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啪!
“讓你跑!小賤人,我讓你跑!”
明明是一所雅致的房間,但其中傳出的鞭笞聲和怒罵聲,卻令人望而卻步,膽戰心驚。
珩音似是抽累了,一把扔掉鞭子,沖上去便朝清慕的臉狠狠甩了幾個響巴掌。
“別以為老子不敢打你的臉!十七次……第十七次!清慕,你到底要逃多少次才會死心?”
名叫清慕的人雙手被縛綁在架上,盡管衣衫淩亂神色憔悴,但蒼白紅腫之中,卻仍能看得出他容貌上乘,氣質出衆。
前些次逃跑被抓回來,清慕還會冷冷瞥一眼這些刑罰他的人。然而這一次,他根本連眼都再懶得擡。
珩音為之氣結。
“好……好你個清慕!你以為你叫了這個名字,就當真是清白高貴的了?我呸!我告訴你!就算當初穆爺賞了你這個名字,但你日後還是要乖乖接客去的!還是要叉開大腿讓男人來操的!”
“我真是搞不懂……如斯到底哪裏不好了?自你七歲進來,如斯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甚至還供你讀書!娘的……清慕你扪心問問!從如斯建立之初直到現在,穆爺還對哪個小倌兒有像對你這般上心過?!”
“本來這次出閣的人非你莫屬,但你居然拿不知好歹又逃一次!把機會白白讓給了那只野狐貍顏惜!”
清慕聽到這裏忽然有了反應。他輕咳一聲,低低笑道:“野狐貍?那不正好嗎。像顏惜那樣風情萬種妖媚天成的,不正是男人最喜愛的小倌兒嗎。”
其實珩音稱顏惜為“野狐貍”,大多是出于嫉妒,但心中到底還是認可他的。畢竟他在如斯調教多年,也難得碰上這麽一個無論身段還是心性,都大大高出一般水準的小倌。
至少同清慕這樣清高傲氣到骨子裏的人相比,顏惜這只“野狐貍”,明顯更要得珩音的歡心。
一念及此,他不禁柳眉倒豎冷眼嘲道:“你剛那是什麽語氣?瞧不起顏惜?還是瞧不起我們這些自願撅起屁股讓男人玩弄的小倌?哼!我再說一遍!就算你的屁股再幹淨,以後也還是要和我們一樣,撅起來任由他們操!”
珩音越說越氣,就在他揚起手又要一巴掌扇過去的時候,門吱呀一響,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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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惜斜靠門邊,打著呵欠懶懶道:“珩音前輩,這都多晚了,就算您不睡清慕不睡,也得顧及顧及我們這些想要睡覺的人呀。”
珩音冷笑:“如斯這麽大,倒不信我這點兒聲音就能叨擾到你那兒去了。怎麽,要出閣了,就翅膀硬了,得意忘形了?”他回頭掃一眼清慕,聲音愈發尖利,“再說了,我現在教訓的可是你的勁敵清慕啊!不把他打得狠一點兒,你不怕他一旦恢複過來,穆爺心中偏愛再起,又換你下去推他出閣?”
“那可真是多謝前輩好意了,只是……”顏惜撇撇嘴,腳底輕輕一跺,搖頭道,“只是這樓下,朱大人正同曉如做得歡暢呢。您剛才那幾聲斥罵,怕是不合适吧。”
珩音咬住了牙,心中暗罵:顏惜你個小浪蹄子!分明就是來揭我醜趕我走的!
顏惜理理衣裳走向前,湊近清慕細細瞧了半晌,啧道:“您動手打他臉啦?真是,這得多疼啊……”
“當然了,”他直起身轉眼看向珩音,唇齒露笑,眉間微嬈,“我說的是您的手啊。”
珩音面上窘迫了片刻,剛才的神氣活現全都不見,隔了好會兒才低低出聲,小心央求道:“好顏惜,剛才打他臉的事兒……”
顏惜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前輩放心,穆爺不會知道的。”
珩音得了保證,心中大石終于落地。他只要一想到上次柒音用了刺針去折磨清慕,後被穆爺發現……那下場慘成什麽樣,他簡直不敢再去想。
“好好好,那……顏惜,這家夥就先交給你了啊。”
顏惜扶他出去,臨窗把門,沖他一笑:“前輩放心。”
待珩音走了以後,顏惜将門一別,先是轉身看了清慕幾眼,而後才邁開步子,慢悠悠地踱了回去。
他一邊繞著清慕走圈子,一邊揉眼打呵欠,好不困倦道:“這麽多年了,你逃了多少次,我也就被你你吵醒了多少次……哎,你說你,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學得為人著想一點?”
