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鳳凰兒(上)

原序遣開了管轄洛平牢房的守衛,在牢門外席地而坐:“從前看您在這裏把犯人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手段真是一個比一個新奇,您到底怎麽想到的?”

洛平淡淡:“每個人的情況和心境都不同,對症下藥就好。”

原序思忖片刻,擰着眉頭道:“那洛大人,我該對你下什麽藥才對?”

洛平看着他不說話。

原序苦笑:“大人別想太多,我并沒有要對您用刑的意思。說實話,我沒有見過比您這件案子更難辦的事了——動又動不得,放又放不得,皇上和寧王還在較着勁……”

“十五天了吧。”洛平忽道。

“什麽?”

“我被關進來,有十五天了吧。”

“是,今日剛好半個月。”

“北疆戰事如何了?”

洛平冷不丁問了這個問題,原序有些意外:“前日聽說越王大敗北淩軍,已簽訂了休戰協議,正要凱旋歸來。”

洛平露出微笑:“這可是大喜訊啊。皇上和寧王都會把精力放在這件事上的,所以原大人把洛某的事情暫時放一放也無妨,無需擔心不好交代。”

原序愣了愣道:“……洛平,是老天眷顧你,還是你真的神機妙算,身在囹圄,居然還能這般淡定自如?朝中的局勢,你看得比我還要透。”

洛平搖頭:“整日無所事事,瞎猜而已。”

正說着,原序擡頭望了眼臺階,起身相迎:“公主殿下。”

周嫣示意他免禮:“多謝原大人為我安排,請讓我與洛平單獨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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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原序恭敬退下。

“洛平。”周嫣首次一襲素衣出現在洛平面前,退去那些繁複的發飾,只高高绾起一個發髻,臉上亦不施粉黛,眉眼間帶着周家人的英氣。

她說:“洛平,你還好嗎?”

洛平攏了攏囚服的袖口:“在下衣食無憂,過得很好。”

周嫣笑:“你還真是個知足的囚犯。”

洛平謙道:“殿下謬贊了。”

周嫣也在原序剛才坐過的地方席地而坐,聊家常一般地說道:“你知道嗎?當初父皇對北淩存有隐憂,我一直害怕他會讓我去和親。”

“殿下多慮了,先皇絕對舍不得。”

“是啊,所以他把我賜給了振遠大将軍徐睿。”

“徐将軍祖父為開國元老,家世顯赫,又年輕有為,做驸馬也算門當戶對。”

“說得也是,夫君對我也很好,身為皇族之女,我也沒有什麽怨言了。只不過,自洛大人你入獄之後,我心裏總有些不安。”

“殿下因何事不安?”

“說不上來……我覺得,北疆戰勝,明明是大喜之事,卻不知為何,讓整個朝堂動蕩起來,暗地裏,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洛平不動聲色:“越王手握兵權,殿下所思不無道理。”

周嫣凜然:“如果他當真心懷不軌呢?我夫君守着秣城的最後一道防線,無論是面對寧王還是越王的野心,他都會是首當其沖的王城護衛。”

洛平抿唇不語。

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周嫣的敏銳超出他的預計。

“洛平,我要你告訴我,你是站在哪一邊的?”

“在下一介階下囚,站在哪一邊有什麽關系嗎?”

“有的。”周嫣說,“可能你不相信,你在我心目中,是天下間最聰明睿智的人,雖然當初愣愣的,經常被我耍。”

洛平嘆笑:“實在不敢當。”

周嫣等着他的表态。

洛平從草鋪上站了起來。

他走到牢門邊,看着周嫣認真地說:“殿下,洛某自然是站在大承的君王一邊的。”

“是嗎,大承的君王嗎……”周嫣輕喃,眉睫低垂,看不出所想。

洛平在牆上劃的正字恰好滿了五個。

那一日原序來看他,第一句話便是:“越王起兵了。”

洛平沒有表現出驚訝:“我想,他是要清君側。”

“沒錯,他是打着清君側的旗號。”原序道,“可是他仗着兵權在手,未與皇上商議,就擅自在這個時候要推翻寧王……瓜田李下,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皇上是什麽态度?”

