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欲斷魂

且把那富貴榮華看三遍,到頭來、殿前闌幹驚玉裂,離騷若當年。

大承朝征和五年。秣城。隆冬。

王二踏着寸深的雪,急急忙忙地往城西趕。

不久前他大哥替他找了份差事,雖然地段不好,但好歹能混口飯吃。今日是他第三輪當值,誰知一不小心睡過了,剛出門又碰上大雪,老母親縫制的舊襖子難以禦寒,才走了幾步,已冷得他直哆嗦。

清水鼻涕剛流出來就凍住了,吸進去的全是涼氣,鼻子耳朵都沒了知覺。口中呼出的白氣一團團,幾乎迷了他的視線。

遠遠地看見刻在石壁上的“無赦牢”三個字,那便是他當差的地方。

無赦,顧名思義,進到這裏來的犯人只能等死,就算大赦天下他們也不會有被釋放的希望,除非天皇老子親自來救。

王二沒有入軍籍,不是牢獄的守備人員,只能過來做些雜活,端茶送水準備飯食,簡單地打掃打掃牢房,除了每個月微薄的薪俸,把這裏的官爺伺候好了就會有打賞。因此雖然他不喜歡這地方,但做起事來還算得心應手。

裹緊了身上的襖子,王二悶着頭朝前走,盡管來了有一段時間,他還是不太适應這附近的氛圍,總感覺莫名地陰冷刺骨。

無赦牢的地勢低窪,四圍陡峭,越靠近那裏就越難走,到後來幾乎是舉步維艱。到達換班地點的時候,王二已經氣喘籲籲。

“王二,你怎麽才來啊!”交班給他的胡順抱怨道。

“實在對不住。”王二賠了個不是,“下次我代你一天班。”

胡順占着了便宜,便把活計都丢給他,自己在火爐邊烤了烤手,趁機把一個烤熟的地瓜揣進懷裏,悠哉游哉地走了。

王二掃了掃竈臺,燒了壺熱水,見牢頭喚他,就拎着壺過去,賠笑道:“張牢頭,剛燒好的熱水,小的給您添點兒?”

張牢頭“嗯”了聲,把茶碗丢給他,王二小心給他倒上水。此時張牢頭對他說:“今天你就不用清掃牢房了。”

“哎?”王二愣了下,清掃牢房是重活,沒道理那個好吃懶做的胡順會幫他幹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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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頭道:“昨晚上宮裏有人過來,從裏到外都徹底打掃過了。”

“宮裏來人做什麽?”王二畢竟是個生手,還不清楚其中的利害,想到什麽就問什麽,也不知道避嫌。

張牢頭瞟他一眼,見他一臉呆樣,斥道:“你算什麽東西!不該問的不要問!”

王二連忙閉嘴,識相地退到一邊,但還是忍不住往牢房那邊瞟去。

這一瞟,剛好讓他瞧見一個灰白的人影從裏面走出來,一時間王二竟沒反應過來——那顯然是個囚犯,而他們這座監牢裏,從沒有犯人能走着出來。

“快看快看,他真的被放出來了!”

“他手上拿的是什麽?皇上的免罪谕令?”

王二聽見其他官差的議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定在那人身上。

那人……好瘦。

從他這裏看去,好像一碰就會倒的樣子,可是很奇異地,那人的步伐一點也不蹒跚,穩穩地向前走着,走出一派儒雅平和。

張牢頭匆匆趕過去,跟那人身邊錦衣華服的宮人們交涉了幾句,便收下了谕令,示意所有人對他們放行。

王二實在禁不住好奇,一邊殷勤地添水,一邊偷偷問跟他關系比較好的官差:“餘大哥,那人是哪個牢房的?我打掃牢房的時候怎麽沒見過?”

姓餘的官差咳了兩聲,壓低了聲音說:“那是關在坤字牢房裏的大人物,咱們這樣的當然見不着,就連他的飯食都是牢頭親自送過去的。”

“坤字牢房?大人物?”王二撓了撓頭,“那人看起來很普通啊,他犯了什麽事?怎麽又被放出來了?”

“噓!小點聲。”姓餘的看了看遠處的張牢頭,确定沒什麽風險才開口,“哎,他啊,他就是當今的丞相大人啊。”

“丞、丞相?”王二吓了一大跳,差點把壺裏的水灑了,姓餘的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連忙閉緊嘴巴,假裝收拾茶碗。

————

此時那幾個宮人趾高氣昂地走出天牢,他們似乎只負責傳令,不負責帶人回去,因此對剛釋放的那人甚是冷漠。宮人們身上厚實的裘襖令旁人好生羨慕,卻更襯得遠遠落在他們身後的那位“丞相”的單薄。

王二還是不敢相信那是丞相大人,怎麽可能呢?

年紀輕輕即是三朝元老,權傾廟堂、當今聖上最為器重的洛丞相,怎生得這樣一副尋常樣貌?他聽說書的吹噓,還以為是一位天神般英偉無俦的人。

丞相大人又何以淪落至此?