清慕擡起眼看著顏惜,嘴角一動,輕輕洩出一句嘲諷:“是比不過你的無私奉獻。”
顏惜聞言眉目微挑,忽然上前捏住了清慕的下巴,看得仔仔細細,連連嘆息:“啧啧,前輩下手真是太狠了。瞧這好一張俊臉,都被打腫成什麽樣子了?”
盡管話是這樣說,而顏惜卻還伸出手,又給左右一邊補了一巴掌──雖然不輕不重,但是傷上加傷,倒也絕不輕松。
清慕沒多反應,只是重重一咳。
顏惜旋即推開那張臉,搬過一張矮凳坐于清慕面前,翹腿疊手,若有所思:“你很瞧不起我?”然未等清慕回答,他便揚起下巴冷冷一笑:“我也最讨厭你。”
“我?”清慕低聲失笑,“出閣的人已經是你了,我現在又成了這幅樣子,還有什麽值得你讨厭的。”
顏惜真恨不得踢他一腳:“這副樣子又怎麽了?就算再比這慘上一萬倍,穆爺不也會拿出上好的軟膏創藥給你治嗎!”
清慕眼神幽幽:“原來你是在嫉妒。”
“哼,幾年前是嫉妒,但現在我是納悶兒,”顏惜不覺尴尬,挑高嗓音直言駁回,“你五官長得的确是好,但如斯美人衆多風情各異,客人也是蘿蔔青菜自有所愛,倒也不見得你就真頂尖到了哪裏去。”
他站起來,粉盈色的指尖緩緩劃過清慕的臉,力道柔軟,氣息如蘭:“而且,你還這樣敬酒不吃吃罰酒。穆爺性子有多糟糕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的人,哪怕只跑過一次……呵,下場怎麽樣我就不多說了。但你看看你,你跑了整整十七次,可是直到現在,穆爺都還是不準別人往狠裏折磨你。”
“……我倒寧願他往狠裏折磨我,”清慕沈默半晌忽然開口,“最好是徹底毀了這張臉!”
他聲音低沈沙啞,眸中幽光凜冽;眉目不平,似是極恨。
顏惜的手指僵了一下,幹脆一腳踢開凳子往後退站半步,抱臂冷眼看他。
“毀了這張臉?你對自己也未免太狠了,”他譏笑,“你風姿天成,當然不知這樣的五官容貌,多少人是想要卻還得不到。”
清慕面無表情,聲音極輕:“若是真有移皮之術,這張臉誰想要,自拿去便是了,”他頓了頓,擡眼看著顏惜,唇角帶嘲,“怎麽,莫非你對自己的臉還不滿意,竟也想要麽?”
顏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低下眉,一邊纏繞落在肩側的垂發,一邊漫不經心地答:“美人誰不願當?尤其還是生在如斯這樣的風月之場。”
“只是啊……我模樣雖然遜你一籌,不過身子心性,倒也替我補了不少分回來。”
“我顏惜,還不至于想要你清慕這張臉。”
清慕上下一看,只見顏惜此刻,神情舉止皆出妩媚,身段姿态無不妖嬈,不禁脫口而道:“既有你這等身姿風韻,先不管相貌如何,若是蒙了面出閣,恐怕早已是萬人空巷了。”
顏惜緩緩繞到清慕身後替他解繩,笑言:“難得清慕少爺誇我一回,即便是暗諷,我也自然是要接受的。”
他抽出繩子往地一扔,歪過腦袋似是想起了什麽,喃喃道:“我才不要蒙面出閣,否則……他就找不到我了。”
清慕扶住邊沿慢慢站直身,沒有過多在意顏惜的話。進了如斯的人,哪個不是身世特別了點兒,人生坎坷了點兒,經歷複雜了點兒的。而閱歷不同,心性自然也就不一。有像他這樣不願為人玩偶,任人擺弄的,那麽就必然有像顏惜這樣甘心情願,自當為倌的。
紅塵本多事。無論哪一種,都不新鮮。
顏惜雖見清慕起得艱難,但也只是斜眼旁觀,并未伸手去扶。像清慕這樣的人,心高皮薄嘴巴硬──他太了解,也太讨厭了。
“拿去。”
待清慕站穩,顏惜甩手扔去一包捆綁方正的東西。
“這是治內傷的,我可不希望因為你死而推遲我出閣的日子。至于外傷嘛……”他皺起眉,又再毫不客氣地伸出手,重重捏了一把清慕早已滿是淤青的肩臂,冷聲道,“創藥我就不給你了,免得等你消了傷疤好了皮相,又成了穆爺最疼最寵的大美人兒。”
顏惜說完打了個呵欠,一邊轉身往回走一邊忍不住小聲抱怨:“今晚真是倒黴,大半夜的沒睡成覺,明兒眼睛下一定又是青黑一片……真是難看啊。”
“顏成。”
