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宮中這兩日就像看戲似的,一波又一波,高潮疊起。
先是左遠峰将軍的寶貝長孫──左勁雲,在某個深夜忽然暴病而亡,死因不明;後是華國皇帝薛連濤的死訊從千裏之外的華京遙遙傳來,不僅讓暄國皇宮,更是讓整個天下,都轟地一聲炸了開。
華國不好過,尤其是在此之前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三皇子薛景墨,更是加倍不好過。薛連濤中風而死,駕崩前只有忠心服侍了他一輩子的貼身老奴陪在身邊,宣稱先帝那時已經神志不清無法開口,沒能留下任何遺言,因此他心目中的繼任大統之人選……怕是永遠也無法得知了。而封啓深便死抓著這個把柄,絲毫不顧薛連濤生前對薛景墨的喜愛和栽培,也不顧自己如今病體羸弱,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親生侄女,竟瘋狂發動其黨羽對薛景墨進行攻擊,甚至大有不扳倒整個薛氏正統誓不罷休的意思。
封荷茗現下情況危急,薛景墨愛妻心切,精力自然被分散大半,無暇顧慮其他。而朝中大臣見三皇子小陳退避,隐隐有不敵之勢,為了各自虔誠,都漸漸轉向了封啓深那一邊。一時間,曾經風光無限的三皇子頓變孤立無援,偌大的朝野于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快要淪為封啓深的囊中物。再加其兄封啓淵手中握有的那上百萬大軍,封家勢力很快達到鼎盛,風頭無倆,華國皇室改名換姓,似乎只是轉眼之事了。
華國內亂,暄國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左家第一個不好過。
将軍府不久前才為他們的小公子──左勁雲,舉行了盛大隆重,熱鬧非凡的周歲宴。抓周儀式上,白白嫩嫩的小嬰兒揮動著肉嘟嘟的小胳膊,在細毯上爬來爬去看了好久,最終從四周琳琅滿目的玩具中抓出了一把做工精良,形态樸素的木制小劍,緊緊抱住。而他那副死不松手,如臨大敵的可愛模樣,不僅令當場的賓客看得開心不已,更是讓左大将軍喜不自禁,一把抱起自己的寶貝兒孫子在半空中連轉了好幾圈兒,大笑著說,這孩子将來一定比他還要有出息。
比他……還要有出息?
左将軍的這句話,或許只是應景一嘆喜極而發,但于那時的在場諸多賓客聽來,卻不僅僅是那樣。試想左遠峰本已手握重兵位極人臣,再加多年來的赫赫戰功,如今可真稱得上是權傾朝野,功高蓋主了。而他竟然還奢望,自己的孫子要比他更加有出息?
呵呵,敢問還能怎麽“更加”有出息?!
這臣子,他們左家算是已經做到頭了,若是以後真想超越爺爺,那左勁雲以後……恐怕只有去謀權篡位,當皇帝才行了吧!
盡管沒有人懷疑,心眼極小,卻又野心極大的皇後娘娘總有一天是要和左将軍撕破臉皮正面對戰的,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皇後娘娘按兵不動忍耐多年,最終卻竟然挑了這樣一個,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最壞的時機。
本來暄國可以趁著華國內亂之際,撕毀合約大肆進攻,一舉奪回邊境,甚至永遠解決掉南方這個強大鄰居,結束千百年來的争伐血戰的。但如今,左勁雲一死,大将左遠峰家仇難泯恨意難消,又怎會願意再替皇室賣命?
雖然無人敢正大光明地說,但私底下人人都在猜測諷刺,不知道皇後娘娘這一次,是會為了面子和私心同左将軍死扛到底呢,還是願意為了國家的前途命運,甘心向左将軍低頭賠罪,請他出兵打仗呢?
