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憐幽草
裏間的李美人嗫嚅了下,“太監也是人,看見漂亮的也會心動,這麽就說人家沒去幹淨,回頭押到黃化門再割一回,可要老命了。”
“都沒了還那麽愛勾搭,敢情是骨子裏壞。”音樓往前湊了湊,“那闫少監呢?怎麽樣?”
李美人愈發局促了,支吾了半天才道:“瞧是瞧見了,沒法兒說。”她拿團扇遮住臉,隔着薄薄的绡紗還能看見她酡紅的雙頰,略頓了頓唉聲嘆氣,“嫁給太監的人,這輩子苦是吃不盡了,還能指着有體面麽?你不知道他怎麽作踐人……罷了,你是沒出閣的女孩兒,告訴你也不好,沒的污了你的耳朵。”
音樓和彤雲對看了一眼,“他對你不好?”
太監這類人,陰陽怪氣的心理,誰也拿捏不準。前一刻還是好好的,轉瞬就拉下臉來折騰你。李美人滿面哀凄,皺着眉頭道:“我就是個玩意兒,什麽叫好呢?吃喝不愁,日子上頭沒什麽不足,就是夜裏難耐。可人家救了我的命,要不我這會兒在地宮裏躺着呢!撿着一條命還有什麽可說的?所以你聽我勸,千萬不能叫太監沾身。往後回了宮,就算再空虛寂寞也要離那些人遠遠的,記好麽?”
李美人這話一說完,音樓立馬想起肖铎來。自己也納悶怎麽牽扯上了他,大概被他三番四次的挑釁,那點小小的怨念都刻在骨頭上了。不過她實在對太監找對食的內/幕感到好奇,和李美人關系又不賴,便不懈地追問她,“你不說怎麽回事,我回頭心猿意馬收不住怎麽辦?”
李美人垂着嘴角打趣她,“太監也能叫你心猿意馬,那你該讓太醫開方子敗火了。”言罷嘆氣,“我也不避諱你,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不就是淨身麽……”她說得豪邁,臉上恨不得紅出血來,可是想起受的那些罪,轉眼又覺灰心,“太監去勢割的是子孫袋,裏頭東西掏出來,前面倒不去管他。你想想,那處血脈都不通暢了,單剩一片皮肉,頂什麽用?我聽說有的人去不幹淨是兩丸裏只去了一丸,那些有權有勢的想回春盡幹些造孽的事兒,據說吃小孩兒腦子頂用。”
音樓啊了聲,對彤雲道:“上船後活動不開,咱們留神瞧肖掌印,看他會不會偷着吃什麽奇怪的東西。”
彤雲木着臉看她,“主子您和他走得近,順道兒打探就得了,奴婢可不敢,奴婢還想多活兩年。水路上走不是好玩的,把我豎在江心裏,我不會水,還能活得成嗎?”
李美人笑道:“這也就是鄉野傳聞,真吃小孩兒腦子的誰也沒見過。別說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嚷,叫外人聽見了要出事的。”
她點頭不疊,“我知道,這不是你在麽,外頭我也不會說去,到底督主的臉面要緊,這麽大尊佛押到黃化門,那太丢人了!”
屋外的人感覺渾身氣血逆行,氣得他平穩不住呼吸。她到底對他有多好奇?背後這麽喧排他,還一口一個為他着想!果然女人是不能寵的,太擡舉就爬到你頭頂上來了。再側耳細聽,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李美人怎麽度過漫漫長夜上去了。女人湊在一起的話題居然這麽外露,平時端莊賢淑的樣子看來都是裝的。
李美人很覺難堪,滿肚子苦水沒處倒,她問了索性一股腦兒告訴她,“除了那處不濟事,別的也沒什麽兩樣,全套功夫一樣不落。只不過他心裏憋悶沒出發洩,一個伺候不周就打我。”她捋起袖子讓她看,胳膊上瘀青點點,有的是新傷,有的時候長了,邊緣漸漸發黃,橫豎是滿目瘡痍。她掖了掖眼淚道,“咱們這些人哪裏還算是個人!他打完了後悔,給我賠禮,跪在我跟前扇自己耳刮子,你叫我怎麽樣呢!雖然做對食有今生無來世,可渾身上下叫他摸遍了,和真夫妻又有什麽差別?我知道他心裏苦,挨了兩下并不和他計較,過去就過去了,可他第二天變本加厲,不叫他碰就疑心我外頭有人,叫他碰,我實在沒這命給他消耗。”
各人有各人的苦處,既找了太監就別指望過好日子了。音樓聽了也淌眼抹淚,“這麽下去怎麽了得,三天五天還忍得,十年八年怎麽料理?你好好同他說說,夫妻之間你敬我我也敬你,要是鬧得不痛快了,往後還過不過?”
