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亭中對

洛平聽方晉這麽說,面色微沉。

他擡眼看了看周棠,張口想要說些什麽,被周棠搶了先。

“小夫子,外面風大,你先進屋休息吧。”周棠沖他安撫地笑笑,“不就是入門考試嗎?我應付得來的。”

“但是……”那方晉是只道貌岸然的狐貍,洛平擔心周棠會吃暗虧。

“難道你還不信我嗎?”周棠不聽他的反駁,招手喚來芸香,“芸香,你随小夫子回房去,好好照看,別讓他又着涼了。”

“是,奴婢知道了。”

出宮後的越王鋒芒畢露,芸香現在可不敢把他的吩咐當兒戲,于是她上前福身,大有洛平不動她就不動的架勢。

洛平無法,深深看了眼一旁好整以暇的方晉,才轉身離去。

待他走遠了,方晉笑道:“王爺,看來你的小夫子對我還真是不放心啊。”

他聽見周棠對洛平的稱呼,心中已是敞亮。這麽一來,宮中懦弱無能的七皇子突然變得這麽精明狡黠,也就解釋得通了。

周棠目送了洛平,轉過臉就換上一副冷然面孔:“最近事務繁多,害得他過度勞神,我只盼着他好生休養,什麽招待故友、聘請西席這樣的事,本王自己應付就好。”

方晉拎起石桌上的紫砂壺給自己斟了杯茶,淡淡道:“在下本不是為了王爺而來,不過是想見識一下,讓他心甘情願等候追随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我不關心你是為了什麽而來。”周棠在他對面坐下,手指玩轉着那只藥碗,“方先生不是想問我問題麽,那就問吧。”

“好。”方晉正色,“第一個問題,王爺,你想不想做皇帝?”

“……想。”說真的,周棠沒想到他問得這麽直白,略作猶豫,他也直白地回答了。

“你可知道自己現在是距離皇位最遠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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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這麽覺得。”周棠說,“離皇位最遠的是老六,不是我。”

“此話怎講?”

“老六養尊處優慣了,心無城府,頭上又頂着老三那樣的兄弟,皇位對他來說,充其量不過是看得見摸不到的東西。但我就不同了,我連看都看不見,自然不會有人要來跟我過不去,所謂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争得頭破血流的是他們,我卻只要遠遠地撒網就行了。”

方晉抿了口茶,斂去了眼中的笑意。不得不承認,洛平确實把這個小皇子教導得很好——有野心,但不急躁。

“第二個問題,你為何選擇來越州?”

“……”這回周棠頓了一下才說,“我來這裏的初衷和你一樣,是為了來找洛平,只是沒想到他一直在秣城外等我。”

“這件事我倒是知道,我便是在他的酒肆中與他結交的。不過你不覺得奇怪嗎?在你做出決定之前,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難道你從沒懷疑過他的身份和居心嗎?”

“說實話,我懷疑過。我懷疑過他接近我是不是為了巴結父皇,借以獲得更高的官位,也懷疑過自己怎麽會那麽幸運,能夠得到他的青睐。但我很快知道自己錯得太離譜,他可能不是什麽大善人,但他從沒做過任何一件對我不利的事,也從沒想我索取過什麽回報。他料事如神是他的本事,事到如今我若還不信他,豈不是禽獸都不如了?”

“第三個問題,來到越州之後呢?你是想剿殺盜匪建功立業嗎?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給遠在天邊的皇上看?”

“我想無論我在這裏做了什麽,父皇都不會在意吧。畢竟京城有那麽多值得他關注的事情。”周棠自嘲道。

“哦?你知道京城有什麽事情?”

“哼,老二處心積慮招攬群臣,就算不是為了皇位,也是為了攝政王之位。老三公然不滿長子繼承制,如果不是父皇壓着,恐怕早已殺到朝陽宮了。其他幾個皇子态度不明,但有的掌兵權,有的謀政權,相比之下,我這盞燈是最省油的了。”

“王爺運籌帷幄之中,洞悉千裏之外之事,在下佩服。好,第四個問題,你想怎麽對付越州的匪患?不知慕權兄是否提供了一些建議?”

