一個遇上的男人,便是俊美風雅,才華橫溢的薛景涵。那麽如此看來,接下來的發展便很是合情合理了。

對臻于完美的異國皇子一見锺情,從此芳心暗許朝思暮想夜不能寐,或許,甚至還異想天開地渴望著,他能帶她逃離這牢籠一般的重重深宮,二人攜伴江湖,逍遙一生。

懷春的少女,其實也就那麽一點兒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的忐忑心思。

對于她來說,除了百年前經過腥風血雨争奪而來的,那所謂的高貴血統之外,無論相貌還是學識,玄虹都從不認為她有當公主的資格。

而如今在薛景涵的面前,別說公主,她覺得自己連當一個正常的女子,都好像顯得有些困難了。

玄辰見到自家小妹魂不守舍的相思模樣,不懷好意地噓了聲:“喲小妹,是不是已經開始嫌棄哥哥們的傘不好,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到薛皇子的傘下去啊?”

雖然玄虹早就知道自己的四哥說話總是沒大沒小不分輕重,但此刻當著薛景涵的面,聽見這些話,她實在是羞得有點無地自容。

薛景涵了然一笑,解圍道:“四殿下別開玩笑了,承蒙小公主看得起在下,竟在這樣隆重的節日邀請在下一同出宮踏雪,實屬在下三生之幸,真是受寵若驚。”他又轉頭看向玄虹,聲音放得很柔,“公主殿下若是願意,那就到在下這邊來吧。”

玄虹非常不合身份地動手扯了扯衣角,覺得自己簡直就要暈厥過去了──即便她現在只聽見了薛景涵的聲音。

她想她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因為她都不敢擡起頭,去認真看看薛景涵的眼睛。她知道如果那樣,她一定會失态──因為她會醉。

正當玄虹躊躇不定之時,玄星在身後輕輕推了妹妹一把:“去吧。”

于是玄虹就這樣低著頭紅著臉,兩個小碎步悠悠一邁,便站到了薛景涵的身邊。

玄辰好像天生有一種嘩衆取寵的欲望和天分,很快,他又邪笑著噓了一聲。

但玄星到底要比玄辰不那麽無聊,也不那麽草包一點兒。只見他皺緊眉,忽然道:“難得薛皇子今日終于有空了啊,總算是賞了我們一個面子,是不是?”

他這句話裏的試探與不滿,只有鬼才聽不出來。

然而薛景涵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出失措和驚惶,反而淡淡一笑,輕飄飄扔出一句:“在下身份尴尬,和幾位殿下走在一起,于彼于此,恐怕都不太好吧。”

玄星聽得一愣。

“再說了,若真見到我們這樣親密無常,你們的母後大人──尊崇無比手掌實權的皇後娘娘,難道不會起疑發怒嗎?而那時候,三殿下莫非想要将理由實話實說嗎?”講到這裏,薛景涵狀似有意無意地瞟了身旁的玄虹一眼。

一字一句,他始終說的雲淡風輕,但即使是個傻子也能聽得出來,他口氣中那份不留情面的威脅,和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

氣氛很快,也很自然地僵冷了下來,如同此刻越落越大,洋洋灑灑的雪花。

玄而虹臉上的紅暈也早已褪去,此時此刻,只見慘白一片。

“那麽,公主殿下,”薛景涵客氣地向上舉了舉傘,低頭問道,“雪已經這麽大了,我們是否可以出宮了?”

眼前薛景涵俊朗無邊的側臉,隐隐迷蒙在凄凄風雪之中,很快便令玄虹看花了眼,神思搖晃。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低很低,像是被蠱惑和操控的人偶:“……嗯。”

玄星玄辰早已氣得黑下了整張臉。然而畢竟是他們再也看不過去薛景涵對小妹的拒絕,也再也看不下去小妹的相思病日益嚴重,才決定由他們二人親自去質子府跑一趟,半威脅半命令地安排了這次出行踏雪的。

自作主張,本就怨不了別人。更重要的是,方才薛景涵的話雖然句句帶刺,但不可否認,确實頗有道理,不能不聽。

那麽……玄星玄辰交換了一下眼神,想,反正今天本來就是要來找薛景涵,讓他哄小妹開心開心的,而如今來都來了,總不至于為了這些事兒,就又把薛景涵給轟回去吧……

于是協議很快達成。玄星率先收回眼神,點了點頭,同意道:“小心點兒。”

薛景涵的笑意隐隐浮在唇齒之間:“那就多謝二位殿下了。”而後他若即若離地扶住玄虹,将她輕輕一推,兩人便一同離開了。

直到他們走遠,玄辰才狠狠吐出一口氣,憤恨道:“這他娘的薛景涵,是不是以為自己還在華國,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有求必應的皇太子呢!現在不過仗著小妹喜歡他,就這樣目中無人驕傲自大,真是令人火大!我以後一定要讓小妹狠狠甩了他,讓他嘗嘗教訓!”

玄星滿臉陰沈,白了玄辰一眼,無奈道:“你看咱家小妹那樣子,有可能甩了薛景涵嗎?”

玄辰被說得沒了話。

“況且……哎,”玄星嘆口氣,“小妹根本還沒得到薛景涵呢,何來甩了他這一說。”

“三哥你怎麽會擔心這個?”玄辰奇怪,“按小妹的身份地位,薛景涵若是能娶到她,那對他來說,不是大大的好嗎!?不過一個被棄的質子而已,要是讓他在回華國繼續做那不被重視的皇子,和留在暄國當人人豔羨的驸馬,無論怎麽想,他都應該會選後者的吧。”

“……雖然我也覺得,只要是個正常人都會這樣選,但是……”

“哈哈,”玄星的但是讓玄辰忍不住笑出來,“三哥的意思莫非是,但是薛景涵不是一個正常人?”

“……倒也可以這麽說,”玄星摸摸下巴,沈聲道,“總之,薛景涵這人不簡單,我們得好生盯著才是。”

玄辰一如既往地嗤笑:“區區一個質子……能做什麽。”

玄星沒有再說話。雖然他隐隐感到不安,但也同樣想不出,區區一個質子,究竟能做什麽。

雪下得更大。他擡起頭看了看那低到令人發指的層層灰雲,想,大概是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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