李美人搖搖頭道:“這道理誰不懂呢,就是他心眼子小,說我的命是他給的,作踐我是人家的本分。”
“那他何必要救你?救出來還不叫你好過,這人心肝叫狗吃了?”音樓惱恨不已,“這會兒是瞧準了你有冤無處訴,恁麽猖狂也沒人治得住他。”
李美人對現狀感到疲憊,“家裏私情兒,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找公親都認不準門。”
“宮裏那麽多對食,宮女死了,那些太監置辦了牌位供在廟裏,清明冬至都去吊唁,哭得什麽似的。都是人,他怎麽就和別人不一樣?”音樓恨恨道,“回頭我和廠臣說說,求他給你主持公道,也給闫荪琅醒個神兒。”
這是拿他當救星使,這些雜事兒也來麻煩他,誰有那閑空替旁人操心!肖铎面上做得不快,心裏卻隐約歡喜。一片雀躍像鹞子,高高地飛上了雲端。
李美人識趣兒,擺手道:“不敢勞動肖掌印,你別管我,我如今活一天都是賺的,照理陽壽早在兩個月前就到頭了。你只要好好的,往上爬,我将來興許還能借你的光。他脾氣雖不好,總不至于把我弄死,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後頭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私房話,他沒了再聽壁腳的**,料她回頭要來找他的,自己悠閑地邁着方步去了。進上房換了件寶藍底菖蒲紋杭綢直裰,路上要籌備的東西自有府裏管事料理,他坐在荼靡架前看書,顏真卿的真跡,花了好大勁兒才淘換來的,市面上買不着。他逐頁品評,一撇一捺鐵畫銀鈎,真是稀罕到骨頭縫裏的好東西!只可惜東西有些年代了,外鄉人保管得不熨貼,有幾張紙叫蟲咬了,品相沒那麽好。他舉起來對着光看,看着看着發現垂花門前有人,手裏拎了什麽東西,晃晃悠悠從甬道上騰挪過來。他轉過身假作沒看見,單拿餘光瞥過去,她笑吟吟站在矮榻邊上,把手往前一伸,說了聲“喏”。
他這才看清,是五彩絲帶編的網兜,裏面灌了一只鵝蛋一只雞蛋。
他有點搓火,給他送蛋,拐着彎兒罵人麽?他擡頭看她,“娘娘這是什麽意思?”
音樓道:“今兒是立夏,吃了蛋就不痓夏了。”說着掏出一個來給他看,“鵝蛋放在粽子鍋裏煮的,殼兒都給蘆葉染黃了。雞蛋皮薄,時候一長就裂開,還是鵝蛋好。我叫人送點調料來,廠臣蘸着吃,好不好?”
這人花花腸子不少,求人辦事就開始大獻殷勤。他起身接過蛋簍子道謝:“擱着吧,臣不愛吃白煮蛋。”
她歪着頭問:“為什麽呢?是不是嫌太大了?那我換幾個鹌鹑蛋來?”
他不願意和她讨論蛋的大小問題,剛才在外面聽到的那些話他還耿耿于懷着,因放下蛋簍問:“聽說李美人過咱們府了?”
他說“咱們府”,想來沒有拿她當外人。音樓很高興,笑道:“我要跟您回浙江了,您又不叫我出去,我只好差人請她來話別。”
他嗯了聲,“單只話別麽?”
“倒不止,李美人過得艱難,說闫少監對她不好,總是打她。”她眼巴巴看着他,“廠臣,男人打女人,換做您您瞧得上麽?沒本事的男人才拿女人撒氣,您說是不是?”
他颔首道是,“不過太監不算男人,拿男女那套來下定規,似乎不大妥當。”
她窒了下,“別人不拿太監當男人,太監自己也這麽想?”
