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暄國皇宮暗潮洶湧,而華國皇宮,此刻,已是一片血雨腥風。

誰都沒有想到剛及弱冠的三皇子薛景墨竟是如此毒辣狠絕,老謀深算。

封啓深是在睡夢中被一劍封喉,見了閻王去的。夢中,他看到自己黃袍加身,堂前萬人俯首,財富和女人,皇位與天下,都盡在在自己的掌心裏。

他就在這樣的夢中死去了,倒也算是實現了平生之願──在那裏,他可以當一輩子的皇帝,再也不用醒。

屆時整個封府,一片火光沖天,血流成河。人們尖叫著,哭喊著,逃竄著……但最終,都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入侵者全是薛景墨最得力的心腹下屬,個個劍法高超一擊斃命,讓人感覺不到痛苦。很多人的反應僅僅只是瞳孔一緊,當然還有更多的人,甚至根本沒能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直接去了地府。

那一晚,持劍者宛如嗜血的修羅。在他們眼中,主人和奴仆已無區別,都只不過是将死之人罷了。

當漫漫長夜過去,整個将軍府屍首成山腥氣撲鼻,慘不忍睹,宛如人間煉獄。從此以後,再無人敢有謀逆之心,再無人敢動篡位之意。

封家被血洗的第二日,天還未亮,偌大空曠的宮前大殿,便早已跪滿了一地瑟瑟發抖的朝堂官員。其中有一直忠心耿耿于薛氏大統,無論當初的情況有多麽險惡,卻也始終堅定如一,未曾改變立場的;自然也有見風使舵,從封啓深那邊大哭著饒命,一路屁滾尿流爬回來的。

只是在後來的幾年中,前者的仕途并不見得有多好,然而後者的命運,卻皆不出于流放和死亡兩種。

君子報仇,多麽晚都可以等;帝王懷恨,多麽狠,卻都還嫌不夠。

而接下來的事情便進行得非常順理成章了。排除異己,肅清政敵,鞏固勢力──在這個過程當中,薛景墨所表現出來的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果決,布局之精心,簡直令人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是冷汗淋漓。

原來很多事情,他還在那麽早之前就已經有了對策和安排。而這一切,實在讓封啓深後來的狂妄自大,看起來純粹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封家人中,除了愛妻封荷茗之外,薛景墨只手下留情,放過了一個──封啓淵寵愛無雙的老來子,年僅四歲的封易辰。那是在薛景墨血洗封府之夜,封荷茗托著沈屙病體,艱難跪倒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換來的,封家最後,也是唯一的血脈。

之後年幼的封易辰被迫進入宮中,由姐姐封荷茗撫養。而封荷茗愛弟心切,又生怕自己一死,薛景墨便會違背承諾斬草除根,斷了封家骨血,于是咬牙一挺,竟是将太醫所說的七日大限給生生硬撐了過去。

薛景墨畢竟是愛封荷茗的。他見封易辰的出現令封荷茗好不容易有了一點求生的意志,擔心現在殺了那孩子會讓封荷茗一怒攻心撒手而去,因此睜只眼閉只眼,到底還是放過了封易辰。

其實也無傷大局:一個才四歲大的奶孩子,又能做得了什麽呢?如今這朝中再無阻他之人,再無擋他之路,至尊榮耀,已經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只除了最後一件事情。

薛景涵看了消息,毫不猶豫地,左手碾碎了紙條,右手掐死了信鴿。

一切到此為止,再不用回什麽信了。

他靜靜站在湖邊遙望遠方山巒,似乎已能在重重黛色之間,看到華國熟悉的宮瓦牆磚,玉砌雕欄。夜風拂面溫柔而過,令他恍惚覺得,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三天,怎麽會過得這麽快,這麽短。

薛景涵忽然自嘲地笑了。曾經對故國相思難忍,而那夜夜入夢不肯去的,也分明全是故人笑貌音容。

只是後來,玄穆是什麽時候第一次出現在他的夢中,并且逐漸代替薛景墨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薛景涵已經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在某個薄光微照的清晨醒來,忽憶起昨夜夢中,那個在他身下肌骨如玉輾轉喘息的漂亮男人,竟然已不再是習慣十多年的皇兄薛景墨,而卻是變成了暄國的六皇子,玄穆。

