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隐忍待發

楚耀南說得忿忿,師爺呵呵笑了說:“南少還有這悲天憫人的心情,不易。”

楚耀南鼻子一翕,搖頭不屑道:“那孩子就拼命地去狗嘴裏搶包子,被咬得血淋淋的,真不知我是幫他還是害他。一個包子,我一直想,當年爹把我從街巷上撿回來塞去娘被窩裏,也這麽髒兮兮的吧?若不撿回來我,怕我早就凍餓而死了。”

這話說得感傷,卻是目光望着秦老大目不轉睛,似觀察每一抹細微表情。

秦老大停住筷子,并未擡頭轉了話題說,“洋人的買賣你最熟悉不過,有這閑心去喂豺狗,不如安心幫爹把這買賣打理妥當。旁的事情都可以撇下,只用心把這單生意做好。”楚耀南喏喏應承,恭敬的樣子。

秦溶心思滿腹,餘光掃到楚耀南。楚耀南一臉溫然的笑,雖然舉止遲緩些,卻看似尋常,只是掩飾不住唇角眉梢的痛苦,卻極力做輕松狀。秦溶心裏想,楚耀南難道對秦老大就似乎沒有恨意嗎?在人前毫無尊嚴的一場酷刑,他一定恨得咬牙切齒,即使是親生父親怕也不會原諒。

楚耀南卻未察覺他的目光,只是沉浸在奪來包氏貨單的喜悅中,手裏把着酒壺,為父親和師爺滿酒,海闊天空的談着包運洋人貨物不同于本土貨物的路數和規矩。

秦老大轉眼看到秦溶,吩咐說:“溶兒,遲早這些事你是要經手的。等你耀南大哥身子好些能下地了,就讓他帶你去幫會和各大碼頭號子裏走動,你也快快地熟悉商會中的業務。江湖上的東西,爹就不必交待你,想你這些年明白得許多。只是秦氏家大業大,不比青道堂小門小戶,你要學的東西還甚多。”

秦老大一腔的熱情并沒換來兒子恭敬的一個“是!”字。

楚耀南身上有傷,屢屢堅持撐身起來倒酒布菜。秦溶無奈,待楚耀南再要起身時,他一把按下楚耀南的肩頭,自己起身接過酒壺為衆人滿酒。秦老大贊許的目光望着他,滿是欣慰。

喝得酒意微醺離開時,秦老大示意秦溶來扶他,秦溶近前,雖然不情願,也沒推辭。只秦老大起身時撐了一下腰,對徐徐扶了桌案起身的楚耀南吩咐:“不必送了。”

楚耀南微愣,旋即笑了,逗趣般說:“兒子總是要起身回床上去的。”

人走後,病房裏冷清清的。

楚耀南費力地喘息,手握在床邊緣抽搐。

阿彪低身湊在他耳邊低聲問:“南少,喝水嗎?”

他費力搖頭,擺擺手竟然沒氣力說話。

他不想動彈,動一下都撕裂皮肉的疼痛,他緊閉了眼,不想說話,也不想人碰他,就靜靜的在狹窄的床上養神,只是那痛楚一波一波的,就是不肯饒過他。仿佛父親還在揮舞藤條打在他肉上,盼望他停手,卻總也不能停,痛苦得難捱,四周是無數掩口嬉笑的目光和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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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彪湊近跟前低聲說:“偵探社打探的事,有消息了。”

楚耀南眼睛睜大,仿佛是心灰意冷後唯一給他的慰籍。聽阿彪說:“每年那筆大宗的神秘款子,是打給日本那個什麽三友株式會社,再經那邊的賬,轉給了東北奉天一家銀行。取款的人姓卓,卻又被原封退回來。咱們藍幫殉難的英傑才能得到這種贍養撫恤款項的,可是對方不收,很奇怪。”

“姓卓?他們确認不姓……”楚耀南追問,看阿彪的眼神立刻收住話,扮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還有呢?”

“偵探那邊說,姓卓的這戶人家,教書匠,祖上好像是作官的,曾見他家曬晾前清的官服頂戴。還有,那家的老太爺過世得早,好像去日本留過洋,同東洋人有些交往。”

楚耀南思忖片刻說:“去拿我的片子,找一下三口夫人。”

話音才落,昏昏沉沉的就沒了知覺。

楚耀南再睜眼,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母親三姨太在一旁削蘋果,看他醒來,就問:“南兒,還疼嗎?”

他微微睜眼說:“娘,我沒事兒。故意喊疼裝給老頭子看的。”

目光忽遇窗口擺的一束勿忘我,驚得問:“誰買的?”

“喔,那個,三口夫人,一早就來過了。”三姨太醋溜溜地說,“南兒,你這風流債不斷的,仔細你老子哪天揭你的皮。什麽人不好找,同這麽個女人糾纏,知道你爹不喜歡日本人。”

楚耀南勉強地笑笑說:“娘,她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不過是日本人收養了她,和我一樣。她命苦,嫁了人,丈夫死了,當了遺孀,只剩下錢。”

“還是寡婦,不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嗎?

楚耀南更是笑,笑得得意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閉眼繼續睡覺。

三姨太哭了,罵咧咧道:“都是那兩個小雜種,平白的從天而降,害得你在這家裏人不人,鬼不鬼的,沒看那些妖精們如何看笑話呢,各個趨炎附勢的。咱們娘兒倆,日後可怎麽辦呀?”

