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尋花問柳”很長,大概有半裏左右的樣子。尋花那一邊有五十三家妓院,而問柳這一邊,則有六十七家小倌館。

雖然暄國男風盛行,但這兩個數字的對比差距,倒也并不能說明暄國已經全民變态了。盡管妓院的數量要比倌館少,但幾乎每一家妓院的占地,也都要比小倌館大得多。就連建築裝潢,小倌館也比不上妓院的氣派華麗。

畢竟去妓院的男人,實在是要比去倌館的男人多得多了。

說到底,人們還是覺得同性相戀并非一件正常的事情。暄國不歧視他們,但也很希望那樣一群異數幹脆就永遠留在問柳裏,千萬別出來禍害芸芸衆生,擾亂陰陽平衡。

玄穆只去“藏色”。那是位于問柳盡頭的一家小倌館──兩層樓,面積小,小倌不多,但是個個都清麗出色,別有千秋。

阿盼便是其中之一。

此時已将近黃昏,天色漸暗。他一邊給玄穆斟酒,一邊輕聲提醒道:“六殿下,我想您該回去了。”

玄穆靠在窗邊撐著腦袋,面無表情,懶聲道:“回去做什麽。這兒的桂花酒,我一年才能喝上一次,還不讓我痛快嘗個夠嗎。”

“可是……”阿盼咬咬唇,狀似有些苦惱,“……真的沒關系嗎?”

玄穆聞言,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唇角上翹:“哈,自然是沒關系的了。莫非阿盼你現在還擔心,皇上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對我失望嗎?”

阿盼閃躲一陣,最終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那你大可不必浪費心思了,”玄穆撇撇嘴,聲音冷淡,神色嘲諷,“反正你們的皇帝陛下也從來沒有讓我滿意過,那我又何必管他對我失不失望呢,”

此等大逆不道的話,聽得阿盼無比膽怯地抖了抖身子,甚至下意識地往後一縮。

而此時的玄穆已經看厭了樓下往來穿梭的好色之徒,又正好感覺到身後的小倌似乎是在害怕,他眼光一閃,玩味地笑了笑,很快便轉過頭來看他。

阿盼一下子繃緊了脊梁骨。

這是他第一次服侍傳說中的六殿下。前輩們都告訴他六殿下性子古怪,極難伺候,但那時的他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聽見是“殿下”,也不管這個殿下是否得寵,前途如何,腦袋一熱,便傻乎乎地答應了。

結果現在才知道,其實這是一個沒人接……呃,準确來說是一個沒人敢接的活兒啊……

雖然今晨第一眼見到六殿下的時候,他是真的真的,著實被眼前人的容貌給震驚了。那時的他還忍不住在心裏想,長成這樣還來什麽問柳啊……整天照鏡子也就能過了吧。看慣了自己,哪兒還能看得上其他人呢?

但接下來的相處,卻讓阿盼真正懂得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雖然頂著那樣一張絕色到近乎妖孽的完美臉孔,但他的性格,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乖戾無常!前一刻你以為你已經成功取悅了他,但只要你一露出松口氣的模樣,他立馬就會變得冷漠陰鸷,無比可怕。

阿盼已經受夠了──雖然,也只不過是僅僅大半天的時日。

“我要酒喝。”玄穆盯著阿盼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來了這麽一句。

阿盼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将剛剛斟滿的酒杯遞了過去。

感覺到玄穆拿穩之後,他松了口氣,退回了手。 !當!

這一聲輕脆的響動,讓阿盼微愣了片刻。不用擡頭,他也很快就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我的娘啊!!!──阿盼忍不住在心頭哀嚎一聲,簡直欲哭無淚,叫苦無門。六、六殿下這分明就是故意的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臉色慘白,瘋狂磕頭:“小、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六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就饒了小的這一次吧!”

玄穆見他這樣,剛剛還含著笑意的唇線立馬變得冷峻起來。他皺著眉,臉色似乎不大好。

“你就這麽怕我?”

阿盼心想可不是!他以前最怕的是死,但現在和你的刻意刁難一比……他倒寧願立刻去死!

