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三、三王妃可能就要快要死了!”
少原的聲音急迫尖銳,好像一支冷箭,咻地刺中了薛景涵。他的瞳孔驟然縮緊,第一次,他居然失态到控制不住表情。
“你……你說什麽?”
少原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澀聲哽道:“本、本來……所有人都以為三王妃是平安産下了小皇子的,哪、哪知道前夜,三王妃忽然下體流血,怎麽止都止不住。太醫們看了說是産後兇症,但盡都束手無策。這都三四天了,就只能用藥給吊著,毫無他法。好不容易撐到今天,可李太醫說……”少原嘴角一撇,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嗚,可李太醫說,再這樣、再這樣下去的話……三王妃可能……撐不過七日了!”
撐不過……七日?
薛景涵耳邊霎時嗡嗡作響,只有這一句話始終回蕩腦子裏,此起彼伏,成千上萬遍地循環再循環,重音疊起,回聲轟鳴。
封荷茗……那個曾經讓他恨到,想要将其挫骨揚灰的女人,現在竟然真的……就快要死了?這個事實讓薛景涵猛地胸口一滞,心中仿佛有萬種情緒錯落滑過,但他卻連一條都抓不住。
“公、公子……你怎麽了?”
薛景涵雖然面無表情,但眸底卻是波濤澎湃,一片暗湧。這樣強烈的反差讓少原看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他納悶兒地想:公子的模樣真是奇怪……三王妃算是他的親嫂子,又病倒在這樣敏感危急的時刻,可可可……可公子他怎麽非但沒表現出一點兒悲傷,甚至看起來,還隐隐有些興奮呢?! 唔……不不不,不對不對!這一定是錯覺!這一定是幻覺!
少原洗腦似地晃著頭,想要甩掉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那……公子,我們現在到底應該怎麽辦啊!?三王妃可是封大将軍的獨女,從小被當做掌上明珠來養大的,現在她病成這樣,封大将軍能不回去嗎?”少原吓得臉色發白,“如、如果三王妃真的不幸去世了,那封啓深不又抓了我們一個把柄嗎?到時候,勃勃野心,新仇舊恨,再加封啓深的挑撥離間……那那那……那封大将軍他會不會真的……”
“好了。”薛景涵忽然淡淡出聲,打斷了少原的可怕臆想,“別自己吓自己,接下來的事情,我來處理就好。”
少原眨眨眼,剛剛還焦躁如火的心情,忽地就平靜了下來。那句“別自己吓自己”,仿佛一陣清風緩緩拂過,令他瞬間安心。他想他家公子果然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如果……如果是他的話,那麽無論是三殿下,還是整個華國……都一定會沒問題的!一定!
“……嗯!”少原眼含淚光,止不住地點頭,“公子,我相信你!”
他重重拍著胸脯,如此铮铮答道。十九歲──他畢竟還只是一名少年而已。此時此刻,主仆情誼,交雜家國忠心,終于沸騰了他體內沈寂的熱血。
這是他第一次,不過大概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表現得像一名真正的戰士。
薛景涵看著他微笑,目光如星,聲音溫柔:“好。記得我今天的話,回去吧。”
也許是風大了,少原忽然被凍得鼻腔發酸。眼前的薛景涵風神如玉,清俊卓雅,和他十三年前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總是眨著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安靜坐在書桌之間,神情淡漠的小孩子──已經大不一樣。
少原不禁恍惚。原來這一路,整整十三年的漫長光陰,竟然也就這麽如風般地過去了。眼前的薛景涵和十三年的薛景涵時重時疊,模樣輪廓雖變,但唯有那雙眼睛始終依舊,如水如星,不曾變過。
或許人總是在離別的時候,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過去的歲月,曾經那麽真實地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之中。
“殿、殿下……”少原眼睑一晃,瞬間掉出兩顆淚來,聲音嘶啞,“那……那我以後……”
“以後你不會再見到我了。”薛景涵聲音果斷,毫無踟蹰。
少原一震。
“我說過了,讓你帶著碧珠走。”
這是薛景涵今晚第三次說這句話。少原跟他這麽久,早已熟悉薛景涵的行事規矩。于是這下他終于死心,不再糾纏,只深吸一口氣,俯過身緩緩磕了三個響頭。
“多謝殿下多年收留栽培之恩,小、小的此生無以回報,只願來世做牛做馬,來服侍殿下……”他努力憋住眼淚,卻仍是泣不成聲,“那麽……殿、殿下保重了……”
薛景涵見少原這般模樣,心中悵然,良久低低一嘆:“我記著你的話了。走吧。”
少原胡亂抹了一把臉,再次重重扣了叩頭,然後飛快地爬起來,迅速離開了。
急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直到遠得再也聽不見,靜谧的樹林中,才終于又只剩下了薛景涵一個人。他獨自站在原地,遙望遠方連綿夜色,面目沈靜,看不出神情悲喜。
做下人的,睡眠一向都淺。因此門邊只極輕極輕的一響,碧珠便很快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公子!”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叫了出來,然後騰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
“沒、沒事兒吧!?怎麽會這麽晚了才回來啊……傍晚的時候,我實在不放心,還偷偷摸摸去六王府問了問莫影呢。結果他說六殿下也沒回來……哦天!真是擔心死我了!我還以為、還以為你……”
碧珠本來說得急迫,但說到最後,她聲音一哽,眼眶瞬間紅了。
薛景涵沈默良久,最終微不可聞地輕輕嘆息:“……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碧珠費了神又丢了臉,哪肯這麽容易就放過薛景涵。她擦擦眼圈兒,立馬恢複嬌憨的本性,叉腰怒道:“你說你既然要回來這麽晚,那你就不知道提前捎個消息嗎!讓人白白擔心這麽久,好玩兒嗎!?”