楚耀南悵然道:“你放心,橫豎我會養你的。”

“你拿什麽養我?你還不如我有體己銀子呢。老爺這回收走你所有的錢,統一保管,你手裏還有什麽?”說罷,眼淚汪汪的,“娘昨晚都沒能睡個整覺,就想起這幾年你為老頭子出生入死的,得了什麽?就那一輛破車,還被那小雜種搶去給毀了,房子也被他占了。”

“娘,我的腿沒斷,又有手,什麽不能做?”楚耀南不厭煩的蒙住頭。

過了許久,屋裏靜靜的抽噎聲也停息了,靜悄悄一片,只他困乏得不忍動彈,就那麽睡了。

不多時,有人在用指頭捅他,一下下的,似在嬉鬧。

楚耀南厭煩道:“別鬧!”

猜是娘又想起什麽要喋喋不休了。

“大日頭下,還睡懶覺?”柔潤的嗓音,似在嘲笑,是三口夫人。

楚耀南這才尴尬的掀開被子,說一句:“失禮,不知你到了,抱歉。”

三口夫人絲毫不再拘束,只笑了說:“原來我們是克倫達克大學的校友呢。你該喊我一聲師姐的。”

兩人就攀談起來,興致頗高,從大學的林蔭道,到陽光海灘,楚耀南微驚。

“就叫我惠子吧,和同學們一樣。”她開朗的說。

“你認識保羅。杜嗎?那個個子高高長一臉包的,校橄榄球隊的。他在東北開采礦山,如今已經是大財東。”三口惠子說,露出孩子般的笑,甜甜的。

“哦,好像和他打過橄榄球,他是我們對手公牛隊的。”楚耀南癟癟嘴,露出怪樣,卻牽動身上的傷,痛苦呻吟。

三口惠子關切地問:“很難過?”

楚耀南笑了搖頭,接着話題說:“那個和保羅。杜一道的蘇州女同學,叫Amanda許,我倒是還記得。”

“哦,Amanda 許嗎?她沒有同保羅結婚,後來嫁給了你們這屆的一個華人同學,那位同學也是随Amanda 許去了東北,做軍方的生意,同東北軍一個師長的小老婆認了幹親,就壟斷了軍服制作,可是發了橫財。去年裏,我們同學會還在四國大飯店聚會,聲勢浩大,把巡警都驚動了來維持秩序。”

一番話,說得不停口,二人談笑正歡,三姨太端來削好的水果,二人繼續聊。

“Darcy,你為什麽不去東北投資呢?那裏遍地黃金的,處處商機。秦氏這麽大産業,總不能把雞蛋放去一個籃子裏不是?”三口惠子認真的問。

“秦氏在東北有幾處場子入資,但是都姓秦,不姓楚。”楚耀南落寞地說。

三口惠子咯咯笑了:“姓什麽不重要,關鍵是你名下的資本有多少。老同學,你如果有閑錢,我來幫忙你,我們最近看好一支股票,三個月就有八成的回報,這種好事千載難逢的。同學會那邊都在動,錢多錢少投進去,就能生錢的。”

楚耀南一聽,心一動,追問幾句,果然是商機,只是神色忽然黯然說:“我沒興趣。”但心裏卻是無比失落。

“倒是我有一個事,要托夫人代為打聽一下。”楚耀南說,看一眼在一旁削水果的母親說:“娘,您去外面走走,我要談生意。”

“只要我能做到。”三口惠子說。楚耀南從枕頭下掏出一份文件和幾張照片。

随後的幾日,楚耀南的表現令人咂舌。

仿佛風吹雲散一切陰雲都過去,沒人再提起方老板換貨栽贓嫁禍的這件事,偶爾有仆人指了楚耀南的背影議論竊笑,而楚耀南本人卻旁若無事,日日出現在餐桌時依舊一臉燦爛笑容。只是額頭被父親皮鞭劃破的鞭痕還未痊愈,顯得格外搶眼。

雖然臉上帶笑,楚耀南的話卻是少了,難得聽到他在人前說一兩句話。

這日晚餐,阿力去河南辦差回來帶來只德州扒雞,噴香撲鼻,放在桌上也是添了道菜。

秦老大不等仆人動手,就自己掰扯着扒雞,先卸下雞腿,只兩只,掃一眼在座衆人,就将一只大雞腿放去楚耀南的盤子裏。

“爹,兩個弟弟愛吃雞,給他們吃吧。”楚耀南懂事地用筷子夾起雞腿,放去秦溶面前的碟子裏。秦老大一直在注視楚耀南的表情,依舊笑容如春風,燦爛如陽光。

秦老大拿起第二只雞腿遞給秦沛,秦沛忽然跳起來搖手制止:“我不吃,我不吃!昨天夢了一晚上的雞鴨,惡心得我吃不下。”

“爹,偏心,重男輕女,我還沒有呢。”六妹心蕊挑理道,侍寵而嬌将盤子遞去父親的面前。秦老大油花花的大手捏起那只大雞腿,哈哈大笑說:“你個丫頭家,少吃點肉身材好。”

“明天再照顧身材吧。”六妹得意道,才拿起那只雞腿,就聽秦沛大聲道:“我昨天晚上做了個怪夢。”

“又夢見鬧鬼啦還是車子掉進定江裏?”心蕊奚落道。

衆人竊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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