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論江山
天色陰沉沉的,雨點打在青石路上劈啪作響,吵得人心裏越發煩悶。
想要開窗透透氣,吹進來的風帶着料峭寒意,小小的浮冬殿顯得更加冷清。
周棠一連兩天沒有去掃荷軒,說好要與洛平讨論的《卻亂》放在桌上,自己想提的疑問早已忘光了。
他在生氣。
生洛平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他氣洛平打碎了父皇賞他的碗蓮,氣自己拉不下臉面去掃荷軒找他。
其實,他很想見他。
這兩天周棠茶不思飯不想的,整日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時而盯着小木盒裏的碎片發呆,時而蒙着被子自己跟自己發脾氣。
浮冬殿裏的下人原本聽說主子在皇帝那兒得了賞,心想以後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了,都想着法兒地讨好主子。可一見自家主子帶回來的是一堆破碗爛花,又見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估摸着還是沒什麽指望,多半那賞賜也是皇帝随便丢給他的。
于是浮冬殿很快又恢複了以往的冷清。
周棠從被子裏鑽出來,坐到桌子跟前直愣愣地盯着那本《卻亂》,最後還是一咬牙,把書揣進懷裏準備去找洛平。
恰巧這時有人通報:“殿下,翰林院洛大人求見。”
一聽這話,周棠蹭地一下又坐了回去,臉上繃得死緊,心裏卻樂壞了:
“傳他進來。”
周棠巴巴地望着門口。
他看見那人收了傘,遞給一旁的宮女,笑着對她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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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平的相貌并不英俊,但膚色白皙、眉眼柔和,唇角的線條尤其好看,笑起來如同微風拂面,很容易親近的樣子。加上他年輕有才氣,又是皇上最賞識的新晉官吏,秣城裏不少閨中少女都留意着他。
這位宮女見他如此謙和有禮,心裏就是一動。擡眼看了看他,紅着臉一福身:“洛大人,殿下有請。”
周棠撅起嘴嘀咕:“色鬼就是色鬼,哼。”
鞋子和衣擺沾着泥水,走進殿內留下了一行水印,洛平的臉上也有些潮濕,發絲粘在臉頰邊,襯得膚色更白。大概是冷得,他的嘴唇有些發紫。
周棠見狀喊了聲:“芸香,奉茶!”
話音未落茶已經到了,周棠呆了呆。
平日裏對他這個主子都愛理不理的丫頭,對洛平還真是殷勤得很。想到這裏,周棠便又在心裏暗罵了幾聲“色鬼小夫子”。
洛平走進內堂,行禮:“微臣拜見七皇子殿下。”
“嗯,起來吧。”周棠故作矜持。
洛平起身立于一旁。
“你、你坐到這裏來。”從沒在小夫子面前擺過皇子的架子,他一下子适應不過來。
洛平恭敬地坐到他身邊。
周棠問:“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洛平答:“我來向殿下賠禮。”
說着從衣袖中取出一樣東西,擺在周棠面前。
那是一塊白璧玉墜,溫潤透亮。
“這是什麽?”周棠把它拿起來,手心裏還能感覺到一絲熱度。玉墜上雕刻着一只兔子,懷抱圓圓的玉石,扭頭斜睨,像是守着自己的寶貝,模樣活靈活現。
“這也是南萊今年上貢的貢品,名叫‘玉兔抱月’,材質與那只玉碗相同,都是南萊特産的踯躅玉。微臣記得殿下是屬兔的,就想到把它送個您,為上次的事情賠罪。”
周棠攥着玉石就舍不得丢手。洛平來找他,就已經讓他的氣消了大半,還送他這樣的禮物,更是讓他把什麽憤慨糾結都丢到九霄雲外去了。
湊近了又聞到一陣香氣,與上次聞到的那種一樣,淺淡而悠遠,可是這次沒有蓮花在邊上,周棠不禁奇怪道:“咦,哪裏來的香味?”
他探出身體要去聞洛平身上的味道:“是你身上的味道嗎?”
“并不是臣身上的味道。”洛平側身讓過,“殿下有所不知,踯躅玉的特別之處不在玉質,而在香氣。玉石若是與人的體溫接觸,便會散發出幽香。”
周棠點頭:“哦,原來如此。你說這塊玉是貢品,那你從何處得來?”
洛平瞅了他一眼:“皇上今日召臣入宮議事,賞的。”
“嗯。”周棠輕撫着玉兔,垂首不語。
他忽然發現,自己為了一朵碗蓮跟小夫子鬧脾氣是多麽幼稚。洛平為官短短數月,已獲得許多賞賜。皇上随手賞給臣子的東西,都比他這個皇子多得多。
他又何必去計較那一點點施舍。
洛平知道他沮喪,卻無從安慰。人心本就是偏的,皇上恨屋及烏,這麽多年下來,那種厭惡都已成了習慣。
他嘆了口氣說:“殿下,臣不便在宮中久留,就此告退。明日若是天氣晴好,您便出去散散心吧。”
“嗯,我會的!”周棠擡頭笑說。
什麽“散散心”,為了掩人耳目,有些話洛平不好明說,但他怎會不懂小夫子的意思,明日他定然會去掃荷軒找他。
周棠用紅繩子拴好那只玉兔抱月,挂在脖子裏貼身放着,捂暖了它便能聞見一陣若有若無的清香。
那香味似有安神的作用,這一夜他睡得格外好。
夢裏是某日午後,他在掃荷軒一時貪睡,迷迷糊糊醒來,眯眼瞧見小夫子坐在自己身旁看書。桌上一碗清茶一塊糯米糕,窗外荷塘潋滟,那人的側臉籠着一層柔光……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
————
洛平來到掃荷軒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周棠蹲在荷塘邊上玩耍,感覺有點哭笑不得:他讓他散心,他還真的就跑出來散心了,也不怕別人看見了說閑話?