所有人都在等,等著看好戲。皇後畢竟不是神仙,她怎能料到,在她剛剛做掉左勁雲的短短後半天裏,遙遠的華國就會死了皇帝,亂了套呢。
大概,只能感嘆天意弄人吧。薛連濤和左勁雲在出生上毫無關系,但在死亡上,他們的命運卻是緊緊連在了一起──正如他們的國家一樣。
宮中這幾日氣氛十分凝重,皇後勢力和左家勢力試探不斷暗潮洶湧,隐隐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龐大架勢。不過盡管如此,對于一向不問政事,只關心吃喝玩樂的小世子玄珏來說,他什麽都沒感覺到,只是不能釋懷兩件事情。
第一便是左勁雲的死。
他可搞不懂這個才三個多月大的孩子從一出生──甚至是還沒出生,就已經牽扯上的衆多陰謀詭計利益關系,他只是單純地喜歡那個孩子而已。将軍府的周歲宴他也去了,在抓周之前,白白軟軟的小嬰兒基本都被他霸占在懷裏,連奶娘都搶不過。小嬰兒看起來也特別特別喜歡他,在他懷裏動來動去,親得他滿胸口都是唾沫。
玄珏為此感到很得意,甚至還跑去向玄穆炫耀。然而玄穆只是淡淡瞥了眼他濕漉漉的前襟,似笑非笑地道:“看來小世子你很有母性啊,左小公子這是把你錯當成娘,想要吃奶了吧。”
呃……一句話說的玄珏心下大窘,滿面通紅。再加懷中的左勁雲還很不給他面子,繼續變本加厲地又是撓又是親又是啃又是……吸的。幸好抓周儀式快開始了,玄珏趕忙找到奶娘把小公子還給了她,整個人長呼一口氣,如釋重負。
後來左勁雲的抓周結果令整個場面沸騰不已。玄珏牛皮糖似地黏在玄穆身邊,又是欣慰又是興奮地道:“是劍!是劍诶!這下暄國又多了一位大将!诶诶,你瞧他那副死抱著不放的樣子,好像我們要跟他搶一樣……哈哈!這孩子真是太可愛啦!”
玄珏轉眼,卻見玄穆眸色如墨幽深若湖,面容一派沈靜,只得斂了玩性,小心翼翼地問:“玄穆……你、你不覺得嗎?”
玄穆皺皺眉:“也許吧。但是我不喜歡小孩子。”
“诶?”玄珏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為什麽!?”
“……也沒什麽為什麽,”玄穆半垂眼睫,在睑下落出一片柔軟的陰影,聲音很淡,“只是注定得不到的東西,還是別花功夫去喜歡的好。”
他頓了頓,忽然轉過頭來,朝著玄珏揚唇一笑。眉目有光,皎如月色:“小世子若是這麽喜歡小孩子,還是趕緊去找個女孩子吧。整天粘著我,可是沒有用的。”
玄珏被玄穆的笑容給震了半晌,随即嘴角一撇,悶悶地道:“那……那我還是不要了。小孩子什麽的,其實我也無所謂……反、反正也不是你生的……我只要玄穆你一個人就夠了……”
他記得玄穆那時似乎是嘆了口氣,很無奈的神情。不過玄珏那會兒的心情已經沒有最開始那麽好了,因此他也沒在意。唔……果然,雖然話是那麽說了,但他真的還是很喜歡小孩子的。瞧瞧眼前被左将軍高高舉在半空中的左勁雲……是多麽可愛啊!
所以當得知左勁雲暴病夭折的消息時,玄珏竟然比左家一些人都還要傷心,他甚至一路飛奔到左府去哭喪,弄得左家人和三王爺都非常的難堪。
而第二件令玄珏無法釋懷的事情,便是那日從左府哭回來之後,他竟然在自家堂前看到了……
薛景涵!?
玄珏眨眨眼,揉揉眼,再眨眨眼……确信自己沒有看錯。薛景涵正悠閑地坐在客席之上,似乎是在等他的父王。
他還是老樣子,一派溫潤優雅,高貴如華。雖然玄珏從來不說,但是他也沒有單純稚嫩到那種地步,連嫉妒這麽明顯的心情,都分辨不出來。
不過玄珏嫉妒的倒并不是薛景涵超凡絕塵的氣質容貌,而是玄穆,對他的喜歡。
玄珏是天真,心性也有些愚鈍,但他還不是傻子。他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每天每夜都黏在玄穆的身上,又怎麽會看不出,玄穆連眼帶心,都全部放在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上呢。
他心裏當然是難過的,可是可是……嗚……玄珏哀怨地朝薛景涵瞄了幾眼,又再低頭瞅了自己幾眼,心中一暗:可是人比人真是要氣死人!無論外在還是才華,他都比不過薛景涵啊!