既然已經獲得赦免,既然仍為丞相之職,為何他孤身一人出獄,未有一人前來迎接?

如此隆冬,為何他只有一身素色輕裘裹身,瞅着還沒他這個平頭百姓穿得暖和?

太多的疑問塞滿了王二的腦袋,直到那人走到他跟前,他才愕然回神。

面前就是名震天下的洛丞相,還用一張略帶微笑的臉看着他,王二頓時連手怎麽放都不知道了,轉過來轉過去,不知該往哪兒讓路。

“小兄弟,咳咳、有碗嗎?”那人問他。可能因為太久不見日光,他很蒼白,聲音低啞而虛弱,但聽着很舒服,有種讓人鎮定的力量。

“呃……啥?”王二直發愣。

“你有碗嗎?”他又問一遍,仍是那樣溫和,不急不躁。

“你、你想喝水?還是想吃東西?”王二慢慢平靜下來,說話也利索了。原來這就是洛丞相啊,真的很尋常嘛,他不禁這樣想。

“不,咳咳,我只要一只碗,空的,幹淨的就好。”

雖然覺得很奇怪,不過王二還是忙不疊地給他取來一只小碗,小心地遞給他。

其他人,沒有人敢跟他搭話,但也沒人敢攔他的路,他們只是漠然地看着這名文弱書生,向一個打雜的讨要一只碗。

“多謝。”這人得償所願,捧着碗,笑容放大了一些。他踏着雪緩緩前行,灰白色的衣袂被帶雪的寒風吹起,露出一節細瘦的手臂。

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

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手中的白瓷碗。細看的話,他的手指竟比白瓷更剔透。

他一步步地向北面走去,那是皇城的方向。

王二出神地看着他,不知怎麽的,仿佛魂魄都跟着他走了。

耳邊隐約傳來官差們的竊竊私語。

“也就這個愣頭青敢跟他說話,哼,他也不怕惹禍上身。”

“就是就是,放出來又怎麽樣,皇上只不過念他輔佐多年,才給他一條生路,像他這樣的,早晚是個死!”

“……什麽罪?”

“毒害皇嗣……篡位謀反……”

王二倒吸一口涼氣,魂魄歸位,猛地驚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怪不得沒有人敢接近他,沒有人來迎接他,因為他是亂臣賊子……自己竟然幫助了一個亂臣賊子?會不會被當成同黨?會不會被砍頭?

可是……王二撓了撓頭,那人真的還能作亂嗎?

他蒼白瘦弱成那樣,手指也是冰冰涼涼,也許,他已經活不久了吧……

——我喜歡碗蓮,小夫子,你還記得嗎,你給我看的第一朵碗蓮的模樣。

——記得,臣……記得。

一步一步,洛平走得很慢很慢,走了很久也沒有走出多遠。

比起他平步青雲的一生來說,他如今走得實在太慢了。

北方。

皇城就在北方。

他的帝王,他的權勢,都在北方……

終于,雙腳徹底失去了知覺,他跌跪在地上。

仰頭看天,落雪紛紛。

雪花在他的臉上融化,與他的淚水混合,順着臉頰滾下,滴落在那只空碗裏。

再沒有一點力氣了。

洛平側躺在雪地中,看着碗裏的點點水光,無聲地恸哭,無聲地嘲笑。

生命被大地一點點吸走,他感覺得到,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困。閉上眼睛之前,他仿佛看見了一汪荷塘,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孩子,以指蘸水,在地上寫字。

回眸一笑,軟軟地喚他:“小夫子,你來啦……”

洛平至死都握着那只碗,直到白雪覆蓋一切。

皇上,那第一朵碗蓮碎在了臣的手裏。

臣用臣的一生,賠給您這最後一朵,不知它能否比得過您手裏的,一碗江山。

一代風雲朝臣,就這樣凍死在了雪地裏。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聽聞反賊洛平的死訊,竟下旨為他舉行了國喪,舉國上下為洛丞相哀悼,喪期整整七日。

這七日,年輕的君王未曾上朝,更未曾駕臨後宮。

太後、嫔妃和大臣們甚為擔憂,多次向皇帝的內侍高福打探消息,卻只得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答複:皇上在專心養花。

皇上的枕邊放着一只白瓷碗,不是官窯燒制的,亦不是進貢來的,只是路邊攤上的那種,極其廉價的白瓷碗。

這只碗裏,養了一朵蓮花。

洛丞相的頭七過去,一切都步上了正規。皇帝依舊是那個嚴謹治國的皇帝,天下依舊是那個四海升平的天下。

只不過,那只碗裏的蓮花未開先敗,像是在預示,大承将要從盛世走向衰亡。

那夜,高福給就寝的皇上吹燈,聽見皇上夢中呓語,反反複複就那一個詞句:

“洛卿,洛卿,洛卿啊……”聲如孩提泣訴。

淚落瓷碗,噗地一聲悶響,跌碎在頹敗的蓮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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