“他不怎麽管這個事的。他從一開始就跟我說,匪患之事,必須要沉得住氣,要我等一個人來。”周棠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想必你就是那個人了。既然你來都來了,這件事你擔也得擔,不擔也得擔。”

他才不會像小夫子那樣給他面子,在他看來,這是筆買賣。他求賢,方晉賣才,賣的人都上門來了,他為何不買?

“你也不用惺惺作态了,”周棠眉梢微挑,“說吧,我用什麽可以買到你的忠心?”

方晉怔怔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搖頭笑了起來,感嘆道:“慕權還擔心你在我手裏吃虧,要我說,吃虧得明明是我,王爺你根本無需他的擔心。”

“我需不需要他的擔心是我的事。說吧,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的是,”方晉刻意放緩了語氣,鄭重說道,“我想要王爺的信任,跟洛慕權平起平坐的信任。”

“……”周棠愣了,“跟他一樣的信任?你還真是獅子大開口。”

“這一點,在下是絕對不會讓步的。”

周棠輕點着桌面,思忖良久道:“好,我給你。”

“若是我與慕權兄的意見相左,王爺能做到不偏袒他麽?”

“公事上我不會偏袒你們中的任何一方,我會用自己的判斷來下決定,這也是小夫子一直在教我的東西。”

“既如此,在下願為王爺效力,絕不叛離。”

方晉那一揖起來之時,訝然發現周棠為他斟了一杯新茶,并躬身雙手奉上。

如此大禮,吓了他一跳:“王爺這是……”

“小夫子要我拜你為師,我向來很聽他的話。”周棠道,“我在宮中只學了一點武功皮毛,難登大雅之堂。要清匪患、要争皇位,我必須有可以殺敵自保的能力。方先生,請你傳授我武藝,我願尊你為師長。”

方晉苦笑道:“師父要是知道我收了個王爺做徒弟,肯定要把我的皮給扒了。不過……這個徒弟我還是要收的。”接過茶盞,他飲了一口,“那麽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燭山門下的弟子了。”

“多謝方先生。”

“王爺,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說。”

“聽聞你發了招勇榜,如今正是求才若渴的時候,可你只因為慕權兄病了就閉門謝客,我瞧慕權兄的病症也不是很重,你不覺得這樣有些小題大作了嗎。我有疑慮,若是今後遇上需要你取舍的大事,你最優先考慮的還會是他嗎?”

“是。”

“即使我向你谏言放棄他嗎?”

“是。”

“王爺,你答應過我,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那是說公事,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輪不到外人來插手。”

“……”方晉皺眉,“王爺,我對這個答案不滿意。欲為君者,不可被私情所絆。”

“我知道。”周棠說,“我知道這是錯誤的答案,但是對我而言,這世上沒有比他更重要的事了,一件也沒有。”

方晉不由嘆息。世上總沒有完人,洛平不是,越王不是,他自己亦不是。

落花鋪滿了那只藥碗的碗底,浸着殘留的藥液,苦澀又柔軟。

這便是後來的一代名臣與承宣帝之間的首次會面,史書中記載為“亭中對”。當然,流傳于世的版本與當時真正的內容完全不同,但有一點算是說對了。

洛丞相和方太尉之間的嫌隙就是從這次的對答開始埋下了根源。

兩人政見相悖,時常對薄于朝堂,而宣帝從不勸阻,也從不偏袒任何一方。

他們争執了那麽多年,争出了大承的太平盛世,直到那一年的大雪之後。

那時的滿朝文武看見方太尉手執酒盞,在真央殿前敬雪三杯。

他說,他這一生最痛快的事,便是在城郊的一家酒肆中賒了老板那麽多酒錢。

這一賒,就賒了大半輩子。

有友如斯,此生足矣。

————

越王以師禮相待,方晉落宿了王府。

是夜,洛平披衣來到方晉房前,叩響房門。

方晉開門相迎:“本以為你明日才會來找我,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嗎?”