玄珏似乎是被慘絕人寰的對比結果給打擊到了。他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下,抽抽鼻子,甕聲甕氣道:“薛景涵你……你來我家幹嘛?”
薛景涵靜靜看了玄珏片刻,莞爾一笑,答非所問道:“小世子這是剛從将軍府回來嗎?竟然哭得這麽傷心,連眼睛都腫了。”
玄珏嗚了聲,想到那個可憐早夭的孩子,心中實在難過。他驀地紅了眼眶,一下哽一下地抽噎道:“說著這種事,你……你怎麽還能笑得出來呢?真是太過分了……”
“放肆!”
一個威嚴有力的聲音忽然響起,吓得玄珏一口氣沒能上的來,差點兒生生噎死過去。這聲音,這語氣,他已經聽了整整十六年,簡直太熟悉了。
玄珏飛快抹了抹眼,立馬站直端正規矩道:“父親。”
不過現在使這招,已經沒用了……三王爺幾步走過來,氣得面色發黑,直接劈頭蓋臉一陣怒罵:“你的禮儀教養這些年是不是都白學了?!薛皇子是客人!你剛那是什麽态度?怎麽能那樣和薛皇子說話?”
……啊?玄珏震驚得眨了眨眼,表情茫然。誰能告訴他,現在這究竟是怎樣一個詭異的狀況啊?這這這……這還是他的父王嗎?他分明十分清楚地記得,父王前幾日還一臉不屑地同管家梁叔叔說著,“那個華國質子看起來也沒什麽大能耐”……這種話的啊!怎麽現在搞得……好像薛景涵才是他的親生兒子似的啊!
三王爺見兒子一臉被驚呆的模樣,其實自己心中也有些窘迫。他清清嗓子,打發道:“好了好了,你趕快出去!為父同薛皇子有正事要談。”
父親果然是最了解兒子的。一聽見“正事”這兩個字,玄珏立馬垮下了整張臉,表情恹恹。雖然他也好奇究竟是什麽“正事”,讓父王居然要和薛景涵商量,而不是同往常一樣,和大伯二伯四叔五叔,以及朝中那幾位他只記得模樣,卻叫不出名字的大胡子爺爺商量。
不過算了,反正父王從來不會告訴他,而他對此也根本不感興趣。
幹脆……去找玄穆好了!趁著難得一次,薛景涵不在他那兒。
這是一個好主意。玄珏很快便為此興奮起來。只是當擡頭道別的時候,他正好對上薛景涵那抹含笑如波的目光,不知怎地就覺得,那雙眼睛好像直直看到了他的心底深處,并将他那點兒甜蜜脆弱的小秘密,瞬間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令他無所遁形。
直到他已經轉身走了很久很久,很遠很遠,玄珏也依然能感覺到那簾目光,似乎還緊緊黏在他的背上。它冷酷,憐憫,甚至還帶著點兒,若有若無的悲傷。
玄珏想把這詭異的感覺給甩掉甩掉!他使勁兒搖搖頭,重新拾回要去見玄穆的激動心情,往六王府而去。
待玄珏走遠直至消失,薛景涵才慢慢走上前,關上了門。他的手停在門上片刻,整個人也并未轉身,只輕輕笑道:“三王爺有個好兒子。”
“好兒子?”玄祁冷笑一聲,“整天就只知道和卑賤的野種混在一起,不學無術不務正業,這還能叫好兒子?”
薛景涵聳聳肩:“但是三王爺仍然将小世子從小寵到大了不是嗎?您方才說我聰明,但現在若是有機會能讓您換個兒子,您會願意放棄小世子,而選我當您的兒子嗎?”
