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于秋兩只手緊緊抓在曉春眠身上,緊緊咬着齒門,一臉壯士斷腕的悲壯神情。

結果在曉春眠被他這副神情逗得直樂之後……

……竟然不是那麽疼啊。

和之前那糟糕的初體驗完全不同,曉春眠這次十分溫柔,耐心十足,一雙手更是仿佛有魔力般,将點點滴滴都照顧到了。于秋很快就被從那種對劇痛的擔憂中扯了出去,渾身都顫抖着,不是那種痛苦的顫抖,而是一種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戰栗之感。

他又一次伸展修長潔白的脖頸,高高揚起了自己的頭顱,雙唇不由自主地張開,發出了那些細碎的聲響。但是和之前那次不同,完全不同。因為兩人都很青澀,疼痛還并不能夠完全避免,但是已經不是無法忍受,于是那些其他的感覺很快蓋過了疼痛,甜膩的,快樂的,高昂的,渴望的,酥麻的,讓人不由自主不斷戰栗的。漸漸地,腳背繃直了,腳趾卻忍不住蜷曲起來,雙臂更是始終情不自禁地盤繞在對方身後。

于秋描繪不出這種感覺,不管再回憶再體驗多少次也描繪不出。他被這種快樂的陌生的感覺吸引着,牽動着,幾乎忘卻一切,徹底沉浸其中。

“這才是我們的第一次。”

事後,曉春眠将于秋按在自己的懷裏,下颚輕輕抵在于秋的頭頂,反反複複地、極端悔恨而又極端不甘地念叨着,“這才該……是我們的第一次。”

于秋伸手摸着他的臉,擡起頭來,湊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

“太棒了……”于秋的聲音微啞,身體仿佛還被包裹在那戰栗的餘韻中,帶着一種甜膩的慵懶,戀戀不舍地在那裏輕蹭着,“太棒了……春眠,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曉春眠看着他,雙眼因為他這坦率的反應而愉悅地眯起。曉春眠親吻着于秋,只覺得此生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強烈的滿足。

“你能喜歡我真是太好了,于秋。”曉春眠輕擁着于秋,笑着笑着,忽然又問,“你怎麽就喜歡我了呢?”

于秋對上他的雙眼。

曉春眠輕輕撇開視線,像是後悔未經思考地問出了那句話。

“果然不只是因為這種原因吧?”于秋攀着他的身體,稍微将自己擡高了一些,讓對方貼着自己的肩膀,似乎想要讓對方反而依靠在自己懷裏一樣,“春眠,你之所以遲遲不願意相信我,不願意相信我們,其實還有其他理由吧。”

“怎樣都無所謂吧,”曉春眠低聲嘀咕,“反正都過去了。”他實在不願複述那些丢臉的往事。

“可是我想知道。”于秋道,“你是我喜歡的人,我想要知道你的一切。”

“……”唔,這真是個無法拒絕的誘惑。

“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于秋将手伸到了兩人身體的空隙,按上曉春眠的胸口,“我想知道你每一個想法,我想要知道一個完整的你。”

曉春眠看了他半晌,然後握住了那只手,“那說起來會很長。”

于秋點頭。

曉春眠倚靠于秋,在心中慢慢理順自己整個人生,就像是理順一串故事。從哪裏開始講呢?這真是一個難以抉擇的難題。

最後曉春眠還是選擇從最初講起。

從他仿佛衆星捧月地出生了,知府家的大公子,卻始終得不到自己母親的喜愛開始。誰也說不清楚“最初”二字對一個人的影響能有多大,曉春眠一直自認為那個女人對自己幾乎毫無影響,畢竟他幾乎不在乎那個女人,但是一個無法被改變的事實是,他的一切都是從最初開始的。至少,在最初,他在乎過。

後來他想要被人喜歡,後來他行善,後來他發現其實他并不需要被人喜歡,後來他行善,後來他……知道了自己為什麽不被喜歡。自從那個秘密被揭開,原本對他還算慈祥的父親也開始對他漠然以對,而當年曉春眠十歲。不過沒事,十歲的曉春眠對自己說,他不在乎。

後來他繼續行善,因為他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後來他遇到于秋。

“小秋,”他又問了那個問題,“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于秋看着床頂,“最開始,是因為你心地很好……而且還很漂亮。”

曉春眠點了點頭。其實他一直知道,除去父母之外還有很多人喜歡他,實際上他很容易被別人所喜愛。因為他行善的舉動,因為他的外表,或者兩者兼有。于秋的開始和許多人一樣,毫不出奇。

但于秋最終還是成為了最特殊的那一個人。或許因為是他将曉春眠引入了另一個世界,或許是因為其他。

“可惜我大概和你最開始以為的不一樣。”曉春眠道。

那麽曉春眠最開始究竟又為什麽會喜歡于秋呢?大概是因為他察覺到了于秋的喜愛,然後為了取悅于秋,他開始試着回應這種喜愛。反正他也需要有個人相伴一生,如果那個人是喜歡他的,世上幸福的人便又多了一個。曉春眠最初的感情回應,其實只是基于這種原因。

後來怎麽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呢?大概是因為他入戲太深,竟然漸漸将兩人間的兩情相悅當做了理所當然,甚至還滋生了那種對他而言極為陌生古怪的占有欲。以至于當于秋告訴他其實并不是兩情相悅時,他竟然無法自拔。

那一天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疼,知道了什麽叫心窩子裏被人刮了一刀。

“呃……”于秋在這裏提出了一點異議,“如果只是入戲太深,應該不會這麽慘烈吧……我是說,你覺得你是那麽容易就入戲到這種程度的人嗎?”

