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壓重門

音樓的母親早年亡故,看這婦人的穿着打扮,應當就是步馭魯的正頭夫人曹氏。

曹夫人做戲是把好手,把音樓抱在懷裏看,從頭到腳每根頭發絲都摸遍了,哭天抹淚道:“我苦命的兒,在外頭經歷那許多,我瞧着人都消瘦了。如今回來了,在家總歸千日好,到我跟前我也盡得了心了。你垂髫之年沒了親媽,養在我身邊十來年,一對姊妹花兒,在我眼裏是一樣的疼。你進京,這幾個月來我哪一日不在牽腸挂肚?總和你父親說起你,夜裏哭得了不得,睜着眼睛整晚睡不安穩。前陣兒說先帝駕崩,我也托了你舅舅進京打聽,唯恐你要殉葬,我對不起你過了世的姨娘。今天你囫囵個兒到了家,我心裏真是歡喜,即刻死了也瞑目了。”

她洋洋灑灑長篇大論,連步太傅都有些鬧不明白了,扯了她的衣袖道:“發什麽昏?嫌家裏不如意的事還不夠多嗎?既然回來了,推是推不掉的,正好你在,把後面院子收拾出來安置她。從宮裏趕出來的,還有什麽臉面立足?将來傳出去也不是個好名聲。我看暫時留在府裏,等過幾天叫老三送她回盱眙老家去,眼不見為淨也就是了!”

曹夫人一聽就惱了,狠狠瞪着他道:“你就是這麽當爹的?虎口裏逃生的孩子,到了你身邊還要往外推,我瞧你是豬油蒙了心!誰說宮裏出來的就沒臉見人?咱們是得了恩旨的,是幾輩子的造化!倘或沒有品級倒罷了,她是才人,吃着朝廷俸祿,哪一點叫你沒臉?回頭許人,女婿好壞要咱們挑撿,門第不夠的還瞧不上眼呢!”說完了轉過身來安撫音樓,“走了那麽遠的路,風塵仆仆的,想必也乏了。我叫人伺候你進去換身衣裳,梳洗梳洗,過會子娘有話和你說。”

音樓的心早就冷了,她回來只沖着父親,眼下是這樣的情形,還有什麽可說的?曹夫人的手段她也見識過,當初騙她頂替音閣就是這模樣,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斷不會這麽和顏悅色。

到底還能耍什麽花樣呢?她還有什麽利用的價值?她把眼淚擦幹,木着臉道:“我是水路回來的,并不十分辛苦。梳洗就不必了,您有話只管說吧,咱們自己人,哪裏用得着拐彎抹角的。”

曹夫人聽了微一頓,便不再客氣了,讓她在帽椅裏坐下,自己隔着香幾坐在另一邊,探過手來緊緊攥住她,長嘆一聲道:“我的兒,你想過往後怎麽料理麽?我是說當初進宮……”她看了彤雲一眼,外人在場,似乎不太好直言。

音樓知道她要提冒名的事兒,彤雲心裏門兒清,也用不着避諱什麽,便道:“這丫頭從我進宮就跟着我,母親有話但說無妨。”

曹夫人又看彤雲一眼,這才道:“你能回來是天大的喜事,也湊巧得很,明天是你姨娘的忌日,咱們進廟裏籌神還願,再請老和尚打幾天平安醮。只是……我現在憂心的是另一宗。人人都知道步家大姑娘進了宮,音閣這幾個月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想進了王府就是了,可如今你回來,再叫她去南苑,萬一有點疏漏,兩下裏夾攻,問起罪來誰也擔待不起。我的意思是,實在不成就換回來吧!橫豎南苑王府只問了生辰八字,還沒有見過人,你去了,那頭也不知道其中底細。”

簡直是聞所未聞,一而再再而三,虧這女人有臉說出來!彤雲真替她主子不值,日思夜想着要回來,誰知到了家面對的是這樣冷血無情的父母。

她有些擔心她,低頭看她,果然她手指緊握成拳,擱在膝頭微微顫抖着,半晌才道:“母親的意思是我還得頂替音閣,嫁進南苑王府做妾麽?”真是一把好算盤!嫌做庶福晉位分低,臨時又反悔了,寧願頂着才人的銜兒等好女婿上門麽?她氣得心肺都疼了,轉過頭看她父親,“爹的意思呢?應該換回來麽?”