“嘿、嘿嘿……六殿下這是哪兒的話,瞧您氣質非凡容貌無雙,小的愛慕還來不及呢!怎、怎麽會怕您呢!啊哈……”因為怕極了被玄穆發現自己其實是在說謊,所以阿盼不得不将頭垂得更低,努力想要隐去已經不受控制,連連顫抖的牙關。

玄穆眉色陰沈地盯他片刻,忽然冷冷一笑,一擡腳,便嘩啦一聲踹翻了身旁的椅子。

哦……!阿盼眼白一翻,真希望自己就這麽暈過去算了。

“你過來。”

“啊?”

是錯覺嗎……?六殿下的聲音,好像又放柔了不少的樣子……

“我渴了,重新給我斟杯酒喝。”

“……”

确認六殿下這次是說真的之後,阿盼只能認命地從地上爬起來,額頭臉頰全是淙淙冷汗。他心驚膽顫地想,這位六皇子其實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麽問題啊!脾氣竟然怪到這種地步!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簡直是令人發指!

阿盼小心翼翼地斟好了酒,然後哆哆嗦嗦地遞上了杯子。

玄穆伸手來接時,稍稍停頓了片刻,随即笑起來:“你不用捧得這麽緊,可以放開了。”

“是……是。”阿盼雖然這樣應著,但仍然有些不太放心。沒辦法,誰讓眼前人有前科啊……

玄穆不再跟他廢話,稍一使勁兒将杯子拿過來,微抿一口,垂下眼,神色不明地說道:“同樣的把戲我從來不玩第二次──會膩。”

“……”

阿盼差點兒沒吐血身亡。他發誓,他再也!絕對!不要!服侍六殿下了……

“你在想什麽?”玄穆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

……阿盼想死。

“想下次絕不會再接我這個難纏的客人了是不是?”玄穆陡然生笑,語氣戲谑。

……阿盼想立刻就死。

天哪,他、他現在應該說點兒什麽才行啊……難道又要撒謊嗎!可、可是他已經沒膽子了……

“好了,你不用再費盡心機地想回答了,”就在阿盼正絞盡腦汁地苦苦思索之時,玄穆眼角一斜,淡淡開了口,解圍道,“反正……也沒機會了。”

阿盼一愣。

玄穆收回眼神,輕輕晃著手中的酒:“這是我最後一次來藏色。”── 他如此輕描淡寫地說著,聲音渺遠,笑容恍惚。

阿盼眨了眨眼,仍然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他不過第一次見玄穆,很清楚有許多話,還不大适合由自己出面來說。

說“請別走”嗎?哦不……那也太假了。說“請走好”嗎?哦天……那也太……讨打了。

阿盼跪在地上,煩惱地抓了抓膝蓋,心情有些複雜。本來經過今日将近一天的相處,他确信自己是很害怕,甚至不怎麽喜歡這位六皇子的。但玄穆此刻的眉目神情,卻又極其詭異地,讓他看得有些難過。仿佛窗外的天色,陰沈灰暗,蒼茫凄苦。

到底是美人啊……阿盼擡起頭偷瞄了他幾眼,心中暗想,雖然玄穆剛才的表現的确是怪異無比,暴戾非常,但如今見他這樣,自己竟然還會倍感酸澀,胸悶心慌。

……誰能告訴他,這究竟是奴性,還是色性啊!

而當阿盼正在心底這般碎碎念叨的同時,玄穆卻一直低著頭,看不出悲喜為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又或者,是什麽都沒想。

“六、六殿下?”此時窗外的天色已經差不多全黑了。夜色裏,夾雜著細白的雪花,非常漂亮。阿盼忍不住出聲提醒他。

玄穆終于回過了神來。他擡起頭看了看阿盼,眼珠微轉,喃喃低語道:“既然都已經是最後一次了,那就幹脆留點兒紀念吧。”

“啊?”阿盼張開嘴睜大眼……沒明白。

玄穆低笑一聲,随手扔掉酒杯,長腿一伸勾住阿盼的下巴,輕而易舉便将他給拽了過來。

阿盼吃驚得簡直說不出話。

玄穆托住他的腋下把他提進懷裏,笑道:“這麽驚訝做什麽。莫非你還沒有接過客?”

“……”

阿盼被玄穆的笑給弄得有點兒心裏發毛。事到如今,他實在是摸不清這位六皇子的怪異脾氣了。生氣莫名其妙,難過莫名其叫,就連笑一笑也都這麽莫名其妙!