薛景涵一愣,随即搖頭笑笑:“以後不會了。”
他頓了頓,燭火跳入眼睛。
“再也不會了。”
碧珠本想“哼”一聲表示不屑的,但聽薛景涵語氣涼薄,她忽然就不知所措。
公子似乎有些不一樣,碧珠心生怯想。但具體是哪裏不一樣……她卻也說不上。
其實她很早就明白了,終此一生,她也是讀不懂眼前這個男人的。只是不知道,像六殿下那般聰明絕知的的人,究竟能不能讀懂他呢。
碧珠希望六殿下可以。否則寥寥天地卻無一知音,那樣,豈不是太寂寞了嗎。
薛景涵忽然出聲喚她的名:“碧珠。”
“嗯……嗯?”
薛景涵走到室中的椅子上坐下,長腿一伸,整個人顯得身姿俊逸,氣質如華。碧珠回身去看,于昏暗跳動的燈影之中,那個人坐在那裏,就好像一幅經久流傳的畫。
這場景令她禁不住呼吸一緊,恍惚問道:“公……子?”
薛景涵彎過手臂朝她徐徐一揮,輕聲道:“過來。”
碧珠半是興奮半懷忐忑地走了過去,在離薛景涵一步左右的地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停了下來,沒敢再進。
“離那麽遠做什麽?我有那麽吓人嗎?又不會吃了你。”薛景涵朝她一笑,直接伸手握住碧珠的左腕,将她拉近了半步。
碧珠心裏一驚,臉頰登時紅了大半。她感覺自己的左手腕正火辣辣地燒著。
薛景涵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塊玉佩,放進了她的掌心裏。
“……這!?”碧珠霎時瞪大眼,徹底傻住了。她覺得現在自己頭暈目眩,有點站不穩,“公、公子?您這是要做什麽?”
薛景涵放開她,雙手往臂上一環,明顯一副不想讓碧珠再還回來的模樣。
“送你東西啊,這都看不出來?”
“……哎!不是不是!”碧珠急了,急得又是揮手又是跺腳的,“我的意思是,這無緣無故的,你……你幹嘛突然送玉佩給我?”
薛景涵笑了:“這怎麽是無緣無故呢,你盡心盡力地服侍了我這麽久,還冒著生命危險,費盡心機地将我和玄穆的事瞞過皇後,我當然是該重重感謝你的。”說著他掃了眼攤在碧珠掌心裏的那枚玉佩,輕淡道,“就這個玉佩,還遠遠不夠呢。”
然而這個解釋,卻并沒有讓碧珠變得高興起來。她緊緊攥住手心裏的玉佩,複又緩緩張開,艱難道:“那為什麽早不送玩不送,偏偏……偏偏要現在送?”
想到這裏碧珠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驚恐:“難道……難道今天果然……!?”
“噓。”
薛景涵唇齒微啓,輕輕喝止了碧珠的胡思亂想。他将手覆上碧珠的手掌,感受她指尖指腹的灼熱和顫抖,感受她掌心之中的那抹玉之溫涼。
“傻丫頭,整日都在瞎擔心些什麽呢。”
薛景涵溫潤地笑開,容顏安靜如水。
“今天的一切都很好。”
碧珠那裏,想不出自己還可以再質疑什麽。
她想如果一個人,擁有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那麽這世上,誰也不會比薛景涵更強。
事實上他不僅令人相信,他甚至根本,就是相信本身。
薛景涵輕輕彎過碧珠的五指,淡淡囑咐道:“收好它。以後再向我要,我可是不會給的了。”
碧珠心中窘迫,幹巴巴地道:“真自大……誰會向你要啊!”
“……那就好,”薛景涵擡起頭看了她一眼,低聲笑了笑,“反正也沒機會了。”
碧珠沒有深究薛景涵這句話的意思,仍然喋喋不休地嘟囔著:“伸手找主人要東西?這麽沒臉沒皮的事情,我、我碧珠才不會做呢。”
碧珠難得結巴一次,就被薛景涵給逮了個正著。他饒有興趣地戲谑道:“哦呀,怎麽結巴了?是不是因為和膳房的阿原接觸多了相處久了,所以連人家的說話方式也學到了?”