清慕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顏惜對這個名字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停下腳步怔了怔,面容漸漸浮出怒氣。
“你在叫誰?這裏只有顏惜,沒有什麽顏成。”
清慕坐回床邊,低頭輕笑:“這樣說不全對。至少現在還是有顏成的。不過等下月初三一過,這世間,可就真的再也沒有顏成了。”
下月初三,便是如今定給顏惜出閣的日子。
顏惜轉過身瞧著清慕,眉宇之間盡是不耐:“清慕你搞什麽?如斯的小倌兒能得到穆爺親自取名兒的可不多。從我來如斯的第一天起穆爺就給我賜名叫顏惜了……顏成?那是多久之前的名字了,連我自己都快忘了,你怎麽現在又提起來。”
清慕默了默,幽幽道:“好歹你還記得自己以前的名字……但我的過去究竟是什麽,我卻一無所知。”
顏惜一愣,忽憶起往昔。四年前,當他從北延一路艱難,好不容易來到如斯的時候,清慕卻已經是如斯裏人人皆知的大寵兒了。盡管那會兒無夜公子剛剛出閣,正處在名滿京華豔絕天下的強盛勢頭,但于當時灰頭土臉一身髒氣的小顏成而言,清慕作為同齡人,既有貌又得勢──才分明最給他沖擊,也最讓他嫉恨。
而那一年,清慕已經逃跑了整整七次。
在整個如斯之中,他二人的對比是最為明顯,甚至是明顯到諷刺的。一個千方百計不顧一切,想要逃離成為小倌兒的命運,而另一個,卻是萬裏奔波不擇手段,只為成為能夠出閣的小倌兒。
他們倆在如斯的人緣都不好。前者是因為太受寵,所以被忌妒;後者是因為太自賤,所以被譏諷。誰都不比誰過得好一點。
但就顏惜自己來說,他覺得,恐怕還是清慕更加可憐一些。至少他還記得往昔種種,苦多樂短無妨,但他總歸有事可憶,有願可望。而像清慕那樣的一片空白,他簡直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
如果不記得過去,那還真算是真真正正地活過嗎。
如果……不記得那一年的絕煙崖,那他還能言笑無忌地撐到現在嗎。雖然他仍會逃離那個家,但他的後半生,也許只會在乞讨和偷搶之中凄慘度過,遭人報複,任人淩辱。
顏惜靜默一陣兒,驀地開口:“果然是讀書人,整天瞎感慨些什麽。不知道就不知道了,興許不是什麽好回憶呢。”他轉身将回,臨到門邊又再低聲叮囑了一句,“忘了顏成這個名字,以後……叫我顏惜。”
“你知道這個惜字怎麽寫?”
“你是來故意羞辱我的嗎?我又不像你讀過書會認字,怎麽會知道!不過……”他扶住門框,淺淺一笑,“雖然我不會寫,但我倒是明白,穆爺給我取這個字的意思呢。”
“哦?”清慕皺起眉,“是什麽。”
顏惜側了個身子倚在欄邊,斜眼兒清慕,懶懶哼道:“不就是為了跟當時逃跑七次的某人作對比,要我乖乖聽話,珍惜如斯嗎。”
清慕牽起唇角淡淡一笑,沒再說話。
顏惜當然看出了他眉間若隐若現的諷意,但卻并未氣惱。
“你大可不必露出這副表情,反正我也從來沒有奢望過,穆爺給我取這個名字,是為了讓我愛惜自己。”
掩門退出的時候,顏惜留著一絲門縫兒,最後朝著清慕笑道:“你們讀書人有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人各……有志是吧?所以啊,不要再用你的志向來衡量我了,你既一身傲氣,那便自當清高去。而我……呵,就像曉悠前一陣子指著我鼻子罵的那樣,我顏惜就是一派天生軟骨,不僅喜歡,而且,也是注定要被男人壓的。”
他掃了清慕一眼,眉角微彎:“至于愛惜自己……這種事,我看你沒有資格教訓我吧。”
說完此話,顏惜再無留戀地關門離開了。
清慕目送他出門,獨坐片刻,随即吹滅燈燭,慢慢躺倒床上。暗夜中,一雙深墨色的眼眸熠熠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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