往前走了兩步,洛平突然頓住腳步,因為他意識到,這個情景是那麽熟悉。
他看見周棠伸手在池塘裏蘸了水,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着什麽。他甚至可以猜到,他寫的是什麽字。
“殿下。”他喊了一聲。
那個夢境終于繼續下去,周棠回過頭來,笑着對他說:“小夫子,你來啦。”
望着他滿是依賴的笑臉,洛平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緒,走過去問道:“幹什麽呢?”
周棠側過身子讓他看:“練字啊。”
地上的水跡很新,在陽光下反射着瑩瑩亮光,筆鋒輾轉,是兩個端正而隽秀的字——
江山。
洛平的眼神微閃。這與他記憶中的那兩個字截然不同。
上一世周棠在寫這兩個字的時候,還是個小文盲,字跡歪歪扭扭,只能勉強辨認出輪廓,而此世此時,他已經能把“江山”二字寫得這樣好。
洛平看後不動聲色,舀起一捧池水,淋在那兩個字上,令他們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小夫子你做什麽?我寫的不好麽?”周棠不知他是何意。
洛平看向他說:“殿下,現在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周棠見他如此鄭重,連忙點頭:“嗯。”
“以後不要在人前談論江山社稷,至少在你能夠出宮自立之前,不要與任何人說起你的‘江山’,包括我在內……”見周棠要提問,他擺擺手道,“不要插嘴,你先聽我說完。”
周棠只好閉嘴,但顯然很不服氣。
洛平嘆息:“你不明白,我會慢慢說給您聽。皇上有七個兒子一個嫡孫,如今太子未定,幾位年長的皇子正在拉攏朝中的大臣,各自為營,還在宮裏的皇子也都想方設法讨皇上的歡心,周衡也被安置在朝陽宮裏。那麽多人觊觎着大承的江山,你覺得憑你的勢力,能夠在這場洪流中存活多久?”
“我知道你天資聰穎,知道你不比其他任何一個皇子遜色,也知道你胸懷天下。但是,現在江山對你而言是忌諱,它離你不遠,但你千萬不要急着去碰它,眼下你該做的事,是把自己藏起來。”
“我還是不明白。”周棠忍不住說,“既然我一點也不比別人差,為什麽我不可以去碰我想要的東西?我想證明給父皇看,我是值得他驕傲的兒子,我不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前兩天我不是成功了嗎?父皇說我的治國之略最正确,對我刮目相看了!”
“這件事是我的錯。”洛平道,“我很後悔沒有早些告誡你,我現在教你的這些東西,不能用來炫耀,尤其不能在你的父皇和皇兄面前暴露出來。你若一直是個不得勢的廢物皇子,他們便不會對你有戒心,你就會有更多的時間來豐滿自己的羽翼。”
“你的意思是讓我裝傻充愣?”
“是的,在你父皇和皇兄面前不要露半點鋒芒,直到時機來臨。”
“時機?什麽樣的時機?”
“一個可以讓你自由的時機。”
周棠冷哼了一聲:“自由?出生帝王家,哪裏還有什麽自由?再說了,誰知道那個時機什麽時候到?萬一它一直不來,難道我還要裝一輩子廢物麽?”
洛平道:“殿下,請相信我,那個時機一定會來臨。”
周棠睨他一眼:“為什麽你總是這麽有信心?你能預知未來嗎?”
“我不能,但我一直堅信,你會成為大承的君王,大承的江山,遲早是你的。”
“這種話你也敢亂說嗎?你不是說這是忌諱嗎!”周棠吓了一跳,這人分明比他猖狂多了,怎麽還敢義正言辭地數落他!
洛平淡笑着,以指蘸水,在幹掉的地上重新寫了兩個字——
周棠。
他說:“殿下,有朝一日,讓您的名字成為天下人的忌諱,便是洛平此生最大的心願。”
深深望進洛平那雙溫柔而堅定的眼中,周棠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快,身體裏的血液像是燒了起來,撞擊着鼓膜,耳朵裏嗡嗡作響。
他腦中在想的事情卻很簡單:
不為別的,就算僅僅是為了這個人,他也要得到自己的江山。
“小夫子,那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他問。
“我會竭盡全力地輔佐你。”洛平回答。
明明是比自己的要求更誠懇的答案,不知為什麽,周棠卻不甚滿意。
“好了,殿下,該去念書了。我可是以帝師的标準定位自己的,不嚴格一些可不行啊。”
周棠跟着他走進掃荷軒,口中諷刺道:“帝師?帝師會把未來的皇帝晾在一邊自己喝茶看書嗎?帝師會把帶來的點心自己一個人吃光嗎?帝師會一天只講一個時辰的課,其餘的時間全部自修嗎?帝師會随便勾搭寂寞的小宮女嗎?”
“……殿下,你怎麽那麽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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