眉目如畫情态橫生──夢中的那個人,有著一張被他誇過的傾城之貌,無雙國色。

他分明還沒有愛上他,卻已經心心念念夢起他。

究竟是感情引發了欲望,還是欲望催生了感情,現在想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薛景涵知道自己确乎是對玄穆是産生了感情的,只可惜那份感情很可悲地介于了“雖然很喜歡”,但是“可惜還不夠”──這詭異的二者之間。

從此夢裏夢外,全是一片冷酷的蒼涼。

天牢。

老伍彎腰撿了根稻草放進嘴巴裏,咂了咂。

“三天了……哎,六殿下,就算你是鐵打的,撐到現在,也早該餓了吧?來,要不要嘗一根兒這個?味道挺不錯的喲。”

這是一間陰暗無光,冰冷潮濕的囚房,玄穆坐在床邊──如果牆角那一塊硬邦邦的的長形東西,真能算是床的話。

此刻,他不說話也沒表情,對老伍的提議毫無反應。

老伍啐了一口,呸地一聲吐掉稻草,幾步快走過去重重拍了拍玄穆的臉:“喂喂喂!我操!不會是死了吧!呃……”

他話還沒說完,便對上了玄穆那一雙漆黑如夜的眸子。深如幽潭,直看得令人心顫。

老伍不知怎地有點兒被這雙眼睛給吓到,不禁惱羞成怒,手上一緊死死卡住玄穆的下巴啊,瘋叫道:“你那是什麽眼神兒?你這狗娘養的賤雜種!從來都不是正牌皇子,現在竟然還敢給老子擺皇子的架子!哈哈哈!你得了吧!根本沒人承認你!根本沒人喜歡你!沒人喜歡你!”

玄穆仍然不動聲色地看著老伍。只是那一雙眼睛,卻像是穿過了面前瘋狂的男人,早不知飄向了何方,落在了何處。空空蕩蕩,又仿佛承載太多。

老伍被這樣一雙眼睛看得心悸。

他忽然冷笑一聲,啪地掏出了刀子。

“呸,你這眼睛真他娘的讓人受不了……老子現在就要剜了它!剜了它!……啊!!”

老伍手中的刀子剛觸上玄穆的眼角,便發出了一聲比剛才高亢過千百倍的慘叫,随即身子一僵,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這下,四周終于安靜了。

玄穆一腳踢開橫在他腳邊的屍體,緩緩擡起了頭。

“你終于來了。”

他在笑,盡管那很淡很淡。

薛景涵瞬間緊窒了呼吸。他現在仍在後怕,如果他再來晚一點,那麽剛才那個獄卒的刀,現在,已經真的戳進玄穆的眼睛裏去了。

他不敢想象,玄穆那樣一雙如水似波的明明美眸,如果,變成了兩個流血的窟窿。

“算好了我會來嗎?刀子都已經逼到那裏了,如果我沒來,你莫非就等著成瞎子嗎?”

玄穆眨眨眼,嘴角一撇,聲音可委屈了:“你這是在生我的氣嗎?怎麽這副口氣……我們這麽久沒見,你難道都不想我的嗎。”

薛景涵覺得眼前的人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他好想過去抱住他。

然而那種脆弱畢竟不屬于玄穆;就像那種溫情,也注定不屬于他們。

玄穆很快變了模樣,他唇角微收,挑高眉眼看著薛景涵,戲谑道:“怎麽樣,我剛才學得像嗎?你以前演戲時,幾乎都是這副樣子呢。”

薛景涵心中苦澀,表面卻是笑了下:“是嗎。那我還真不知道,我竟然演得這麽好。”

