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玄穆是被一陣極有規律的輕晃給生生搖醒的。睜開眼的瞬間,生平第一次,玄穆沒有在半刻之內反應過來現今何時,而自己又究竟身在何處,不僅如此,他甚至還頭痛欲裂,腦中根本一片茫然。

“你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身前響起。玄穆驀地愣住了。

“……薛、薛景涵?”

“呵呵……”薛景涵輕輕一笑,打趣道,“怎麽,酒一醒,就連我都不記得了嗎?”

玄穆眨眨眼,稍一冥想,記憶便一下子沖回了腦子裏。

“呃……”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剛……剛才腦子裏劈啪閃過的那些畫面,不、不會都是真的吧……!!!哦天!他居然會說出那些話?做出那種事?他……

玄穆覺得自己沒法兒活了──至少在薛景涵的面前。

“哎呀,看來你記得很清楚嘛,說明當時,你也醉得不怎麽厲害啊。”薛景涵存心刺激他。

幸好有夜色隐去玄穆微微泛紅的臉色。他頭一撇,嘀咕道:“你不也将、将醉酒醉,把人給吃幹抹淨了嗎?現在幹嘛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還有啊……”他頓了下,拍拍薛景涵的肩膀,悶聲悶氣,“快點放我下來,我又不是女人……”

“哈!”聽見玄穆這樣說,薛景涵唇角一揚,笑得很開心,“你當然不是女人,但你剛剛也做了女人才能做的事情啊。”

玄穆一愣,随即大為窘迫,怒道:“薛景涵!你說什麽?”

薛景涵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立馬安撫道:“好啦好啦,我從來都當你是男人,從來都是,”他停下來,轉過頭對上玄穆的眼睛,笑得滿目溫柔,“我只是心疼你,不管你是男人女人。”

又是這種迷惑人的表情!玄穆在心裏無比憤恨地低罵了一句,卻仍然難以抵抗地埋下了眼:“……得了吧,做完了又說心疼,就像打人一巴掌又賞一顆糖一樣……若是真心疼,那最開始就別做呀。”

“喂喂,你現在倒說得輕松,可當時是誰一邊罵我壞人,一邊撲上來親我的?再說了……”薛景涵目光狡黠,“你剛不是說你也是男人嘛,既然是男人,在那種情況,你還能忍?”

“……”玄穆咬牙,“能!”

“是嗎?”薛景涵笑了笑,“輕飄飄扔出一句,”那時因為你沒有看見當時的你。”

“……”

薛景涵蹭蹭玄穆如玉般的脖頸,幽幽嘆出一句:“真是美極了。”

玄穆臉頰一熱,覺得自己剛才所喝的酒,大概還沒有全醒。說他美的人有過很多,而這個字不管他願不願意聽,他也早已聽過了無數次,但是最近他發現,自己在面對這個字的時候,臉皮似乎越來越薄了。

玄穆決定轉移話題。

“你剛剛是怎麽從藏色出來的?”

“這還能怎麽出來?給了錢,然後就背上你走出來了啊。”

“……”玄穆驚恐了,嗓音陡然升高,“背、背出來的?你的意思是說,你把我從藏色裏……給一路背出來的?”

薛景涵滿臉的理所當然:“對啊,不然你以為我們現在的姿勢是什麽。再說了,你又不重,輕得簡直令我心疼。”

哦不!這不是重點!玄穆猛地掐住薛景涵的脖子使勁兒搖,想要讨一個說法,“你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背我出去,那……那豈不是藏色裏的所有人,都看見我們了嗎!?”

“那又怎麽樣,”薛景涵故作委屈地皺皺眉,“你覺得我配不上你嗎。”

玄穆現在只想把這個人的腦袋給擰下來。他喃喃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被人給背著走……哦!薛景涵!我的臉都被你給丢盡了!”

薛景涵斜了他一眼兒,哼道:“丢臉怎麽樣?不丢臉又怎麽樣?你莫非還想要去藏色不成?”

呃……雖然他的确是不打算再去藏色了,可是……玄穆實在不想這麽快就沒骨氣地向薛景涵屈服!

“我去不去,那是我的事兒。”玄穆想了半天,最後倔著性子如此答道。

薛景涵将他往上托了托,微微一笑:“好啊。不過,至于讓不讓你去,那可就是我的事兒了。”

“你……!”玄穆被堵得說不出話,忿忿片刻,幹脆一把扯開薛景涵的衣衫,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薛景涵趁機偏過頭親了親他的鼻尖。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路,兩個人都極有默契地沒再說話。雪已經停了很久,只有腳底卡擦卡擦的腳步聲微弱地提醒著他們,今天的雪下得有多大。

玄穆沒再堅持讓薛景涵放他下來。反正此時人影稀疏,萬家燈火,也只剩下了幾抹閃爍不定的微光。玄穆決定放任自己一次。

被大雪洗過的夜色簡直澄澈得驚人,俯仰之間,只見頭頂悠悠蒼穹,腳底浩浩長路,筆直而去綿延無邊,不知在多遠的遠方,隐隐連成了一線。

四周萬籁俱靜,只有薛景涵的腳步聲和彼此的心跳聲間歇響起,交相雜錯,仿佛一曲雅樂,渾然天成。玄穆眼耳皆動,直覺得有些癡了。行進在如此透亮無暇的恢弘天地之間,饒是他玄穆這般驕傲冷淡之人,竟也難免心懷敬畏,甚至恍惚無言。

他蹭了蹭腦袋忍不住想,如果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就好了──他最近總是做夢。

薛景涵的聲音在這時忽然輕輕響起,雖然打破了靜谧,卻好聽得讓人無法生厭。

“在想什麽?”