洛平苦笑:“藥裏加了凝神的草藥,白天睡多了,這會兒反而睡不着。見你房裏也還亮着燈,就想找你聊聊。”

“好是好,不過你不擔心你家小棠又來攪局嗎?看得出來,他很不待見我們倆敘舊。”

“那孩子跟我賭氣呢,早早就睡了,沒事的。”

方晉不動聲色地瞟了眼窗下:早早睡了?那外面那個聽牆角的是誰?他心中暗嘆,這個越王還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放松對他家小夫子的看護,不,這已經不止是看護了吧……

“你肯留下,看來小棠的答案已經說服你了。”洛平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的,你教出的學生,果然不是那麽好對付的。我還是頭一回被人剝削得這麽慘,就差沒簽賣身契了。”

“哪有那麽誇張,再怎麽說他也還是個孩子,很多事情他的看法還不成熟,你多讓着他一點,以後再慢慢矯正。”

“……”方晉一時無語。

他覺得,洛平可以說是最了解周棠的人,也可以說是最不了解他的人了。離得太近,反而看不到他的全貌——

那個越王,哪裏還有孩子的模樣?分明已經是個乖張狡猾的小狐貍了!

洛平攏了攏衣裳:“仲離,既然你來了,我心裏的擔子也可以卸掉不少,今後清剿山匪的事宜就全權交給你了,我相信小棠會認真聽取你的谏言的。”

“那你呢?”

“我麽……”洛平唇角漾起一個莫測的笑意,“我就專心清剿越州的官場吧。小棠要在這片土地上培植自己的第一批勢力,我要讓他可以大膽施為,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越州大小官員五百餘人,你要憑一己之力擺平嗎?”

“有何不可?”洛平挑眉,“除卻幾個黨派之首,剩下的都是烏合之衆,不出三年,我便可讓他們俯首稱臣,到時小棠軍權在握,起兵剿匪也可無所顧忌了。”

此時他眸中光華流轉,那樣的自負與凜然,讓方晉都為之眩目。

“我也可以在一年內清剿山匪,那麽按照洛兄的說法,最多四年,越王便可載譽而歸了。到時奏禀聖上回京領賞,風光無限,也可以借機在京中安插勢力。”

洛平搖頭:“四年?不,四年不夠。仲離莫氣,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我知道那時你定然可以蕩平山匪,但是四年不行,未到時機。”

方晉微微蹙眉:“慕權,你總說未到時機,四年後的事情,你怎能料定?即使是我那個號稱天機子的師父,也只能掐算吉兇大勢,未能推定确切的命理運程,正所謂世事無常,為何你就敢斷言呢?”

洛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很多事情我也無法預料,命理運程時刻在變,我也不是什麽通天曉地的神仙,但在這件事情上……你信我就好。還有,我想請你再聽我一個請求。”

“你說。”

“待周棠為君之後,若有一日我離開朝野,請你一定要扶持他到最後。”

周棠聽完了牆角,心中很是震驚。

他不知道小夫子為什麽要說出那樣的話。

什麽叫離開朝野?小夫子不是最愛權勢了嗎?既然堅信他可以成為君王,為什麽要做離開他的準備?

他忽然有點膽戰心驚——如果有一天,自己能給那人大官做的那一天,他卻不稀罕了,那麽他要用什麽來留下小夫子呢?

不會的,他想,自己絕對不會給小夫子離開的理由的。

那一定是小夫子在癡人說夢……

不知是何時睡去的。

這一夜,他又再度夢見了那片雪地。

恍惚中他凍得全身發僵,甚至還感覺到自己臉上冰水的凝結。

哪裏來的水呢?

是誰在哭呢?

——不知那樣的忏悔,夢境另一端的人,是否能聽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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