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往事
落水洞裏的地形遠比想象的更複雜,幾個人繞着崎岖濕滑的岩洞你追我趕,不時有落單的蝙蝠撲面而來,韓貝和邱正夏沒機會點起火,摸黑躲避,在岩石上撞了好幾下,疼也不敢逗留,慌不擇路;而衛金鈎那一方有備而來,打着手電邊追邊勸:“韓少爺,你別逃了,只要你交出地圖,我不會傷害你!”
邱正夏扯着嗓門:“我們也想發財,保證是按照地圖走的,可是沒想到那是張假地圖,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沒騙你!你氣急敗壞想殺人滅口也不該殺我們,該殺騙人的阿茂啊!”
“隐形路線上面不還有一份阿茂當場畫給你們的路線嗎?”柳真明顯比衛金鈎溫和許多,耐着性子道:“韓少爺,邱道長,把地圖拿出來,我們可以試試那條路線。”
韓貝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渾身一震,下意識一摟相機包,忽然明白為什麽邱正夏在緊要關頭放棄了他的裝備,只搶相機——相機裏有一張地圖的照片!
邱正夏又撿起一個石塊往後丢,“手榴彈!這回是真的了!”
劉懶:“舅舅小心!”
再一次安靜,追來的人自動卧倒,“哐哐哐……”石塊滾動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留下身後一片沉寂。
劉懶豬八戒倒打一耙:“都和你們說別信他了!”
衛金鈎:“……”
柳真:“……”
劉懶犬吠:“追!”
逼仄的岩洞豁然開朗,不知從哪裏的石縫漏下了明媚的陽光,韓貝一時适應不了,捂着眼睛晃了晃,眯起眼,看到邱正夏用手指跨度量了一下剛鑽過的洞門,又用力敲了敲岩石,緊接着,丢出一枚貨真價實的手榴彈。
“這回真的是真的手榴彈!”邱正夏喊完,攏住韓貝的腦袋逃得飛快。
劉懶:“蠢貨!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嗎?”
轟隆隆……
山搖地動,碎石飛濺,洞門應聲而塌,截斷了衛金鈎他們追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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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碎石堆,依稀能聽到對面的叫罵聲,精氣神好得很,可見他們沒有受什麽重傷,邱正夏掏出他的“蒼井小丸子”,戳了幾個按鈕,手表亮起來,可充當手電。
“哼,跟我三頭六臂小哪吒鬥?你們還太嫩了!”邱正夏恃無恐地拉着韓貝的手,“我們快點走,往別的出口出去。”
“如果沒有別的出口呢?”韓貝冷眼。
邱正夏哈哈大笑:“怎麽可能?”
事實證明,确實沒有別的出口。
落水洞裏大得匪夷所思,仿佛是一個百折千轉的蜂巢,靜靜地藏在山的懷中,容納無限美好神秘的風景。陽光、露水、小動物,和千奇百怪的種子,從細如發絲的石縫中、從鬼斧神工的峭壁上,不請自來;有的來了後離開,有的兀自留情,落了腳,生根發芽。
兩個人轉悠了半天,能找到的石縫最寬只有十幾公分,小孩子都鑽不出去,更何況兩個大男人。太陽落山前,下了一陣小雨,雨後,韓貝透過石縫看到一寸彩虹,彩虹瘦小模糊,顏色卻柔美而充滿希望。他的眼睛有點兒潮濕,一些埋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随着彩虹慢慢變淺而慢慢複蘇。
邱正夏慌張地勸:“好貝貝,別害怕呀,我随便炸個洞都能出去。”
“滾!我才沒害怕!”韓貝一抹臉:“衛金鈎肯定也在四處打轉,現在炸個洞出去不是剛好讓他們逮住?我們耗一耗再說。”
“那你哭什麽?”
“我只是想起了小時候,”韓貝的語調輕軟下來,凝視着洞外的情景緩聲說:“那時我很小,還沒上小學,被綁架了,怎麽逃出來的沒印象,只記得自己順着一條長長的管子,爬到一個空的煉油桶裏。因為挨揍,受傷了,又餓着,意識不太清晰,耳朵聽不清聲音,眼睛也看不清人,從小小的洞口看出去,人影來來去去,我不知道他們是綁匪還是我家人,不敢吭聲,有手電光照進來,就縮起腦袋……後來我爸說我是躲了兩天兩夜。”
“怎麽獲救的?”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人影——看不清人臉,但是認出他穿着的是警察的制服,我……”韓貝難為情地笑笑:“我爸說,當時他們在找我,突然聽到我哭,邊哭邊喊‘警察叔叔救救我’,哭聲震得管子顫抖,大人爬不進管子,那個警察在洞口,朝我伸出手,我一點懷疑都沒有……”
嬌貴的小少爺忍着疼痛,調動僵硬麻木的四肢,奮力朝對方爬去,仿佛那身制服是一道熾烈的光芒,是他求生的唯一希望。
從那以後,警察成了他最向往、最崇拜的職業,代表着光明與正義,讓人充滿安全感,他想成為這樣的人,為此暗中較勁,努力去觸及,卻沒有人理解他,直到杜寅出現,肯定他所付出的一切。
石縫附近長了一大片毛茸茸的碧綠,碧綠之上有幾朵可愛的小白花,韓貝摘了一朵,湊到鼻底下聞。
邱正夏挨上前也聞一聞,嘴唇順勢落在他的嘴角,“花真香。”誇着花,眼睛盯着人,滿是心疼與後怕。
“當然香,和它一比,你臭死了。”韓貝不會調情,嘴上嫌人家臭,身體不嫌,摟着他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等回去了,我給你泡在牛奶裏,做成牛奶球……”
吃掉!