玄穆點了點頭,而後兩人都再無話,默契一如往昔。

只是都再回不到過去。回不到那個,夢一般的過去裏去。

薛景涵靜靜看著玄穆,心中仿佛有一柄尖銳利刃,正在翻來覆去瘋狂攪動,不得停息。眼前的人,錦繡華衫換了囚衣褴褛,白膚玉骨有了斑斑血跡,其間累累鞭痕,更是觸目驚心。

他的容顏依舊,只是那又有什麽用呢。這張臉帶給他的,從小到大,就只有“雜碎賤種”的稱呼,以及髒穢不堪的辱罵。

他也曾經有過夢想,宏大的,狠毒的,瘋狂的;卻最終因為一個人放棄了。

然而那個人只是騙他。竟然只是騙他。原來歸林泛舟,到底比不過皇朝天下。

玄穆閉上眼睛,歪過身子,慢慢靠向了牆角。他看起來似乎很累,像是終于放棄了反抗,順從了命運。

“剛才就算你不來,我也不會躲開那柄刀的,”他的聲音很輕,娓娓成句,“其實被剜去眼睛也沒什麽,反正,我也只是個有眼無珠的蠢貨罷了。”

他将頭垂得更低,聲音散在風中,輕得都快要聽不見。

“有眼無眼,都看不清人心。”

薛景涵聞言眼波一晃,動動唇,終是沒能說出話來。他想玄祁說得對,他可能,根本就沒有心。曾經一意孤行的人是他自己,那麽現在疼痛如絞的人,便不再該,也不再能是他了吧。

那樣就太不公平了。如此凄苦的一生──總該留一個人,讓玄穆去恨的。

否則那漫長的下半生,還要怎樣支撐過去。

“吶,問你個問題。”

“……你說。”

玄穆得了應允,擡起頭牽起笑容。眼底眉梢,盡是一汪流動的天真。

“喜歡我嗎?”

“嗯。”

“那麽,是愛嗎。”

“……還差一點點。”

于是很多問題就該在此停住,根本無需再提,徒增恥辱。

玄穆眨了眨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人,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覺得自己過去十多年所經受的全部坎坷,都比不上現在薛景涵這一句話帶給他的傷害更多更痛。

一個人想要讓另一個人生不如死,方法有很多種。最狠的,是先騙他,然後再告訴他,其實我一直都是騙你的。

美夢分明還有沒結束,卻不得不醒來了。醒來滿目灰涼皆蕭索,才發現,原來冷酷的人間,從未變過。

玄穆坐在那裏,忽然就有些手足無措。眼前的男人給予過他很多東西,甜蜜的愛情,溫暖的夢想,被珍惜的滋味,被寵愛的感覺……

過去無論有多心酸,好像都可以在他給的溫柔裏被忘掉;未來無論有多艱難,好像都可以在他給的希望裏被期待。

只是那麽那麽多的第一次,那些此生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的東西,竟然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覺得真冷。

薛景涵看著眼前神色凄茫的玄穆,心中大痛,忍不住輕聲喚他。

“……小穆。”

“別再那樣叫我,”玄穆的聲音冷靜得厲害──或者說是空洞,“就讓我醒著吧,別再做夢了。”

往事如風。時日一路穿梭而去不回頭,唯有那些感覺,曾經活生生地真實過。提醒你活過,愛過,恨過……騙過人,也被人騙過。

薛景涵再也受不了,走上前,環手抱住了他。

很奇怪玄穆竟然沒有反抗,而是順從地倒進了薛景涵的懷中。這多少令他有點恍惚:曾經無論這樣做多少次,這具身體都還會微微地顫抖,帶著少年獨有的慌張和青澀;然而現在,它唯剩僵硬冰冷,如同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玄穆轉過頭看定定看著薛景涵,眸深似墨靜如深湖,黑得不帶一絲雜色。薛景涵就在那一瞬間明白了,剛才那個獄卒為何會突然惱羞成怒大發雷霆──面對這樣一雙歷盡人世飽經滄桑,卻依然亮如繁星的眼睛,無論是誰,都會覺得自己還不夠幹淨。

玄穆擡手撫上薛景涵的胸口,喃喃道:“你現在這樣抱著我,心中念著的名字,究竟是玄穆,還是薛景墨?”

他的語氣分明輕淡,卻聽得薛景涵心如刀割。

“是你……當然是你。”

玄穆聞言抿嘴笑了笑。那模樣竟像是姑娘家在聽見情話時的歡喜和羞澀──簡直美極了。他頓了頓,眼中水波婉轉,揚起雲煙一片:“那你曾經這樣抱著我,心中又念了多少遍玄穆,多少遍薛景墨?”