步太傅起先弄不清曹氏的用意,後來漸漸聽明白了,再三斟酌,發現這個提議真不錯。和南苑王府結親本來是好事,可惜庶女的名分拿出去終不響亮,最後連個側妃都撈不到。音閣是他的掌上明珠,生來受不得半點委屈,到那裏怎麽和人低聲下氣?倒是音樓,面人一樣的性情,遇到多少不公都能活下去。橫豎她是不在乎的,三句好話一說就沒了主張,叫她去她樂颠颠的也就去了。

步太傅繞室慢慢地踱步,“你母親為你着想,你該好好謝謝她才是。譬如你這樣的境況,能進南苑王府做侍妾也是好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武則天當初不也是個小才人麽!只要留住了王爺的心,日後升上一等也不是不能夠。”

天底下稀奇的事多了,但像這麽無恥的長輩真是叫人開了眼。原來一再讓她給音閣做替死鬼都是為她好,她不但不能怨恨,還應該感激他們。

音樓哭過了,心也變得冷硬了。她天天惦記的家,不把她拆吃殆盡誓不罷休。她的母親是通房出身,活着的時候不得父親寵愛,連帶着她這個女兒也不受待見。既然這樣,她還有什麽可留戀?她心裏攢着一把火,索性放任它燒起來,把妖魔鬼怪都燒得片甲不留!

“二老替我操持這許多,我要是不領命,也太不識擡舉了。”她端坐着,抿嘴一笑,“那就這麽辦吧!我去南苑王府,替爹攀上一門姻親,将來哥哥們仕途也能更順暢些。”

彤雲吓了一跳,沒想到她會破罐子破摔。她身上有太妃的銜兒,皇上又一門心思要接進宮去的,要是無緣無故被嫁進了南苑王府,上頭怪罪下來,步太傅滿門都是死罪。

解恨是解恨了,可也把自己給毀了,何苦呢!

步太傅和曹夫人卻都滿意了,要不是王府上一位老太妃剛薨,音閣只怕早就送進去了。萬幸得很,音樓這時候回來,是音閣的造化。

親人之間也不是無條件愛和擡舉的,這句話在步家得到了充分的驗證。音樓一點頭,步太傅的态度立刻有了大轉變,那張棺材板一樣的臉上有了笑模樣,連連誇贊她懂分寸、福氣好。

福氣到底好不好,哪個心裏不知道?音樓正要敷衍,忽然聽見外面腳步聲大作,是官靴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響。擡頭一看,正門上來了一幫穿公服的東廠番子,領頭的人不等招呼已經到了廊下,撐着傘帶着笑,一個流轉的眼波抛來,秋水盈盈,當真是風華絕代。

“看來咱家來得正是時候。”邊上人接過他的傘,上前解開領上金扣,把冰蠶絲的披風取了下來。他斜眼看步馭魯,“一別多年,太傅可還認得咱家?”

是肖铎來了!音樓剛才無依無靠,只有自己挺起了身腰咬牙扛着。可是他一現身,她霎時像魚膘上紮了個針眼兒,什麽勇氣膽色都沒了。滿肚子唯剩委屈辛酸,哭喪着臉,扭過頭去拿肩頭擦眼淚。

她的每一個小動作都在他眼裏,他臉上笑意不減,眉宇間卻已然有了肅殺之氣。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她不聽人勸,非要碰了南牆才知道傷心。這下子好了,人家又要打她主意,步馭魯生這個女兒就是用來填窟窿的。

做爹的不心疼,有他來心疼。原和洋人談交易,左思右想不放心,唯恐她吃了虧,急巴巴趕過來,還真撞個正着!

步太傅朝中為官十幾年,提起東廠就頭皮發麻。心頭惶恐起來,也不知是哪裏欠妥,引得這些朝廷鷹犬登門上戶來。肖铎這人他也打過幾回交道,當年他辭官的時候他已經接任東廠提督了,年輕輕的後生,甫上臺就弄出一片腥風血雨,現在提起來還就有餘寒。

他如今沒有官銜傍身,忙攜了曹氏斂神參拜,“不知廠公駕臨,有失遠迎了。”

肖铎擡了擡手,慢悠悠道:“太傅不必多禮,您老人家雖辭官歸故裏,畢竟還有生員的功名,咱家可受不起您的大禮。”

步太傅戰戰兢兢自謙一番請他上座,又讓吓傻的家人上茶,站在一旁察言觀色,只不敢造次。

欺軟怕硬的人最叫他瞧不上,對閨女呼呼喝喝一副天王老子做派,看見他倒沒鋼火了。他乜斜音樓一眼,他今兒來就是給她出氣的,非得叫步馭魯吃足暗虧不可!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就好辦了。他和煦地笑了笑,“太傅大人請坐,這麽拘着,叫咱家也不自在起來。算算時候,太傅辭官有五六年了,這一向可好啊?”

