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玄珏保持了一路的好心情來到六王府,卻發現不僅府門大喇喇地敞開著,再走進去,竟然連一向清幽安靜的前院都擠滿了人──個個都是宮中侍衛,一身緊身黑衣熟悉的紮眼。

這些人他曾在皇伯母那兒見到過,只是被這些人帶走的人,他卻再也沒有見到過。

這樣一想玄珏不禁心中大駭,他趕忙跑上前,随便揪住了其中一個人,萬分著急,卻又語無倫次地問道:“你們怎麽會在六王府?這兒發生什麽事情了?玄穆呢玄穆呢?你們把玄穆怎麽樣了?”

被揪住的男人本來吓了一大跳,剛想發怒動粗,一回身,卻見竟是受盡萬般寵愛的玄珏小世子,因此只得壓住不滿,恭恭敬敬地彎腰答道:“回世子殿下的話,小的們是奉了皇後娘娘的命令,前來六王府查找謀反罪證的。”

“什麽?”玄珏刷地瞪大了眼睛,尖叫一聲,“謀反?!”

“沒錯。”黑衣人微微颔首。他看著眼前的小世子一副不敢置信的震驚表情,感到有些奇怪,不由納悶兒道:“小世子莫非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嗎?雖然才發生不久,但是應該傳得很快啊。”

玄珏像是沒聽見他在說什麽,依然慘白著整張臉呆立原地,口中喃喃:“謀反……謀反……謀反?有沒有搞錯?!對對對……一定是你們搞錯了!一定是皇伯母搞錯了!”

黑衣侍衛聞言,臉色頓時嚴肅起來,厲聲道:“這種話還請世子殿下不要再說的好。今日幸好只是被小的聽見,那倒也沒什麽。而後若是傳進皇後娘娘的耳中,恐怕就算是世子殿下您,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他眼中的譏諷一閃而過:“三王爺可罩不了您一輩子。”

他口氣中如此明顯的不屑,玄珏當然聽得出來。但他此刻管不了那麽多!

“那……那現在玄穆人呢?他人呢!?你們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天牢。”

簡單的兩個字,卻像是瞬間要了玄珏的命。他雖然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但是從小到大,他聽過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那個地方。在他的心目中,天牢就等于死亡──而且還是,以非常恐怖的死法。

“你這是……說笑的吧……”眼淚在眼眶中連轉兒滾著,玄珏似乎是被吓傻了,全身上下只有嘴唇能動,“這……這怎麽可能呢?前幾天,我還和他去了左小公子的周歲宴呢……他、他那時候還笑我來著……這才過了幾天,怎、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說到後來,玄珏的鼻音越來越濃,喉嚨越來越澀,眼睑輕輕一顫,豆大的淚珠兒便搖搖晃晃地滾出了眼眶。

玄珏這副淚流成河,甚至是心如死灰的絕望模樣,有點兒把眼前的黑衣侍衛給吓到。他想平日總聽人說小世子和六殿下交往頗深關系極好,現在看來這不僅是真的,而且恐怕……還形容得不夠呢!至少現在在他的眼中,小世子這誇張的反應就差沒讓他以為,這兩人是真心相愛,生死相許了。

不管玄穆現在遭了什麽罪,但玄珏畢竟仍是整個宮室寵愛萬分的小世子,他可得罪不起。黑衣人念及此處,趕忙低頭拱手,自以為好言地寬慰了一番:“小世子不必過分傷心。六殿下現雖押于天牢,但他畢竟貴為皇子,在徹底查清之前,獄卒們都不敢為難他的。”

也許他本是好意,但這一派官腔卻說得玄珏既哭又笑,自言自語起來:“都已經被關進天牢了,還用等什麽‘徹底清查’嗎?皇伯母讓你們來搜查六王府,也無非只是做做樣子,堵住衆口罷了。還說什麽‘貴為皇子,不敢為難他’?呵呵,平日宮中有誰把他當成正牌殿下來看待了?在你們這些勢力的下人眼中,殿下不就只有玄星哥哥他們那四個嗎?現、現在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假話,真是令人惡心……嗚……再、再說了,皇伯母的心腸那麽壞那麽毒,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暗中給獄卒下命令,讓他們往死裏折磨玄穆……”

