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見

抽完簽不久,天暗了下來,鉛雲低垂,雪末子四下飛旋,下起了雪。

大夥都去幹活了,朱寒離開時看了我一眼,神色複雜,我回想了一下東方不敗生氣時的眼神,向他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容,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他居然吓得哆嗦了一下,踉跄着奔逃出去。

我冷哼一聲,跟着劉管事進了屋。

因為教主的吃食都由內院負責,而內院是不允許外人出入的,所以飯菜還需要內院的人送來,之後再由我送去,麻煩至極。

劉管事正絮絮叨叨地囑咐我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我嘴上應得乖巧,其實左耳聽右耳出,東方不敗的喜好厭惡,我比誰都了解,畢竟我短短的一生,幾乎都與他相關。他的一颦一笑我都記得,只是我太貪心,太不知足,才會……

我低頭苦笑,不願再想。

過了一會兒,一個窈窕的影子撐着紫竹傘,提着三層食盒,從風雪中走來。女子玉簪烏髻,紫衫羅裙,雖已二十七八的模樣,卻生得一副極美的俏麗面孔,只見她足尖輕點,便如蝴蝶翩遷掠入院中。

劉管事匆匆忙忙迎出去,一面請安,臉上堆滿逢迎的笑,一面高聲道:“素芸姑娘來了,這麽冷的天,還勞煩您走一趟,快進來喝杯茶!”

聽到這個名字時,我怔住了,我站在屋內望着外面那個紫衣女子,沒有出去。

“多謝劉管事的好意,只是我還有些累贅事要做,就不進去了。”素芸将食盒遞給劉管事,柔柔地說,“還是快叫人将早食送去吧,莫要耽擱了才是。”

“是是是,我們馬上送去。”

她沖劉管事微微一笑,又寒暄了幾句才離開。她是內院裏最有地位的婢女,在東方不敗還是副教主時便跟着伺候了,我望着她苗條纖細的背影,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她依然是那樣柔情似水的模樣,即使面對着貧賤的雜役也從未有不耐煩,從不擺架子,不管是做什麽,不管是面對誰,她都能這麽面面俱到,讨人喜歡。其實仔細去看,就會發現她眼中根本毫無笑意,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從未變化過。

可是前世的自己早已溺死在她那僞裝的溫婉下,豈知她卻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根本看不上我這種從雜役爬上來的人,我是那麽蠢,一點也沒察覺她虛情假意下的心機算計,上趕着當了她過河的棋子……呵,真是活該。

劉管事進來了,我從他手中接過食盒,低頭行禮,掩飾掉眼底的情緒。

等出了劉管事的屋子,我才偷偷摸摸掀開了食盒看看菜色,一見裏面的大魚大肉大補湯,我捂住了臉——怪不得每個送飯菜的都會被東方不敗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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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讨厭腥膻油膩之物,但又不喜旁人窺伺他的心思,所以從不透露自己的喜好,即便是我前世刻意讨好,處處留意,也花了四五年才摸清他的脾性。

多虧我多生了一個心眼,一大早讓他吃這個不是找死嗎?即便閉關練功也不至于要滋補到這地步吧,又不是坐月子。瞧瞧這都是什麽東西,我掀開其中一個小盅的蓋子,看到裏頭的紅棗枸杞黨參烏雞湯,不由嘴角抽搐。

連日來吃這些東西,他一定吃不好,心情必然糟糕透頂,他心情不好,那我必然是死路一條。思及此,我毫不猶豫折回夥房,撸起袖子動手準備些清爽可口的早食。

下人的夥房裏實在沒什麽好東西,我只好把目光再次投向那食盒。想了想,挑了一小盅豬骨湯,仔細撇幹淨油,再把食盒裏的米飯與豬骨湯倒入鍋中,待米飯與骨湯交融沸騰後,我撈起魚湯裏的魚片,剔骨切絲去腥,撒入鍋中,硬生生弄出一鍋魚絲肉粥來。

往外看了看天色,再磨蹭下去錯過了飯點,估計也得死。我連忙把粥盛出來,又從角落的壇子裏舀了幾勺醬瓜菜和酸腌筍絲,急哄哄往後山去。

東方不敗閉關練功的地方在後山一間石室之中。百年前一場地動将這座山一分為二,一條寬約百丈的斷崖橫亘其間,底下是看不到盡頭的萬丈深淵,那石室就嵌在陡峭崎岖的崖壁之中,唯一的通道是一座搖搖晃晃的吊橋。

我戰戰兢兢地走在這藤條編成的吊橋上,說實話我有些畏高,以前都是東方不敗用輕功帶我過去,我眼一閉一睜就到了,哪像現在一步一挪,實在受罪。

大風在耳邊呼嘯,雪幾次迷了我的眼,整整一刻鐘,心裏不停地想着就快見到他了,就要見到他了,才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終于來到石室門口,我抖着兩條軟綿綿的腿,習慣性去摸岩壁上的開門機關,手剛剛碰到的一霎,我猛地一驚,立刻出了一背冷汗。

如何開啓石室,許多年後東方不敗才将這個秘密告訴我,如今只有他一人知曉,若我真的打開了,只怕迎接我的便是一根銀針。

長籲一口氣後,我恭恭敬敬地躬身長拜:“教主,小人給您送飯來了。”

一片寂靜。

我不敢大意,依然保持着垂首躬身的姿态,等了好長一會兒,只聽見裏頭傳來幾聲低低的咳嗽,卻沒有別的動靜了。我也不敢挪動,只将頭越埋越低,心想是不是來晚了,惹他生氣了?越發不安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後背又逼出了一身膩膩的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裏頭終于傳來一個略嫌清冷的嗓音。