玄穆沈默良久,嘴唇輕合,“一切。”

“……啊,是嗎。”

那是多麽誇張奇怪的答案,然而薛景涵卻沒有諷刺失笑,只是漂亮地眯了眯眼,恍然一嘆。

然後他感覺玄穆将他的脖子摟得更緊了些。下一刻,飄著淡淡桂香的呼吸,便緩緩流進了耳朵裏。

“薛景涵。”玄穆的聲音低得如同夢呓──他想他大概,還沒有從剛才的白日夢中醒來。

“我在呢,”被叫到名字的家夥寵溺一笑,無奈道,“為什麽每一次說話之前,小穆總是要先叫叫我的名字?我不就在這裏……就在你的身邊嗎。”

玄穆頓了頓,抿緊唇,眼神閃爍。也許是因為喝醉了酒,也許是因為這一路,美得令人心顫的如水夜色……總之他忽然變得不再像自己。他不再執拗地逞強,而是選擇放任脆弱。

而他也真的這樣做了。

玄穆悶悶哼哼地靠上前,發出一陣類似孩童受了委屈般的微弱哽咽,然後慢慢,慢慢,貼上了薛景涵的臉。

“要叫你的名字……我喜歡叫你的名字……”玄穆的手漸漸縮緊,像是要把薛景涵完全禁锢在自己的臂彎裏。他的聲音膽怯,甚至恐慌,“因為我怕,怕哪一天你突然不見了,再也不答應我了,再也不在我的身邊了……吶……薛景涵,你會一直在的對不對?無論發生了什麽,只要我叫你的名字,你都會出現的……對不對?對不對?”

玄穆這樣一路嗚咽著講下來,而薛景涵的腳步,也就這樣一路沈重地慢下來。直到最後,當薛景涵感覺有什麽濕涼的東西,正斷斷續續滾進自己的頸窩裏時,他終于再也走不下去。

剛剛還三三兩兩分布著的稀疏人影,此刻都已消失不見。惟他二人站在蒼天之下,立于雪地之上,不知今昔何時,難言前路何方。

四周更安靜了。風不吹了,腳步停了,好像就連胸口,也都不再有跳動了。間隙之中,薛景涵只能聽見玄穆那如同小貓一般的微弱抽泣聲,隐約飄忽,既令人心酸,又令人心疼。

夜空抖出一片墨色,宏闊蒼茫,寥寥無疆。薛景涵背著玄穆站在這裏,仿佛無盡的天地,就只剩下了他們二人,幽然如寂,無言無語。

薛景涵只能嘆息。他想到,這是他第三次,将自己陷入如此茫然無措的境地。

第一次是薛景墨與封荷茗大婚,他心欲如狂妒火中燒,在自己皇兄的府上喝得酩酊大醉,而後兇狠至極,甚近乎六親不認;第二次是大侄子薛銘仁出生,他看著皇兄懷中那粉雕玉琢般咿咿呀呀的小嬰兒,分明忍心痛如絞,卻還不得不裝出一副疼愛至極的模樣。

他其實,從來沒有像他的外表那般溫潤如玉過。

他曾想一劍将封荷茗──他的親嫂子,那羞赧如花的笑顏劈成兩半,他曾想一刀将薛銘仁──他的親侄子,那天真無邪的童顏碾成碎漿。而直至今日他都還想,将那個從小愛他疼他寵他教他的兄長壓在身下,成為只屬于他的人,而不是別的女人的男人!

然而世事果真難料。光陰輾轉,薛景墨早已成為別人的丈夫,甚至是別人孩子的父親,而如今口口聲聲說著屬于自己的,卻是此刻正趴在他背上的這個,早已不知醉到幾層深的漂亮男人。

薛景涵實覺天意弄人。他為保護薛景墨而費盡心機,卻終是得不到他;但他為欺騙玄穆而不擇手段,卻竟然得到了他。

卻竟然得到了他!