玄珏越往下想,就越是覺得可怕。他真恨不得現在立刻就飛奔到玄穆的身邊,将他緊緊抱進懷裏(雖然不可能抱得下……),替他擋住接下來所有的可怕刑罰。

黑衣侍衛覺得很震驚。他一直以為玄珏是一個不學無術不務正業,只知吃喝玩樂的愚蠢家夥,然而他剛才的那一番話,卻證明他其實看到了,也想到了很多。

原來他很聰明,只是那些冷酷,并且令人悲傷的東西,他從來不說。

玄珏想的是,既然宮中其他人,已經對玄穆冷漠如斯,殘忍至此,那他為何還要再去揭開玄穆的傷疤,讓他流血,讓他痛苦呢。

如果可以,玄珏希望用自己的真心去打動玄穆,給他溫暖。事實上很多時候,玄珏僅僅只是看著玄穆,都會感到如絞般的心疼,因為他總是會忍不住去想,那個人,真的孤獨太久了。

而他還将要繼續這樣孤獨下去,多久呢。

玄珏始終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玄穆的場景。彼時他六歲,玄穆八歲。

那是一個起了薄霧的秋日清晨。在美人湖蜿蜒曲折,雲煙缭繞的的湖心長廊之上,玄珏迎面遇上了正要去上早課的玄穆。跟在身旁的侍女,似乎不想讓他接觸這個在宮中飽受争議,而又絲毫不得寵的孩子,于是急忙牽過玄珏的手,想要将小主人給快快拉走。

然而從小就愛看一切“美”好事物的玄珏,那時哪裏還能走得開呢。眼前這個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眉目似墨,淡遠如畫,雖分明只是寥寥幾筆勾勒而成,但于一颦一蹙之中,那眉間卻仿佛藏有遠方淺山如黛,粼粼一湖碧波。

小玄珏看得呆住了。直到玄穆早已從從他的身邊走過好遠好遠,他才終于回過了神來。而後他轉身面向千裏湖光山色,在一片輕煙薄霧紅日旭光之中恍恍惚惚地想,美人湖就是美人湖,果然名不虛傳,真是一個見美人的好地方啊!

那是玄珏生平第一次見到美人,而至今,他也沒有遇上生平第二次。

薛景涵不算。因為玄珏覺得他太假。第一眼是,現在更是。

玄珏狠狠咬白了嘴唇。

“……謀反……皇伯母給的罪名,到底是怎樣的謀反?”

黑衣侍衛自聽見玄珏剛才那番,盡管抽噎不斷,但卻道理明朗的分析之後,就再也不敢對眼前的小世子心懷輕蔑。現在聽他這樣問起來,更是立馬大改态度,謙恭答道:“聽聞是皇後娘娘得了密報,說六殿下與左将軍企圖聯手……揮兵逼宮。”

“……密報?”玄珏呆呆重複了一句,不知腦中想到什麽,神色忽然變得異常凄苦。

“密報……密報?……天!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玄珏的語氣驀地激動,甚至是瘋狂起來。他再也顧不得其他,轉身飛奔而去,離開了六王府。

他一路狂奔,中途也不知驚到吓到撞到了多少人。所有人都用一副目瞪口呆,好像看瘋子一樣的表情看著他,想如果不是因為早知道被關進天牢的人是玄穆,那麽他們現在絕對會以為,那個謀反失敗的人,其實是他們的小世子殿下。

然而玄珏才懶得管他們。他現在腦子裏就只有兩個年頭──玄穆你笨蛋笨蛋!薛景涵你混蛋混蛋!

他跑得極快,好像一輩子都沒有那麽快過。也不會再有那麽快了。

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很大,也很冷。玄珏看不清眼前那麽那麽多一晃而過的東西,只有玄穆……只有玄穆一個人,始終停留在他所有能夠看得見的地方,不曾遠去。

玄珏覺得自己又快要哭了。但是他不能哭。風刀刻在臉上凝住淚水,固然是很疼,可是他心知肚明,就這麽一點兒疼,又哪裏比得過玄穆此時的錐心刺骨呢。

玄穆,玄穆。

于茫茫朔風之中,玄珏的耳中眼中腦中心中,全都只有這兩個字,只有這一個,令他魂牽夢萦多少年的名字。盡管身體很大,卻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容納別的什麽──任何都不可以。他想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入骨髓地感覺到,他對那個人經年難消的癡迷與愛戀,其實早就不再僅僅只是因為他的氣質,與美貌了。

天下美人千千萬,何其多。可是他的玄穆哥哥,卻永遠只有一個。失去了,就再也不會有。

就再也不會有!