曉春眠看着他。

“不只是入戲。”于秋斬釘截鐵地道。

“或許吧。”曉春眠笑了笑,并未争辯。

然後他經歷了人生中第一個兩難抉擇:強行占有于秋,或者讓于秋自由。他那時候看起來選了前者,其實選了後者。畢竟他那時就知道,他已無法自拔,如果于秋對他的感情不是愛情,要繼續跟他在一起只有不斷地妥協和勉強,永無幸福。

但之後,他終究無可避免地後悔了。這一刀傷得遠比他原本所以為的更深,而在他獨自舔舐着傷口的那段時間裏,他一直在後悔。他将自己置于生死之間,并在生死之間更深刻地體會到了自己的後悔。他以為連番的九死一生能讓他看清自己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麽,結果最終從心底翻卷出來的總是于秋,于秋,于秋,永遠都是于秋。

所以在獨自走過了那一路之後,他改變了主意,他變得想要不顧一切地得到于秋,甚至還因此使了些欲擒故縱的小手段。但兩難的抉擇之所以兩難,就是因為無論他選擇了哪一端,另一端的缺失都能讓他痛苦不堪。因此他終究無法真的不顧一切。

當他終于得償所願,看着于秋在他眼前表示只要是你什麽都可以的時候,他實際上得到的并不是滿足,而是惶恐不安。他始終懷疑于秋并不是真心喜歡他,從一開始就懷疑。

不,更準确的說,在這段青澀戀情最開始的最開始,他是沒有懷疑的,但是在于秋親口說出自己只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所以不可能喜歡他之後,那些對于相愛的青澀的初次的全心全意的信任,便被那樣血淋淋地斬斷了。

就像一面鏡子,摔破過一次,哪怕後來再怎麽粘合,裂痕永遠在那兒。

曉春眠無法自控地始終防備着,防備着遲早有一天會有同樣的一刀再度斬來,再次刮開那道本就仍然血肉模糊着的舊傷。

“所以你才那樣在乎我在那種事上的反應?”

“……是。”

于秋的從不主動,于秋那些青澀而微妙的抗拒,并不是懷疑的源頭,而是标注在裂痕邊上的注腳,本應無傷大雅,卻因為裂痕的存在而變得無法被忽視,最醒目不過,最刺眼不過。

“但是那都過去了。”曉春眠将于秋擁在懷中,不斷呢喃,“都過去了……”

那段時間,整整近兩年,曉春眠一直掙紮在那個從未被徹底解決的兩難抉擇的兩端。他想要得到于秋,卻總是不忍徹底得到,他又想要離開于秋,卻總是兜兜轉轉地還是回去了。就像那段時間,他分明試圖用閉關來将自己與于秋隔絕,卻又讓那只紙鶴飛到了于秋手中。

那只紙鶴所承載的除了思念之外,是不是還有一種試探?他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于秋的底線,他不願讓于秋發現他的徘徊掙紮,揣摩着于秋大概已經對他這種避而不見有所不滿,于是就在那時候送去了那只了紙鶴。是啊,就是這樣,就連那紙鶴也并不是什麽真情流露,而是一個醜陋而自私的算計。

啪!于秋忽然伸出兩只手掌,在他兩邊臉頰上同時拍了一下。

曉春眠愕然看着他。

于秋嚴肅而認真地盯了他半晌,卻很快便繃不住臉色,轉而無奈笑道,“又來了,你為什麽總是要把自己往最糟糕最無情的地方想?”

曉春眠頓了一會,“小秋,你是不願相信我真的那麽糟糕嗎?”

于秋對這問題不置可否,伸出手指點着曉春眠的鼻尖,“就像你說你為什麽做好事,你總是說那只是自私,不是善良更不是高尚。”于秋停頓一下道,“那我問你,什麽才叫真正是善良和高尚?”

曉春眠被問得一愣,好一會兒之後才回答,“真正善良的人……會因為別人的不幸而悲痛。”

“區別在哪?”于秋問。

曉春眠又是一頓。

“會因別人的不幸而悲痛,會因別人的幸福而快樂,如果前者可以被稱為善良,後者有什麽理由一定要歸結為不善良?因為自私?”于秋質問,“你以為這世界上有誰做事不是為了自己的快樂?從這個層面上說,無人不自私,所以自私又有什麽錯?人與人最大的不同,不就是究竟會因為什麽而快樂嗎。”

曉春眠徹底啞口無言。

好半晌,曉春眠低聲地笑了。他摟着于秋,用力蹭了蹭,将于秋蹭得臉紅,“小秋,你真好。”

蹭過之後,曉春眠又一聲低嘆,“你怎麽就又喜歡我了呢……”

于秋看着他。

曉春眠瞥開視線,卻被于秋兩只手掰了回去。

“就這樣,你還說都是過去了?”于秋将他的兩邊臉頰往中間一擠,“你不是到現在都還看不開這事嗎?”