薛景涵真是忍不住想要笑。他明明是為了薛景墨才來的暄國,但他最終收獲的卻怎麽會是……一個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将其犧牲掉的可憐家夥呢。

這個結局不好笑嗎?只不過是,好笑得苦中帶澀。

玄穆忽然在他的背上輕輕動了動,似乎是因為得不到薛景涵的答案,而倍覺不安。薛景涵霎時眸光微暗。他手指一張,牢牢扣緊了玄穆的大腿。

“……我在。”

只是不知道,還能在多久。

然而對于這個答案,玄穆卻似乎已經很滿意了。

“嘿嘿,”他一下子傻笑起來,然後狠狠抱緊薛景涵的脖子,重重親了一口,心滿意足地感嘆道,“……你是我的。”

薛景涵聽得指尖一顫,差點兒背不住他。而這時他還并不知道,這句溫軟安寧的情話,在之後漫長如水的歲月之中,日日夜夜,都如鬼般地糾纏著他。

此刻朔風驟起,卷起玄穆的長發散在黑夜,一縷一縷貼在自己的臉上,溫柔地割裂了他眼前的一切。

“……我們回去吧。”他幽幽道。

“嗯?”玄穆眨眨眼,神情有些茫然,“回去?回哪裏?”

薛景涵頓了頓,“自然是……回宮裏。”

“咦……”玄穆頓時滿臉嫌惡,像是聽見了什麽惡心至極的東西一般,立馬反感地別過頭撅嘴道,“皇宮?薛景涵你真傻,那兒又不是家,可不是能用回這個字,來形容的地方啊。”

薛景涵心裏一痛。他明白玄穆從小到大的苦楚,皇宮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受刑受難的地方。

“吶,薛景涵,”感覺到身下的人又重新拾回腳步往前走去,玄穆擡起眼,看了看前方綿延無盡的一片白茫,好奇道,“你說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最後……能不能走到你們華國?”

“嗯?”玄穆的這個傻問題讓薛景涵不免怔愣,“華國?”

玄穆笑:“對啊,華國。”

薛景涵默了片刻:“……為什麽突然這樣問?”

“因為想去啊。”玄穆的眼中滿是憧憬,仿若璀璨星光,“聽說你們那兒的春天很美,一到三月便是草長莺飛,碧玉成妝……哦對了,還有桃花灼灼,滿樹芳菲……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想要去看看呢。”

春天……嗎。

薛景涵在心底默默念了念,腦中忽然浮現出兩個久遠的少年。他記得那時确是草長莺飛,桃花灼灼,擡眼滿目燦爛明媚,低頭一地春光流遠。

無論人還是景,都美得不似人間。

而這也讓薛景涵曾在後來無數次地想,他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對薛景墨有了多出兄弟之誼的,禁忌感情。

所以他一直覺得,春天真不是個好東西。

薛景涵回過神,恍惚搖了搖頭,像是要一并搖走腦中的回憶和畫面。然後他低低一笑,眼神悠遠:“華國的春天嗎……對啊,很美。”

“啊!那以後要帶我去。”玄穆孩子氣地要求著。

薛景涵在積雪頗深的地方停了停腳步,良久,終于微不可聞地輕輕扔出一個字:“……好。”

得到應允,玄穆立馬淺淺笑彎了眼睛。他不嫌煩地一遍又一遍叮囑著:“唔……記得你答應我了……記得啊,不準反悔哦……”

薛景涵一深一淺地往前邁著腳步:“我記得。”

聲音一瞬間就風卷走不知何處。大概記得,也只是記得。

玄穆好像是有些困了。他半撐著眼,迷迷糊糊地:“薛景涵……你說,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

“恩?”薛景涵有點沒聽明白。

“呵呵……”玄穆忽然咯咯直笑,像是在半睡半醒的夢中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那種未來。

玄穆幽幽吐氣,撒嬌似地抱著薛景涵的脖子輕輕搖:“我說,薛景涵,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不要再去宮裏了,我們就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管它通向哪裏,好不好?”

然而薛景涵只是一路沈默地走。

不過玄穆卻也不介意──他大概只是想要說話。

“我告訴你啊薛景涵,我啊,以前做過一個夢。那個夢裏出現的地方可真是美極了。流水潺潺芳草萋萋,日光袅袅雲煙漫漫……啊,真的……真的,太美了。”

“那是哪裏?”

“唔……”玄穆眯起眼,苦惱地皺眉,“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現在想,如果我們就這樣一路走下去,說、說不定……就能去到那個地方……然後我們,就一直住在那兒……那兒就是家,好不好?”

薛景涵一愣,随即低頭輕笑:“好啊。”

“恩……那好,這個、這個……你也要記得……”

玄穆最後悶哼幾聲,終于完全閉上了眼。他靠在這個,他深深愛著的男人的背上,得到了承諾,就仿佛得到了最璀璨的星光那般,呼吸平緩,神情安然。

薛景涵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睛。極目望去,只見前方浩浩長街白雪,幽幽一路無聲。那種自上而下,層層逼迫壓來的蒼茫宏闊,寥落凄怆之感,讓他在一瞬間恍惚以為,是不是此時此刻,全天下就只剩了他一個人,還依然久久難眠,輾轉反側。

獨自清醒在這片冷酷的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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