一想到可能會失去那個人,玄珏終于疼得,在疾風中輕輕合上了眼眶。往事舊夢忽如流水,涓涓從他心間淌過。

他想起那個總是被擠在最邊緣,只能獨自引觞酌酒的玄穆;他想起那個總是被找麻煩,辱罵和拳腳都接連不斷招呼到身上的玄穆;他想起那個總是被忽視漠視,明明才貌逼人,卻生生淪為了隐形者的玄穆。

記憶中有那麽那麽多的玄穆,那麽那麽多。然而每一個,卻都是鋪天蓋地的孤獨。

恍惚中,玄珏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晚,那個人亭亭立于園中,擡頭仰望浩浩蒼穹。那時他剛從房中推門而出,誰料一擡眼,就看見這樣驚心動魄的絕美畫面,于是呆呆卡在門檻之間,再也邁不出下一步。

玄穆側顏如珀,兩簾輕巧顫動的黑睫,隐如展翅欲飛的蝶,騰雲而來駕霧而去,幽幽若風,漫漫如煙。

那時夜涼如流水,月色皎如魅。他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那裏,眉目幽冷,姿态風雅,好像已經這樣子站過了許多許多年,并且還将要這樣子,站過更多更多年。

月華傾瀉而下,流動在他的衣衫之上。那畫面極美,卻令玄珏忍不住想要流淚。他想不通。六王府的園子其實真的不大,可是為什麽,當玄穆一個人安靜站在那裏的時候,卻好像寥寥天地,就只有他。

就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坎坷地走過半生,一個人孤獨地走向終點。

玄珏倚在門邊遠遠地看,生怕呼吸重一點,都會打擾到那個人的一切。天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眼角終于緩慢地濕潤起來,那種一寸一寸被淹沒和灼燒的感覺,令他手足無措。

宮中別的人或許都以為六皇子是可憐的,然而經歷了那一晚的玄珏卻覺得,比起可憐,那個人分明只是寂寞。

他想要給他溫暖,卻已經來不及了麽。

不管府門前鞠躬行禮的侍衛,玄珏飛快地沖了進去,停在院中,大口大口地喘氣。

父王和薛景涵,就站在他的面前。

玄祁看起來是吃了一大驚,然而薛景涵卻是毫無訝異,倒像早就預料到似的。

眼看玄珏衣冠不整服侍淩亂,眼眶還隐隐泛紅,玄祁畢竟關心兒子,沈聲問道:“怎麽弄成了這個樣子?真是讓人看笑話!還不趕快回去收拾收拾!”

玄珏此刻怒意極盛,根本無暇理會父親。他直接沖上前去揪住薛景涵的衣領,一邊使勁兒地搖,一邊帶著哭腔,嘶啞吼道:“薛景涵你混蛋!你混蛋!玄穆那麽喜歡你……那麽喜歡你的……可是你竟然……”

薛景涵面無表情,只淡淡掃了玄祁一眼,冷笑:“兵貴神速。三王爺的辦事效率真是令人佩服。”

玄祁沈默了片刻。因為知道玄珏喜歡玄穆,所以他一向都不在兒子面前說這些事情的,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也沒什麽必要了。

“薛皇子過獎了。大家都是皇室中人,該知道,夜長……最怕夢多。”

薛景涵笑了下,伸手指了指仍然趴在他面前泣不成聲的玄珏,戲谑道:“三王爺這算是破罐子破摔嗎?不再怕被愛子讨厭了?”

“薛景涵你住口!”

玄祁還未來得及回答薛景涵的刻薄嘲笑,就聽見自己兒子怒叫一聲,然後狠狠掐住了薛景涵的脖子。

“我知道……我知道父王……還有皇伯母他們都不喜歡玄穆,但是我也從來沒有奢望過什麽!這宮中有那麽多看不通透的人,還有那麽多錯綜複雜的利益關系……我煩死了!我才不想樣樣都知道!我才不想像你們這些人一樣,布下天羅地網,甚至不擇手段,純粹腦子有病跟吃飽了撐似的,什麽都想要知道!什麽都想要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他疼得微微彎下了腰,伏在薛景涵的胸口,感覺這一路走來的十六年,正在離他越來越遠。

甚至像是從來沒有真實過。

“年年打仗不說,一個宮裏還要分出那麽多派別團夥,不是你整死我就是我弄死你……太無聊了……可能是我笨,你們都是有謀有略有野心的人……皇位天下什麽的,我搞不懂,這些就真的那麽有意思嗎?百年之後,兩眼一閉雙腿一蹬,還不都是別人的了!”