“皇上也有所準備,正在調集振遠将軍和凜安将軍手中的兵馬火速回京,據說四王爺也已經從濱州趕回。”

“既然如此,越王又能怎樣呢?就算他戰功卓著,可他在朝中的沒有勢力,最多逞逞匹夫之勇罷了。奪天下,哪有那麽容易。”

洛平一邊随口說着,一邊以指蘸了蘸碗中的水,在地上練字。

與平素所寫的正經小楷不同,這幅字他寫得大開大合,和着他的半敞衣襟,頗有些魏晉遺風,是狂放潇灑的草書。

原序離得遠了,看不清他寫的什麽,猶豫片刻,他道:“朝中大臣也都說,越王在朝中勢單力薄,僅憑數萬士兵,就算得到了皇位,也得不到人心。可我卻覺得,未必如此。”

“哦?原大人作何想?”

“我在想,這朝堂上,他只得一人心就夠了,盡管那人此刻被禁锢在牢獄之中。”

洛平擡頭看他,似有不解。

“洛大人,當年你被先皇罷官後,我在大理寺見過一個孩子。”原序謹慎地說着,“那孩子顯然再找着什麽,只可惜,他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洛平笑了:“原寺卿,你想太多了。那孩子要找的東西,真的已經不在了。”

原序沒有多說什麽,負手離去。

洛平垂首看向地上的字。

水跡即将幹涸,已顯不出那兩個字的細致輪廓。

洛平微微皺眉,不甚滿意——果然,無論怎樣用心,他也寫不出草書的灑脫。

或者,“周棠”對于他而言,本就永遠也灑脫不了。

————

周棠是一路殺回來的。

大軍過境,剛開始時朝廷未能反應過來,幾座城池被他直接拿下。

由于守城之人均是寧王一派,确實符合“清君側”的名頭,故而附近城池的守将未敢支援。之後寧王緊急調度回防,卻仍然止不住定北軍回城的步伐。

進駐華州之時,方晉望着鋪開的大承全景圖搖頭嘆息:“沒了洛慕權,小皇帝做事着實畏首畏尾了些。朝中那些所謂謀臣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嘴臉,什麽事情都要分成好幾派來辯論,小皇帝拿不定主意,這就錯失了良機啊。”

周棠冷哼:“是他們自己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以為本王就是那麽忠厚老實的匹夫,幫他們打敗了寧王就會收手臣服。就算小夫子在他身邊又怎樣?小夫子會幫他打我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呵,王爺未免也太自信了。”有些話周棠不去想,方晉也不敢說。

比如洛平這三年來任勞任怨地守在小皇帝身邊,除了為他們鋪路,究竟還為了什麽。

“明日便攻下延州。”周棠在地圖上指出線路。

“王爺,延州是寧王控制六王爺的地方,守城将領俱是寧王的人,但真正的城主是六王爺,三王爺和六王爺與寧王有仇,他們理應算作小皇帝的勢力。奪城之後,是不是要把控制權交回六王爺手中比較好?”

周棠挑眉:“我奪的城,為何要給他們?區區周楊,讓他陪他哥一起守皇陵就是了。”

“這個嘛……”方晉斟酌道,“王爺這麽做,就是明擺着要削弱小皇帝了,如此一來,恐怕振遠将軍便要在皇城腳下等着咱們了。”

“要戰便戰,已到了這一步,再瞞藏着掖着也沒什麽意思了。”周棠道,“但周楊決不能輕易放過,我定要讓他吃點苦頭!”

“這是為何?”方晉不明白,周棠與六王爺之間是有什麽瓜葛?

“為他曾經縱狗傷過小夫子!”

小夫子身上那些血淋淋的傷口,他一輩子也忘不掉!那時候他無力還擊,如今要報仇,也并不算晚!

攻下延州之時,不知為何,被軟禁于房中,原本應該平安無事的六王爺周楊,竟然被不知從哪裏竄入的豺狗咬傷,被救出時渾身是血。

越王見狀,即刻命人帶他去醫治,并以戰場危險為由,把他直接送得遠遠的一直送到沛州帝陵。

這所有的事,他都沒有問過小皇帝一句,其心可昭。

直到此時,寧王才是真的膽寒了,小皇帝也不得不面對七皇叔要搶他皇位的事實。

誰也不願坐以待斃,此時寧王和小皇帝各自去求援,他們找了不同的人。寧王找的是四王爺周柯,而小皇帝去了大理寺的地牢。

周衡火急火燎的心情,在見到洛平之後,竟立刻平靜下來。

“洛卿,我來接你出去。”他說。

“多謝陛下。”洛平行叩首大禮。

這一日,牆上的“正”字,劃到了七個半。

洛平恢複自由之時,也正是振遠将軍與定北軍初次碰面之時。

振遠将軍的皇城禁衛軍臨時收編了凜安将軍的五萬大軍,總共有十萬餘人,将王城及其四圍保護得滴水不漏。

周棠的軍隊分到各個已拿下的城中一部分,剩下的随他前來,總共八萬精兵。

兩方人馬都未莽撞交鋒,只在各自的地盤上暫歇了下來。

洛平登臨城牆高處,舉目望去盡是兵陣,如黑雲壓城。

大風獵獵,把洛平無意識的嘆息撕碎在上空:“終于來了啊,我的君王。”