韓少爺留了那兩個字沒說,臉有些發熱,覺得自己怪惡心的,怎麽說出如此肉麻的話?忙撒下邱正夏,轉身往暗處走,“我們找個不會往外透光的地方,點火歇一晚。”
“你的相機還有電嗎?”邱正夏把花塞進了嘴裏,津津有味地嚼着,薅下其餘的草跟上。
“有,我把地圖記下來,然後删了。”
另一條路線,第一站坐标在那隆鄰鄉百都,邱正夏攤開一張廣西西南的詳細地圖,對照羅盤琢磨片刻,沉吟道:“如果按原路返回,回寨子再駕車去百都,就繞了一大圈,還增加了遇上衛金鈎或者警察的風險……”伸手在地圖一戳,他繼續說:“我們現在大概在這個位置,已經接近百都的範圍了,不如避開鄉鎮,穿過山林,直接找第三個坐标。”
第三個坐标在中越國界線上。
韓貝見他仍舊死性不改一心想着掏墓,不免痛心疾首,瞄了他一眼,拿過相機淡淡說:“出去再計劃吧,我先記路線。”
用樹根燃起了一個小火堆,兩個人相依捧着相機記路線,邱正夏呵欠連連,随便記了一下,腦袋滑到韓貝的腿上,不一會就睡着了。韓貝不敢忽視,認真記完又用枝條在泥地上默寫了幾遍,确認無誤後删掉照片,掃清地上的一切痕跡,他這才覺出困頓,小幅度地伸了個懶腰,松懈下精神,撈起邱正夏的手輕柔地捏了捏。
狗玩意的手很粗糙,手指上有幾處厚繭,手背有若幹舊疤,還有不少新傷,但手指修長,骨節不明顯,肉呼呼的;狗啃似的指甲短短地貼肉,不是劈裂了就是磨出了血,其實,那指甲是工整的U形,弧度柔和,天生粉多于白的嫩色,像脆弱受傷的小盾牌,惹人憐愛。
本該是多漂亮的一雙狗爪子!韓少爺心疼地想:這家夥小時候一定是個白白胖胖的肉球球。
又想:如果在他小時候撿到他,他也不會誤入歧途了。
“真是越想越沒邊了。”韓貝自嘲地輕笑,越想越沒邊,越想越沒底。在脫離現實的冒險旅途中,抛開了一切只談愛,可回歸文明社會,怎麽和坑蒙拐騙的野人磨合?別的不說,光小偷小摸的臭毛病,就夠讓人受不了了!
一個人想七想八,想到傷感不安處,韓貝捉起狗爪子拿到唇邊吻一吻,似乎已經給這雙手戴上了手铐,心裏泛酸,鼻尖也泛酸,垂頭望着邱正夏毫不設防的睡臉,無聲地說:對不起,我是警察。
這世上反對韓少爺當警察的人太多了,他的老爹首當其沖。他爹沒想到兒子的腦回路和普通富二代不同,竟然自作主張考上了遠方一所非常好的警校,全家人勸說恐吓全無效,他偏偏執迷不悟想當刑警。地産大亨的手段也不是耍花槍,幹脆花錢把兒子的檔案洗了個一清二白,寧願寶貝兒子游手好閑,也不允許他冒險去當警察。
韓貝知道自己爹是個腦子常被門夾的二百五,但沒想到老王八蛋會來這一招釜底抽薪。檔案空白,連念過小學的證據都沒有,別說警校,他什麽大學都念不了!他氣得兩天吃不下飯,半夜餓醒了,頭昏眼花爬下樓,不好意思叫保姆,摸黑搜羅出他姐新做的石頭面包,想切一塊下來吃,不小心把手給切了——只切破了一小塊皮而已。
這下不得了,身嬌肉貴的韓少爺又絕食又自殘,長輩們心驚肉跳,他姐哭哭啼啼地命令姐夫想辦法。姐夫是三教九流通吃的金主,三下兩下查出那所學校前兩屆有一個學生報到後就失蹤了,名叫許睿,各方面條件與素質與韓貝沒有巨大差異,便暗中操作,安排他進去頂了人家的缺。
真的許睿一直沒有出現,人間蒸發了一般,韓少爺在離家遙遠的地方,肆無忌憚地體驗自己想過的生活,裝成另一個人,接受周圍的人喚他“許睿”。直到有一天,杜寅出現在他面前,開口就叫他:“韓貝。”
畢業後,“許睿”以優異成績進入刑偵三隊,不久因公殉職,追為烈士,替換出韓貝空白的身份,和警界沒有一毛錢關系。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除了一手栽培他的杜寅——強大、正義,能洞悉一切的隊長。
那個讓他敬畏信賴的榜樣,不可能會縱容他徇私枉法,放過邱正夏這樣不入流的小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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