他請她坐,兩個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那娘娘把臣當男人了麽?臣是覺得對路的女人要疼愛着,善加保護,但別人的想法未必是這樣。一樣米養百樣人,就是這個道理。”
當不當他是男人,她也說不上來。論理兒他是殘缺的,可他做出點暧昧不明的事來,她又面紅心跳六神無主。這個話題不能繼續,否則又要被他繞進去。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會勾人,看了要着魔的,她只好耷拉着眼皮道:“我想闫荪琅是您手底下秉筆,您能不能勸勸他,讓他對李美人好一點兒?”
他哧地一笑,“人家兩口子的事兒,外人摻和進去合适麽?我是管不得別人的,自己這裏處置好就不錯了。”
她顯得很失望,悻悻道:“又不費事兒,順便的一句話,難為麽?”
“臣和底下人除了公務沒別的交集,閑事管到閨房裏去,叫人說起來成什麽話?”他正了正身子,婢女端了個盅放在他榻旁的矮幾上,他原不想用,忽然想起什麽來,探手去揭那青花瓷蓋兒,才揭開一點兒又扣上了,慢回嬌眼打量她,“娘娘回頭收拾收拾,後兒一早就要起錨的。還有旁的事麽?沒事就請回吧,臣要吃藥了。”
音樓腦子裏激靈一聲,拿盅吃藥沒見過,吃的什麽藥?別不是李美人說的小兒腦吧!她只覺五髒廟翻騰,低頭看看手裏那個鵝蛋,喃喃道:“再大也不能變成兩個,敲開了嘗嘗吃口又老,真可惜。”
他眉眼彎彎含笑問她:“娘娘嘀嘀咕咕說什麽呢?什麽一個兩個?”
她不能明說,遲疑了下把鵝蛋放回網兜裏,挨在邊上看那個盅,“廠臣身上不好?這是什麽藥?燙不燙?我替您吹吹好麽?”
他好整以暇望着她,“臣是淨過身的人,有些暗疾不方便和別人說。近來不知怎麽,心頭亂得厲害,唯恐帶累到別處,所以時不時的要壓制一下。臣的藥不是尋常的藥,輕易不能讓人看見。娘娘請回吧,這藥溫着吃最有效,冷了燙了都腥氣,您在這裏臣沒法用。”
她越聽越驚恐,難怪他在榮安皇後跟前那麽吃香,現在又用這麽造孽的藥,她果然是高看了他,忘了他是多喪心病狂的人。
“既……既然如此,”她沒有勇氣指責他,結結巴巴應着,站起來道,“那我這就回去準備。”
他不說話了,一雙眼睛直望進她心裏去,“娘娘臉色不好,是在擔心臣的病勢麽?娘娘對臣一片情,臣也知道……”他靠過去,幾乎和她貼身站着,“有什麽好奇的不必同別人探讨,直接來問臣,豈不更準确直接?太監淨身,刀尖兒上留情就夠人受用的了,只要調理得好,将來悄悄娶妻納妾,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皇上前陣子說起要賞臣幾個宮女,臣也怕辜負了聖恩。”
音樓鄙夷地乜他,“哪個皇帝願意讓太監留着孽根淫/亂宮闱?史上一個嫪毐還不夠麽?廠臣想什麽呢?宮女擺在那裏望梅止渴就成了,還想伸手?抓着了仔細剝皮抽筋!”
做了太監都不消停,想入非非他也不嫌累得慌!以為他和闫荪琅不是同類人,誰知竟一樣!她有點生氣,呲達了他一通又覺得不大對勁,他怎麽知道她剛才和別人聊了什麽?難道一不留神疏忽了,讓他刺探到了軍情?
她頓時頭皮發麻,扭身就待走,誰知被他牽住了衣角。他勾手一扯,皮笑肉不笑道:“娘娘且留步,臣問娘娘,臣怎麽見了姑娘就兩眼放光了?神天菩薩看得見臣的心,娘娘疑心臣是假太監,就請娘娘跟臣進屋查驗,省得後頭你我同船而渡,瓜田李下有避不完的嫌。”
作者有話要說:
求個作收,據說開新坑時作者積分高比較占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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