“說話。”

“呃……”

下巴突然被狠狠捏住,阿盼吃痛地想,果然是莫名其妙啊,他現在怎麽又生氣了……

“咳咳……沒,不是不是的,”阿盼急忙擺手,艱難地擠出聲音,“客……自然是接過的,只是陪了六殿下一天,也沒見六殿下對小的有什麽興趣所以……嘿嘿,您突然這樣,讓小的有點兒吃驚罷了。”

玄穆默默看他半晌,眉目微挑,表情稍微緩了緩:“哦……是嗎?”

“……嘿嘿。”阿盼只能手足無措地幹笑兩聲。

停頓片刻,玄穆修長細潤的手指忽然順勢而下,從阿盼的下巴,慢慢移到了鎖骨處。

阿盼身子一顫。

“恩……”感覺一來,他情難自禁地加緊了雙腿,悶哼出聲。

玄穆沒想到阿盼竟然這麽快就有了反應,既覺得吃驚,又覺得好玩兒。他愣了一會兒,又惡作劇似地撓了撓,果然聽見阿盼逐漸粗重的呼吸聲。

“不會吧……這麽快就有感覺了?”他一邊撫摸一邊疑惑道,“你被調教了多久?已經接過了多少人?”

“呃……呼……”阿盼種種喘了口氣,艱難笑道,“哪裏,分明是六殿下的……恩……功夫好啊……哈!”

一聲堪稱淫蕩的大叫。

玄穆唇角一彎,滿意地半眯起眼睛,似乎很受用阿盼這句奉承話,和他最後的呻吟。他擡手撥開阿盼斜在額際的黑發,向著他的耳邊輕輕吹了口氣,蠱惑到:“乖,快跟我說說,你已經接過了多少人?”

阿盼可還沒自作多情到一位這是六殿下在吃醋。他靜了靜氣,努力喘平道:“小的才出來不久,接過的人也不多。大、大概也就四五十個吧……”

聽見這個數字,玄穆剛滑上阿盼乳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四五十?”

“嗯?嗯……”胸前的那兩顆小紅點兒是阿盼全身最敏感的地方──沒有之一,再加小倌的身體本就是經過了百般開放和調教的,因此現在的阿盼已經有些神志恍惚,迷離不清了。

然而玄穆卻沒工夫理會阿盼漸漸擡頭的欲望。他垂下眼,眼睫又密又黑又長,剛好擋住了閃爍的眸光。

“那……疼嗎?”沈默片刻,他終于低聲開了口。

阿盼于模糊中聽見了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他既覺得奇怪,又感到欲望已經實在很是忍不了。如果是在以前,他一定早已飛撲上去,堵住客人的嘴,并且三下五除二解開褲子,主動迎上去了。但他畢竟是受了專門訓練的小倌,無論如何都時刻牢記著“有些欲望不能忍,但還有些欲望不能不忍”的鐵規矩。

阿盼撫住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往後稍退,勉強答道:“還好的……最開始疼一疼,後來……也就很舒服了。”

玄穆若有所思,想了想,低下頭小聲嘀咕起來:“果然都是這樣嗎……”

“嗯?您說什麽?”阿盼借口聽不清,身子順勢一倚,兩只手臂便自然而然地環了過來。

玄穆倒是沒有推開他,但頭一次和除薛景涵之外的男人接觸得如此親密──這種奇怪的感覺,還是令玄穆倍感不适地皺緊了眉目。

他抽回手作坐正身子,很認真地問道:“你想我上你?” ! ! !

玄穆的口氣很正常,但就是因為太過正常,才讓阿盼吓得心頭驟緊,額頭背脊,全是冷汗淋漓。作為藏色頗有人氣的一名小倌,他是知道一些內幕的。六皇子自十三歲起第一次來藏色,算上今天這一次,其實也只不過總共來了五次而已。但奇怪的是,六皇子至今都沒有碰過藏色裏的任何一個小倌。