曉春眠動了動嘴,但是被擠得嘟起來的雙唇根本并不攏,只能從喉嚨裏發出一些滑稽的聲響,然後用目光可憐兮兮地看過去。

于秋被一下子逗笑了,放開了他,又趴在他的胸口。他并沒有真的責怪曉春眠,雖然他曾經責怪過。他曾經厭惡過曉春眠的敏感,厭惡過為什麽曉春眠會懷疑他的感情,但是聽完了對方這長長的一段自我剖析,他能知道,一切都是因為他當初那一刀捅得太深。

“原來如此,”于秋道,“是我一直欠你一個道歉。”

“什麽?”這話讓曉春眠有些茫然的無措,“你不需要對我道歉什麽,是我……”

“是我太想當然。”于秋道,“春眠,我一直都喜歡你,不存在什麽之前喜歡和現在又喜歡。我那個時候只是……還不太明白什麽是喜歡。”

曉春眠安靜下來,驚訝地看着他。

“當初我想當然的以為我喜歡上了一個漂亮的姑娘,然後想當然的覺得不可能是個男人,知道真相的時候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所以想當然地拒絕了,想當然地以為自己應該拒絕。”于秋用力握着他的手,“但是我弄錯了,我太武斷,我以前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人,憑什麽就那麽認定我只能喜歡姑娘?後來我發現了,我喜歡你,和你的性別沒有關系。我卻沒有發現你一直因此而煩惱……所以春眠,我一直欠你一個道歉。對不起,我曾經不該那麽……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就斬釘截鐵地否認我們。”

曉春眠一直靜靜地看着他,然後肩膀開始輕微發顫。心結終于徹底解開,迸出難以言喻的喜悅。

于秋将手搭上他的脖子,兩人開始接吻。曉春眠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明明只是将心中想的東西都說了出來,然後得到了這麽一些反饋,便仿佛一切都不一樣了。

就好像完成了一種奇妙的儀式,将那些積在心中許久的塵垢都沖刷了幹淨。

不過這場名為講述的儀式,還有着最後的一環。就是他那忽然離去的兩年,以及眼前的重逢。

以那顆築基丹為契機,他又一次選擇了從于秋身邊逃離,并且終于放棄了揣摩于秋的底線,直接徹底逃離,像是想要親手将這塊心頭肉刮下。但是最終還是失敗了,一個重逢就輕易擊潰了他的決心,他甚至還被魔血所控制,糟糕至極。

那時他伏在已經暈迷過去的于秋肩頭哭泣,是因為什麽?是因為他那時将曾經的他摔爛了,揉碎了,一點點摻進名為感情的泥水,慢慢重新捏成另一個他。他終于不得不承認,從于秋走入到他生命中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無法再回歸為曾經的他了。

“雖然你說你想要知道一個完整的我,可惜我本身好像就說不上完整啊。”曉春眠嘆道。

曉春眠的生命缺失了很大一部分。他從出生起就是不完整的,喜怒哀樂都不太對勁,總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樣。他知道自己不完整,并且曾經以為這種不完整不需要被在意,反正影響不了他行善。但如果想要和于秋在一起……

“這也沒什麽。”于秋打斷了他的思路,“我也很不完整。”

曉春眠驚訝,“是嗎?”

于秋望天,“我有時候像個小孩……”

曉春眠失笑,“你本來也不大。”笑過之後他補充道,“比我還小一點。”

于秋聳肩。

“我一直不太會考慮別人的事情,并且認為這種遲鈍理所當然。”于秋繼續道,“你最開始因為那顆築基丹跑掉的時候,你猜我是怎麽想的?我想你真是太過分了,為什麽那麽難以捉摸,我的腦子是用來研究符箓的,又不是用來善解人意的。”

“說得也沒錯……”曉春眠低聲嘀咕。

于秋笑着看他,“可是,你不覺得我現在善解人意多了嗎?”

曉春眠一愣。

“因為我不願意失去你,我要試着為你改變。”于秋稍稍支起身體,又重重撲到對方懷裏,“并且我也确實因你而改變了。我是不完整的,所以才需要你,不是嗎?”

曉春眠稍一怔愣,很快擁住了他。

是啊,正是因為我是不完整的,才那麽需要你。

曾經的曉春眠,是只為了行善而活的曉春眠,“但今後的我,是只為喜歡于秋而生的我。”

“不。”于秋戳着他的額頭,“你就是你,你只應該因你自己而生。”

于秋這時已經有些困倦,說完這話後擡起頭來,含笑看着曉春眠傻傻大睜着的雙瞳,換了個更舒坦的地方靠着,漸漸便進入了夢鄉。

他在半睡半醒感到到了一種奇特的波動,然後因這熟悉的波動而勾起了嘴角。

喲,少年築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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