薛景涵總以為玄穆再多說一個字,恐怕就會流出眼淚來了。但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連他自己的眼眶都隐約濕涼起來,玄穆卻依舊停留在雲煙深處,眼中一片淺流寧靜安然。

即使失去了一切,那份驕傲也絕不會抛棄它;而只要還有那一份驕傲陪著他,他就可以支撐著活下去,永不倒下。

玄穆推開薛景涵往裏一靠,低頭笑了:“我只是随便問問而已,也不想知道答案。薛皇子你不必想了。”

薛皇子……這個陌生的稱呼令薛景涵霎時愣住。

整個囚室裏只有一盞快要燃到頭的油燈,點在另一頭,光線昏黃幽暗陰冷,像極了慘淡的人生。而眼前的玄穆唇角微揚眉目低垂,甚至在薄如蟬翼的瑩色眼睑之下,還有兩抹淡青色的影子,正在一點一點溫柔跳躍,好像溺水的蝴蝶。

薛景涵想湊上去吻他。這個他傷害了,并且再也彌補不了的男人;這個他錯過了,于是再也無法得到的男人;這個帶著一身傷痕進入他的生命,而後卻帶著更多傷痕退出他的生命的男人。

薛景涵發現自己舍不得──他畢竟,是有一點點愛他的。

玄穆靠在冰冷的石牆之上,聲音渺渺如煙。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跟我說,我們來日方長。”

“我不知道那會是多長,但是也從沒想過,它竟然只會有短短的半年。”

“比得上你和薛景墨相處的一個零頭嗎。”

薛景涵伸手撩開黏在玄穆臉上濕漉漉的黑發,一直安靜地聽。溫柔恍如昨日。

“你曾經說,玄虹連我的一根眼睫毛都比不上。”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連薛景墨的一根眼睫毛都比不上呢。”

“你真的犧牲太多了……薛景涵。如果我是你,面對自己不愛的男人,無論怎麽樣,都做不下去。”

玄穆沈沈閉上了眼睛。睑下那只一直撲翅掙紮的蝴蝶,終還是溺死在了那一片看不見的汪洋大海裏。

以為破了蛹就能飛上青天,直到遭遇風大浪急,才開始懷念蛹的安全,與溫暖。

玄穆将手伸入懷中,緩緩掏出一個東西。

是小世子曾經送他的那一顆夜明珠。

“這個……就拜托你替我還給玄珏吧。他還那麽小,以後,總能遇上真正屬于它的人的。”

薛景涵伸手接過,放在掌中細細摩挲。珠子晶瑩透亮,像玄穆的眼睛,也像玄珏那一腔赤誠的真心。

“……何必呢。反正以後也見不到了,你舍得讓小世子傷心嗎。”

玄穆聽見這話,忍不住冷笑一聲:“我又不愛他,沒有欺他騙他作踐他淩辱他,這就已經很不錯了,哪還管得了他傷不傷心呢。”

薛景涵聽罷良久無語,啞聲問道:“小穆……你恨我,是嗎。”

“當然。”

──還真是幹脆至極的回答。

有的人一輩子都無法愛上另一個人;但有的人卻有能力讓別人在一夜之間,便對他恨之入骨。

玄穆不無諷刺地想,他用了多久才愛上薛景涵,而如今,他又要恨這個人多久呢。一輩子夠不夠?夠遺忘他被利用的感情嗎?夠撫平他被利用的真心嗎?夠原諒他被欺騙的恥辱嗎?

那可能要輪到下下下輩子去了吧。

薛景涵聽見這個答案,極盡安心地笑了。他湊近玄穆的耳邊,一字一句:“還記得你曾經對我發過的誓嗎。”

玄穆眯起眼睛搖頭:“發誓?若是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我便從來不在口舌上為它費工夫。”他轉臉看向薛景涵,眉目暗含嘲諷:“既然做不到,又何必承諾;如果做得到,又何須承諾。”

“薛景涵,你給了承諾又騙了我……”他咬牙切齒,口中已隐隐有了血腥之氣,“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若是我能不死,那麽即便傾盡後半生,我也一定要報複你;而若是我死了,那麽即便是做鬼,我也一定不會放你和薛景墨稱心如意!”