玄祁輕輕撫著胡須,良久良久。
“本王只希望玄珏能有你這般聰明,”他頓了頓,忽然淩厲地掃了薛景涵一眼,沈聲道,“卻不希望他像你這樣複雜。”
“哦?”薛景涵轉過身子,似覺玩味地反問了句,“複雜?莫非三王爺就是這樣看待在下的?”
“這樣看你?不,這還不止。”玄祁語氣一凝,眉宇嚴肅,“你不僅複雜,你還可怕。”
薛景涵走過來坐在玄祁的對面,唇線隐隐勾出一絲笑意,“可怕?比起那個精心策劃了十多年,想要聯合左遠峰一起摧毀整個暄國皇室的玄穆六殿下,還要可怕?”
玄祁眼角一皺,大笑起來:“哈哈哈,這就是你可怕的地方了。”
他定定看著薛景涵,解釋道;“你可以在前一刻陰狠老道地跟我交換條件,但轉眼就可以在下一刻,當做什麽發生過似的,恭恭敬敬稱呼那個小賤種為殿下。”
房間安靜了半晌。不知何時,薛景涵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神情一片模糊,只聽見幽幽的一句:“我不否認自己虛僞,但三王爺這個例子,著實是擡舉我了。”
“不管我有沒有利用玄穆,我都永遠不會稱呼他為賤種。”
又過了很久,薛景涵忽然低頭一笑,笑聲中滿是自嘲。
“不過,既然利都已經利用了,那再糾結于一個稱呼,也實在是沒什麽意思。”
玄祁忍不住好奇:“你跟那小子究竟是什麽關系?本王可不信那麽多絕密消息,都是你一個人查到的。恐怕還是有些東西,是他親口告訴你的吧。”
出乎他意料的,薛景涵竟大方地點了點頭,直言不諱:“的确如此。”
玄祁一下子眯起眼,危險道:“哦?那本王怎麽知道,你不是和那小賤種串通好,來一起騙人的呢?說不定,其實你也是站在他和左遠峰那一邊的呢?”
薛景涵知道玄祁那一口一個“小賤種”,是想試探他對此究竟有何反應,會不會露出馬腳,并最後由此推斷出他與玄穆的關系。
薛景涵覺得好笑。
“三王爺大可不必再試了,”他臉色如常,滿目沈靜,“不管我與玄穆是什麽關系,但那都強不過我與華國的關系。”
玄祁聽得一愣,覺得……這倒也有些在理。
“再說了,我們本來也沒什麽關系,”薛景涵将眼神移向遠方,面無表情,輕描淡寫,“無非兩個可憐的皇族中人,在寂寞孤苦之中互取慰藉罷了。”
玄祁聞言又是一聲冷笑:“他可憐是真的,但你可憐……我看是自找的。”
薛景涵挑眉:“三王爺真是一針見血。”
臨到告辭的時候,玄祁陪著薛景涵一同走出門外,最後問了一個,他已經想問很久的問題。
“……薛景涵,你究竟是從哪裏來的自信?”
“嗯?”薛景涵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玄祁一臉陰沈:“你憑什麽覺得,用玄穆和左遠峰做了交換,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薛景涵先是一愣,然後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他抑制不住地揚起唇角,笑眯了眼睛。
“高枕無憂?三王爺這個詞用得實在誇張了,”他停頓半晌,低聲道,“華國已經成了那個樣子,在下離高枕無憂,還差得遠呢。”
玄祁皺眉無語。看著眼前笑意深邃,神情輕松的薛景涵,他的心中竟然有些忐忑。
薛景涵分明只是一個小輩,并且他此刻身處的境地還非常之惡劣──只要自己想,薛景涵可以立刻死在他的面前,死在他的府上。
那他如今的坦然究竟是裝的?還是真的?
玄祁觀察良久無果,但他知道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卻都能說明薛景涵的可怕不是嗎。
真是……後生可畏啊。玄祁靜了靜心,雙袖一捋,掩飾住微微顫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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