任何,一個。

尤其是兩年前,阿深在衆夥伴面前做出豪言,說一定能讓六皇子上了他。随後使出百般解數讨好甚至勾引六皇子──而他最後的下場,是被惱怒異常的六殿下一掌穿胸,震碎了肺部。

藏色裏誰也不願去想阿深的未來。他的後半生別說小倌,恐怕就連個普通人,也都做不成。

而也正是從那以後,藏色裏再也沒人敢做攀上枝頭當鳳凰的白日夢,更不敢在服侍六皇子的時候,做出一丁點兒不合他心意的事情。

雖然有怨氣,但人家畢竟是皇族貴胄──盡管是不得寵的──所以,他們一群下賤的小倌,又能有什麽好辦法呢。

想到阿深後來那副可憐悲慘的藥罐子模樣,阿盼心中大駭,立馬連滾帶爬地歪向一旁,拉遠了自己和六殿下的距離。

他邊磕頭便哆嗦道:“小……小的沒敢那麽奢望……全屏六殿下自己,六殿下想讓小的怎麽伺候您,小的就怎麽伺候您……”

玄穆笑了下,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将他的臉擡起來正對著自己。

“上你也不是不可以。可我要先問問,當你分開大腿被男人幹的時候,難道不會覺得難受嗎?”玄穆緊盯著阿盼的眼睛,卻不算太耐心地,等待著阿盼的回答。

阿盼茫然::“難受?……小、小的剛才不是講了嗎,最開始有點疼,後來習慣著習慣著,也就漸漸舒服起來了啊……”

“不,不是那個!”玄穆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解釋道,“我是說你的心,心!你也是一個男人,就這樣被別的男人壓在身下趴著幹,難道不會覺得尊嚴掃地,無臉見人嗎!?”

玄穆本以為這樣的解釋可以令阿盼回答出一些他想聽到的東西。然而他錯了。

“啊?不會的啊,在藏色能賺很多很多錢,那相應地付出點兒代價,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阿盼畢竟只是一介身份低下的小倌。對他來說吃飽東西才是最重要的,他沒有別的功夫去關心情情愛愛恩恩怨怨,甚至那什麽……人格尊嚴。

所以玄穆不能從他這兒得到,關于自己為什麽願意主動張開大腿讓薛景涵上的答案。

除了愛他。

但這真的就足夠了嗎。玄穆這樣想著,覺得有些恍惚。

在沒有遇到薛景涵之前,玄穆一直認為感情是這天底下最最虛無缥缈的東西。它說變就能變,并且一旦變了,便根本沒有任何痕跡可循。關于這一點……他那怯懦膽小的父皇對他的母親,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薛景涵的出現将這一切都打破了。他讓自己變得不再像自己──他開始放棄他曾經誓死不忘,想著絕對要讓他們全部償清的血債和恥辱;他開始相信他曾經嗤之以鼻,說著絕對不會相信的所謂愛和感情;他甚至開始不在意就這樣遠隐山林平庸一生……只要能和那個家夥在一起,每日游伴湖光山色,笑談坐看雲卷雲舒。

每每想到這裏,玄穆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若是和那樣的人生相比,那麽,他曾經苦苦執著的報複和皇位,其實,簡直就是一派兒戲。

就像小孩子一樣,因為得不到,所以才一直一直不甘心。而只有當那個孩子,終于在漫長的試探和追尋裏,發現了真正屬于他的東西時,他才會恍然了解,曾經的他,是多麽幼稚孩子氣。

玄穆本身并不安逸于平淡,但如果陪在他身邊的人是薛景涵,那麽他确信無論怎樣過下去,他的人生,都一定能翻湧起壯闊的波瀾。

只要那個人,留在他的生命裏。

玄穆忽然笑了。

天啊,他怎麽會這麽蠢。如此簡單的問題,他竟然會想來找一個小倌問。并且甚至就連這個他瞧不起的小倌都知道,“為了得到一樣東西,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個道理。而他竟然沒能在一開始便想明白……實在是太不應該。

他幹什麽糾結身體呢。莫非他玄穆想要留住一個人,竟還會用此等低級又靠不住的手段嗎!?哦不,當然不。

他真正付出的代價是,他心甘情願,讓薛景涵摧毀了他曾經的一切──他黑色的執念,他絕望的信仰,還有,他君臨天下的夢想。

薛景涵毀了他的一切!但留下了自己,陪在他的身邊。

玄穆覺得,這是值得的。甚至再賠上他一半的壽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而至于他為什麽願意張開大腿讓薛景涵上……很簡單,答案仍是只有最初的那一個──因為他愛他。

他真傻。這個理由怎麽會不夠?這個理由太夠了,夠薛景涵再上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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