“好。”薛景涵點頭而笑,旋即捏過玄穆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你說過,如果我變了,那麽你一定會讓我生不如死……”

“我會等著。”

薛景涵從玄穆的囚室出來之後,先去取了左遠峰的腦袋,再去将莫影給放了出來。

莫影的情況要比玄穆好很多。盡管神情憔悴,但那都只在皮外,并未傷筋動骨。

他靜靜看著眼前的薛景涵,只見他面容冷峻手提頭顱,甚至全身上下,大半段衣衫都被鮮血染紅,戾氣逼人。

同初次見面的溫潤謙恭相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莫影死死攥緊了落在身側的拳頭。

“……是我害了殿下。”

薛景涵挑眉:“都這時候了你還惦著他,真是忠心耿耿。”

莫影咬住唇壓低聲音:“忠心?……比不過你。”

薛景涵笑了下,不再跟莫影廢話,直接扔了一柄鑰匙過去。

“去把玄穆帶出來,然後離開暄國。”

莫影掃了一眼薛景涵手中,左遠峰那一顆死不瞑目的腦袋,冷笑:“你的野心這麽大,僅逃出暄國有用嗎。”

薛景涵聳聳肩,失笑:“其實我真沒什麽野心。但既然人人都這樣說,那就當是吧。”

只要是薛景墨想要的東西──他都會幫他達成。

華、暄兩國于三日前正式交火──這是自半年前停戰以來的第一次。左遠峰那時雖已入獄,但暄國到底不願放棄華國內亂的大好時機。皇後連夜提拔了一批她早已看中,而又膽謀過人的心腹親近,派上戰場,悍然撕毀條約,向華國發動了戰争。

盡管這時的華國內憂不斷,但它畢竟是泱泱大國,實力強大不說,就連民風也是野性豪邁剽悍好勝。朝廷去年因為水災而被迫向暄國求和──這對于華國老百姓而言,已經是百年以來的奇恥大辱。再說這一次又是暄國違理在先,他們便更加不能允許退讓軟弱了。

而對于薛景墨來說,無論是為國為民,還是為一己私利,此時此刻,他都必須反擊回去。條約?那只是大國博弈間,玩兒累了的一個中場休息而已。

戰争是永遠的,和平永遠是暫時的。

薛景涵出了天牢,随手簽過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翻身躍上,直奔邊境而去。

遠方天際懸有一輪孤月,浩大飽滿光色皎然,好像這浩瀚夜空的一只眼,千百年都睜在那裏,已不知看穿浮生多少遍。

薛景涵揚鞭策馬一路向南。夜色蕭蕭,只見那一人一馬長奔于野,身形迅速,疾如閃電。

颠簸中,薛景涵聽見四周冷風呼嘯,鼓起他身後的衣袍獵獵作響。那聲音高亢凄索,好像戰前巍巍雄歌。

他終于,有了些微的失神。

前方夜色濃重,長路一望不到底。薛景涵緩緩眯起眼睛,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背著醉意熏熏的玄穆,頭頂月光,腳踏皓雪,走過長街,穿過窄巷……身後,是大片大片的,淡淡桂花香。浮沈若夢,流遠悠長。

他想起那時醉了的玄穆還倒在自己的背上,歪過腦袋天真問他,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是不是就能去到華國,去到它草長莺飛蝶舞,滿樹桃花芳菲的春天裏。

薛景涵沒有說是,但他記得自己說,我以後會帶你去。

他會帶他去。可現在這條南下而往的路,卻分明只有他一個人在走。

是他把玄穆丢在了原地,從此寂寞再怨不得人,都是他自找的苦吃。

不知身下的馬兒是不是在那一瞬間察覺到了主人想要調轉方向,直奔往回的念頭,但它似乎是不願再重走一遍來時舊路,因此仰天長嘶一聲,向前跑得更加迅速了。

薛景涵愣了愣,随機失笑。他安撫似地順了順馬毛,不無諷刺地想,曾經以為路長得看不到盡頭,現在卻是想回頭,但竟無路可走。

他感到身後的一切,都正在離他越來越遠。那個國家,那個人,連同那一段無論真假,但終歸是寫不到結局的感情,都已經化作耳畔的風聲,飄散著遠去了。

從此浩蕩人間,鋪天蓋地,全都是玄穆的名字。

前傳 (三十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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