碧珠被薛景涵的這句玩笑話給吓得手腕一抖,差點兒沒将玉佩給直直摔出去。
“公子你……你在說什麽啊!?”
薛景涵不為所動,變本加厲:“瞧瞧,臉紅了。看來是害羞了?”
“我沒有啊!”
“其實阿原是個好人。”
“……我說了我沒有啊!”
“你激動什麽?我只不過是說,阿原是個好人而已啊。”
“……”
“好了,不逗你了,”薛景涵往後一靠,笑意半斂,像是終于玩兒夠了,“但阿原喜歡你,這總是真的,你該承認吧。”
“唔……呃……”碧珠含糊地支吾了老半天,最後想這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于是點點頭,還算爽快地承認了,“嗯,知道。”
薛景涵朝她眨眨眼,狡黠道:“那碧珠你可真是幸運了,阿原他真的是個好人。”
碧珠哽了一下,擡眼瞪他:“公子你……你今天發生了什麽?怎麽一回來就變身成媒婆了?”
“媒婆?……如果你一定要這樣說,那我比較不介意你叫我月老,”薛景涵頓了頓,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漸漸輕了,“其實媒不媒婆的,也無所謂。我只是希望,碧珠你能過得好而已。”
碧珠嬌俏的唇角頓時僵住,表情像是有些被吓到。她覺得恍惚:還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的人生。
“你不能服侍我一輩子的。以後,總歸是要出宮嫁人的。”
“……不……我不嫁人,我不嫁人……”碧珠如此癡癡低喃了一句,忽然雙腿一軟,直直跪下了地去,眼中含淚,急得哭了,“碧珠不嫁人,碧珠這輩子都不嫁人!碧珠只求……只求此生能陪在公子的身邊,陪在公子的身邊……就好……”
看著眼前瞬間由溫情變為苦情的心酸場景,薛景涵真是感到大傷腦筋。他今天……好像弄哭了很多人的樣子……
哎。
“碧珠,你起來。”
碧珠死命地搖頭,嗚咽道:“不起來!公子若是不答應,碧珠就一直跪在這裏,絕不起身!”
“……”
薛景涵知道碧珠性子剛烈,此時又見她這般堅決,因此只能選擇激将法,故作冷聲道:“你現在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你還敢說,你當我是你的主人嗎?你居然還奢望,能繼續留在我的身邊嗎?”
薛景涵很少擺出一副主人的樣子。現在他神情冷傲語氣不善──在碧珠面前,還是第一次。
這讓碧珠吓得更加站不起來。她垂下頭,努力想要忍住抽泣,卻偏偏适得其反,抽噎得更加厲害:“不……不不不,公子,碧珠沒有……碧珠不敢不聽話……您是碧珠的主人,碧珠只希望、只希望能永遠服侍在公子您的身邊……永遠……”
碧珠哭得梨花帶雨滿面淚痕,讓薛景涵看得實在心下不忍。他嘆口氣,伸手将碧珠扶起來,然後揉了揉她的頭發。
“永遠?”薛景涵輕輕反問一句,眉目隐約跳動,似乎是覺得這兩個字有些好笑,“丫頭,別老是說傻話啊。”
傻話?
傻……話?
碧珠呆了呆,剛才的苦痛酸澀忽然盡都不見。心底仿佛一片茫茫寂野,唯有冷風呼嘯而過。
凄冷得驚人。
她發不出聲,只能拼命地搖頭,狼狽地流淚,并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尖聲咆哮著,我想要永遠服侍在公子您的身邊,只想要永遠服侍在公子您的身邊……這不是傻話!這才不是傻話!
碧珠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快要被這個念頭──這個唯一的念頭給撐破了。而那滿漲欲裂的感覺,好像全都化成了此刻她眼中簌簌不斷的淚水,越是洶湧泛濫,卻越是難以排解。
她一直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對眼前這個男人的執念,以為自己在面對薛景涵的時候,已經可以不再奢望其他,而只求得一個陪伴。但現在看來,她到底還把自己想得太灑脫,也太強大了。其實她遠沒有那麽無私,更沒有那麽高尚。
原來她始終都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有著一個普通女人最純真,卻也最宏闊的夢想。
薛景涵輕輕拍了拍碧珠的臉──第一次。碧珠一邊貪婪地感受那份緩慢滑動的細致溫暖,一邊恍恍惚惚地想,今晚,她好像經歷了很多個第一次。
而她知,這一切,也必将是最後一次。
“這枚玉佩……就當我是提前送了嫁妝吧。”
碧珠終于安靜地閉上了眼。薛景涵的話既溫柔又殘忍,好像一樹冰涼的花,香氣絢爛,卻只一朵,便能毒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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