“進來。”

機關啓動,石門緩緩推起,我低眉斂目地拎着食盒入內,依然是微微屈身,低頭,目不斜視,輕手輕腳。石室有內外兩室,垂落的竹簾将兩室分開。內室狹小,陳設十分簡單,除了桌椅石床,并無多餘的物品。外室瞧着空無一物,實則四面牆上其實還有許多密閣,裏頭存儲着丹藥與殺人機關。

我伸手撩開竹簾,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低垂的視線能瞥見石床上一抹紅色的衣角,一時間竟令我心亂如麻。不敢再多看,抖着手将那碗肉粥、兩碟小菜與碗筷擺出,其餘的都還放在裏頭。做好這一切,我倒退了十步,退出內室,候立在角落。

石室內寬敞又安靜,因下了雪,光線越發昏暗,石室內點了燈,六盞琉璃八角壁燈懸挂在牆上,暖暖的燈火微微晃動,我盯着竹簾下透出的那一點點影子,心尖莫名酸澀。

裏面安靜了很久,才傳來一點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我偷偷擡眼去瞧,竹簾上映出一抹颀長挺拔的身影,無法窺得容顏,我呆呆地望着男人不甚清晰的側影,分明僅隔着一層薄薄的竹簾,卻像隔着無窮無盡的時光,無論如何泅渡,也不能相逢。

寒冷的風灌進後領,讓人整個後背都涼飕飕的,我一個激靈,紛雜不定的心緒漸漸平息下來,默默收回了視線,我低頭盯着他的影子出神。

那次是什麽時候呢?好似是我跟在東方不敗身邊第四年。

我已成了所謂的大總管,趾高氣揚從外邊辦事回來,想起很久沒去那個花園,猶豫了好久,人已經站在鐵門外。終于還是去找他。

剛走近,就見他擁着粉衣,懶懶地站在檐下,身子斜斜倚靠在雕花的柱子上,伸出手去接從檐下滑落的雨水。

深庭寂寂,纏綿缱绻的春光籠在朦胧雨霧裏,涼風動衣袂,連袖間都似沾上清寒梅香。

他眉間挂着上位者特有的漠然與疏離,卻又不令人覺得冰冷,柳絲千縷,飛絮沾濡,他似覺得癢,皺了皺鼻子。

難道見他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我輕笑了一聲。

他聽見了聲響,轉過頭,清冷的眸子像被煙雨滌淨,暈開溫煦的笑意:“蓮弟。”

那一刻我竟被他目光燙到,慌忙別開眼睛。

他似乎被我下意識躲閃的眼神傷到,也有些苦澀地偏過頭。

那幾年,我已經很少很少去看他。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忽而開口:“四年了啊……”

我擡眸,他凝望着我的目光柔軟下來,輕輕的話語似揉入雨裏,一聲一聲敲得人心口直跳,“蓮弟,人立于世,長路漫漫,過了一個四年,也還會有許許多多個四年……蓮弟,以後都留在我身邊吧。”

我一時愣住,不知如何對答,低頭良久,只有沉默。

忍不住擡眼看他,他似乎并未想過要我的回答,又或是早已明白我的回答,只是沖我勉強一笑。我從不知道有人的笑容會這樣苦澀。

不知是不是腦筋打了結,我悶悶地回了一句:“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他有些高興了,即使是那麽敷衍模糊的回答,他都會感到高興。

心有些酸,我伸手去牽他的手,他輕輕地回握我。

“那就說好了啊。”他低眸淺笑,濃妝豔抹也掩不掉眉目間的溫情脈脈。

可惜,就連這樣敷衍了之的誓約,也是注定要被斬斷的。

從我帶着任我行踏入了他的繡房之後——從那之後,那之後,我與他之間便橫了一道萬丈深淵,裏頭是望不盡抹不去的生死天塹,是欺瞞與背叛劃下的血海深仇。

石室內的燈光暗了暗,我的視線裏便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黑霧,耳邊輕微的碗筷碰撞聲好似也這麽遠了,取而代之的是記憶裏滴滴答答的雨聲,像是永遠也不會停下。

“撤下吧。”

一聲冷冷的命令,将我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是。”

我低頭進去收拾。桌上的肉粥用光了,醬瓜菜動了兩筷子,筍絲去了大半。我一一記在心中,将碗筷收入食盒中,向東方不敗行過禮後,我倒退離去,就要退出內室時,我壯着膽子擡眼一看,正巧撞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眸,沒有一絲溫情,冰冷如寒鐵。

心像被誰狠狠攥了一把,我連忙垂下目光,又彎了彎腰,才逃一般出去。

被外頭刺骨的寒風一撲,四肢發僵,我連頭腦也渾渾噩噩起來。茫然地擡頭望天,鵝毛大雪飄飄灑灑,随風散落在這冰冷的天地間。

我忽然意識到,石室裏的那人只是那天下第一的神教教主,并不是我記憶裏的東方。

那個會站在我身旁低頭淺笑的男人,已經被我害死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他毫無聲息地倒在血泊裏,我掙紮着爬到他身邊去,可指尖剛剛觸及他的衣角,他的屍體就被任我行一腳踢開。

令人絕望的裂帛聲有如一把尖利的刀子,從胸腔直刺而入,貫穿心肺。

我不敢再想,捂住胸口跌跌撞撞,有點喘不過氣。

不知這世上有沒有一種篩子,能将深埋于心的記憶找出來,篩除所有不堪回顧的苦痛、苦思、苦離別,僅留不忍忘懷的相知、相許、兩心相悅。

然後裂開的心再不會痛,再不會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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