玄珏越說越激動,眼淚真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長得看不到線頭。

只要一想起玄穆,他就忘記了如何不去哭。

“後來看多了厭倦了,我就想,其實這也無所謂……要皇位的就去争皇位,要天下的就去打天下好了……就像父王你以前罵我的那樣,我、我其實真的沒有什麽大追求……我只是想要玄穆哥哥一個人,我只是想要玄穆哥哥,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

這些話,玄珏之前從未在人前說起過。恐怕以後,也不會再說。

人一生可能會動心很多次,但是真心,卻只有一顆。給了其中的一次,就再也沒有了。

玄珏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會不會像現在喜歡玄穆這樣,再去喜歡別人;但是他清楚,玄穆的真心已經死在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上──他再也得不到了。

他視若珍寶,無論怎麽小心呵護,都還生怕有了閃失的東西,薛景涵卻沒有珍惜。

“嗚……薛景涵你太壞了,真的太壞了……如果一開始就不想要,那又何必把他騙到手呢?騙到手又毀了他……嗚……你竟然又毀了他!”

小世子倒在薛景涵的身上,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如果可以,他真想撕開薛景涵的胸口,看看他究竟有沒有心。

如果有,那麽那上面,又會不會有玄穆的名字呢。

薛景涵目黑如夜,手腕輕輕一轉便扯開玄珏,将他丢給了不遠之外的三王爺。

玄祁接過愛子,幽幽看向薛景涵,神情意味深長:“難怪薛皇子方才不好啓齒。原來……竟然是這種關系。”

薛景涵淡淡一笑,眼光掃到玄祁身邊的玄珏,擺手謙遜道:“比不過小世子癡情。”

玄珏頓時氣血翻湧,尖叫一聲:“不是我癡情!是薛景涵你太無情了!”

“放肆……”

“我沒有放肆!”玄珏喝然打斷玄祁,眼眶紅腫,怒不可遏:“是薛景涵太過分了!你……你這麽壞,遲早會有報應的!一定會有報應的!”

看來人盛怒當頭,還真是不好惹。玄祁知道兒子心中難過,也不再打算為難他,只能給薛景涵使了一個“見諒”的眼色。

薛景涵毫不在意地笑笑,垂下眼,神情悠長:“報應嗎?……也許吧。我會等著。”

玄珏後來是自己主動離開的。走的時候,他腳步虛浮神情恍惚,好像終于意識到,他躲了十六年的龜殼終是再也撐不住,卡擦一聲裂了縫。

昨日已去,美夢已醒。擺在他面前的現實,一片鮮血淋淋。

薛景涵看著玄珏跌跌撞撞,仿佛失了魂一般的踉跄背影,沖著身邊的玄祁打趣道:“小世子真乃癡情種。莫非……是承襲了三王爺?”

玄祁諷刺:“薛皇子冷酷無心,莫非也是承襲了薛連濤?”

“呵,三王爺這又是在擡舉我了,”薛景涵唇角一彎,忽然意味不明地笑起來,“我是有心的,只是,那并不在暄國而已。”

不在,也不能在這裏。

玄祁沈默良久,接受了這個答案。他畢竟是堂堂王爺,比起愛子的兒女情長來說,薛景涵的冷辣果斷,他更能明白,也更能欣賞。

畢竟,是家國忠心橫在面前,一個不受寵的暄國皇子,無論怎麽想,都是可以被忽略和犧牲的。

“……真是可憐吶,玄穆。”

“哦?”薛景涵目沈如水,輕聲道,“三王爺這莫非是在同情嗎?真是難得,玄穆……那可是您口中的小賤種啊。”

玄祁冷笑一聲:“就因為他是賤種,所以發生了這種事情,才會顯得更加可憐。試想人生本已酸苦至此,現竟又失了心,”玄祁停頓片刻,看著眼前面容沈靜依舊的薛景涵,谑道,“哪知眼巴巴地獻出去,那個人不僅不要,卻還碾成了灰抛掉。”

薛景涵一直安靜地聽著。

很久過去,他終于動了動唇:“……旁觀者清。這樣聽來,六殿下的确是可憐至極。”

玄祁見薛景涵的眼中隐隐藏有不忍之色,心中忽然警惕,試探道:“玄穆容貌出色,這大半年相處下來,薛皇子難道沒有假戲真做?”

薛景涵莞爾一笑:“三王爺是不是太小看在下了,僅憑容貌出色就能假戲真做嗎?照您這樣說,您的小世子,可也面如冠玉,俊美非凡吶。”

他這個例子讓玄祁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想到兒子對玄穆的死心不改……玄祁忽然頭疼。

薛景涵見玄祁神情一沈,眼中笑意逐漸變深。就讓三王爺去好好兒管教兒子吧,他可沒工夫,再費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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