他在那裏閑話家常,別人看來卻是讨命的符咒。步太傅應個是,“托聖上和廠公的福,家道還算過得去。倒是廠公突然駕臨寒舍,步某來不及籌備,怠慢之處,請廠公恕罪。”

他嗯了聲,“娘娘沒有告訴您,她和咱家一路同行麽?這回咱家是奉了皇命到江浙一帶辦差,原以為手上的事兒夠操心的了,沒想到今兒湊巧了,遇上了太傅大人開的這麽大個玩笑。”

步太傅悚然一驚,腮幫子上的肉連跳了好幾下,打拱作揖道:“廠公言重了,某在鄉間一直安分守己,何來玩笑一說呢!一定是廠公聽信了什麽謠言,對步某有些誤會了。”

他摘下腕上珠串慢慢盤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太傅大約忘了我東廠是幹什麽營生的了。東廠之職,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上至王公大臣一言一行,下至黎民百姓柴米油鹽,沒有一樣能逃得過東廠耳目。向來只有我東廠想不想查,沒有查不查得到的說法。太傅大人今兒把話說滿了,恐怕不太好吧!太傅要是個聰明人,就不該在咱家面前耍心眼子!咱家問你,當初太傅應府衙點卯,稱進宮待選的是正頭嫡女,可今兒嘴裏洩了底,分明是以庶充嫡瞞騙朝廷。”說到這裏面色驟變,突然拍案而起,轟地一聲響,驚壞了在場的所有人,“這樣的罪責,太傅作何解釋?”

他這一番驚天動地的動靜,立刻引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來,步太傅一看架勢,吓得三魂七魄俱飛到了九霄雲外。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多狡辯也無濟于事。東廠番子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你嘴越硬,落到他們手裏日子越不好過。他顫抖着,帶着曹氏一同跪了下來,“事出有因,步某一時糊塗才犯下滔天大罪,廠公積德行善之人,且看在步某一片拳拳愛女之心的份上,網開一面繞我性命吧!”

肖铎冷冷一笑:“拳拳愛女之心?娘娘不是太傅的親生骨肉麽?周全了一個,叫另一個冒着殺頭之罪李代桃僵,太傅這樣做,實在偏心得厲害啊!”

似乎也觸到了一點痛肋,步馭魯的臉色十分尴尬,但也是轉眼,立刻又言之鑿鑿道:“廠公有所不知,只因為大的那個自小有不足之症,逢到變天就咳嗽氣喘難以自抑,這樣的身子骨,怎麽進京侍奉先皇呢!步某也是利欲熏心了,祈盼女孩兒有出息,悄悄讓兩個女兒對調了一回。如今知罪了,請廠公網開一面,步某願進獻身家,以答謝廠公活命恩典。”

步馭魯這老狐貍,避重就輕很有一手,到現在還在為自己開脫。肖铎看了音樓一眼,她轉過臉去,想必也在對她父親的滿口仁義感到不屑。看清了好,看清了就把肩上的擔子放下了。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匍匐在地的兩個人。願意花錢消災,倒也是個妙方兒。不過仨瓜倆棗想打發他簡直是異想天開,音樓不能白擔這些風險,所有的錢用來給她添妝,叫她以後在宮裏的日子過得富足,也是他步馭魯對閨女的補償。

“如此就看太傅大人的誠意了。”他擡手一揮,把東廠的人都叫退了,自己親自上去攙扶,又換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太傅的難處咱家知道,十個指頭還有長短呢,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多了,不過像太傅這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卻沒有幾個。太傅和咱家也曾同朝為官,相逼得太急,顯得咱家不仗義。可是太傅當替幾位公子想想,一位推官、一位都指揮經歷、還有一位宣撫司佥事,都是才冒頭的六七品小吏,鋪好了路,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矣。”

這麽一說,不單是花錢買平安,更是花錢捐官做了。步太傅又懼又喜,點頭哈腰道:“有廠公這句話,就是給步某吃了定心丸了。只是在下辭官多年,日子勉強過得,廠公看……多少相宜?”

肖铎嗤地一笑:“太傅明白人兒,官場上行走這些年,怎麽還來問咱家?”橫豎不會是一筆小數目,不掏光他的家底,對不起音樓受的這些委屈。不過步太傅要拿她送進南苑王府,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主意。他踅身坐回帽椅裏,數着佛珠道,“先頭太傅說要和南苑結親,咱家想着,既然事已至此,各歸各位也是正理。咱家和娘娘有過同船的交情,趁着還在餘杭,把親事辦了,咱家也好送娘娘一程,太傅以為如何?”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