之後不久,周棠收到了四王爺的來信。

出乎他的意料,這并不是一封讨伐書,而是一封求和信。

信中說,寧王去找過他,要他率領濱州的定海軍協助擊潰越王的軍隊,但他拒絕了。

原因無他。

一來,他知道定海軍的實力,海戰為強,他自己也不擅長陸戰。

二來,他說,二哥生性猜忌,疑心頗重,若是奪得皇位,定然不會放過他們每一個人,看看他對待三哥和六弟的态度便可知曉。而他要周棠簽下一份協議——

若他敗了,一切自不必說,若他取勝,則不可再為難各位兄弟,否則即使拼得玉石俱焚,他也要把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他能給與的承諾就是,在此期間,不再插手朝中任何紛争。

周棠答應了。

方晉說:“要講仁義,這麽些個皇子,沒一個比得上周柯。”

周棠瞥了他一眼。

方晉立即補充:“當然了,亂世之中,仁義就會顯得太過天真。他不支持小皇帝、不信任寧王,反而對你給予希望,其實只是因為他受夠了這種兄弟叔侄相殘的局面。他想快點結束,自己又下不了手,所以才選擇了你。”

“……我知道。”周棠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毀約。”

“這麽說,王爺您準備好了?即使要背上抗旨弑君的罵名?”

“當然,這一仗,我等了這麽多年。”

為了當初那人所說的“終有一日”,為了能讓那人看見自己在極高之處的光華……

同一天。

“他出來了。”周棠說,“他現在又站在小皇帝身邊了。”

他突然發現,自己不那麽自信了。

因為他手中的一紙素箋上,小夫子的字跡分明寫着:“懇求王爺,勿殺徐睿。”

他用的是“懇求”。

放過敵方主将并非不可,周棠最想不通的就是,小夫子為何為了這個人,求他。

良久,他合上素箋:“這仗我不打了。”

“……”方晉的扇子卡住了沒能打開。

“……”廷廷整個人晃了一晃,差點從位子上摔下去。

“王爺……請三思……”在出戰的節骨眼上主将說了這個話,就算是方晉,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幸好,周棠還是有點理智的,心裏堵着的氣順過去後,他道:“罷了,當我沒說。池廷,本王現任命你為勤王大将軍,直取攻城,破寧王的軍隊!”

“是!”

“方晉,你想辦法混入城中,引導城中那隊人,若他們有叛我之心,即刻鏟除!”

“遵命!”

“至于振遠将軍徐睿……還是由我親自來戰。”

是夜,洛平宿于真央殿的側殿中。

他無法入睡,閉上眼,便恍然看見無盡的火海,他的心也如同在火海中煎熬。

前日,洛平幫助小皇帝大刀闊斧地剪除了朝中叛亂和畏縮的勢力。

他當衆痛斥那些猶在安慰自己說真龍天子不會亡的腐朽之臣:“在這個緊要關頭,只能主戰,拼死一搏!你們這些還要講和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自然,謾罵聲接踵而來,說他不自量力,說他挑撥離間,等等等等。

可周衡仍然無條件地相信着他。

洛平倚在榻上,思緒紛亂——

小皇帝就在隔壁的真央殿內吧,一定又是徹夜不眠。

他總是這樣,一緊張就吃不好睡不着。

這個孩子,做皇帝做得那麽辛苦又那麽努力,會用什麽樣的心境來面對他的背叛呢……

周衡并不在真央殿內。

事實上,他就在洛平的門外。

外面刮着幹冷的風,吹得他唇色發紫。伺候的太監幾次要上來勸說,都被他揮手趕了下去。他抱膝坐在石階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

他手裏捏着小荷包,上面多出的線頭有些磕手。

整座皇宮安靜得出奇,他可以聽得見屋裏的人極輕極輕的哼唱。

那是首他并沒有聽過的曲調:

……

鳳凰兒,鳳凰兒。

一場繁華夢,催得雛羽争。

君不見,

當年晏晏晴光好,

杯酒話相知。

君不見,

目下灼灼梧桐老,

落凰來栖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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