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別哭

“你醒了!”

我想這麽說,但頸部尖銳的痛覺讓我發現,我還膽大包天地輕吮着教主大人的下唇。

慌忙拉開了距離,便聽耳邊一聲嘶啞的怒斥:“放肆!”

我僵在那裏,繡花針被推進了我的脖子,紮進了大半,已經刺穿了我的血脈,再直直地推進去便能一下刺穿我的咽喉。

若不是東方不敗剛剛轉醒,十分虛弱,還不能動內力,我已是一具死屍了。

暴怒的教主胸膛劇烈地起伏着,臉色青白,頰上卻又帶着異樣的潮紅。東方不敗的繡花針,一出手便從沒有收回的道理,我明白的,這根針将會要了我的命。我不敢再動,即使我現在還将他半扶半抱在懷中。

這針實在厲害,疼得我狠抽着冷氣,可我還是低頭看他。很奇怪,這一刻,我心中并不感到怕,我将視線從他微微有些發抖的手上移開,對上那雙盛滿怒火的眼眸。

這是我重生後,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直視他。

他的樣子讓我感到陌生,大概是因為我每次夢見他,總是先夢見他的眼睛,其餘都因掩蓋着厚厚濃妝而一片模糊,我甚至忘了他原來的模樣。

原來他應該是這樣的,五官英挺,輪廓柔和,皮膚白皙得好似梅枝上的白雪。昏黃的燈火籠罩下來,襯着角落裏青玉爐飄散的寧神香,容姿清隽,俊秀得好似從仙人墨畫中走下來的一般。

他沒什麽力氣,只能憤恨地将針一點一點推入,我疼得兩眼一陣陣發黑,冷汗淋漓,有不少汗滴入了我眼中,一片刺痛,可我把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我想再看他一會兒。真該死,我居然忘了他的模樣,我怎麽能忘了他呢?我要把他的樣子記得熟一點,更熟一點,最好像火烙似的烙在頭腦裏,上窮碧落下黃泉,一根頭發絲也不許忘。

可漸漸的,我好像又出現了幻覺,眼前那人也穿着一身紅衣,臉上卻是一團團胭脂,他身上鮮血狂湧,已經活不了了,卻還虛弱地蠕動四肢,想爬到我身邊,他瀕死的呻吟聽起來像哭聲,我看見他蒼白如紙的嘴唇微微噙動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但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他反反複複地說着,蓮弟,蓮弟你痛不痛?別怕,別怕,我會治好你的……

我最害怕想起這個場景,因為我知道他很快會停止呼吸,他很快會死,他再也不會動不會說話了,我拼命掙紮起來,脖間錐心刺骨的劇痛讓我清醒了一點,可我還是不管不顧地伸長手臂。

——東方。

——我不痛,也不怕,所以,

“……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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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疼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手伸直,輕輕攥住了他的衣角。這讓我很高興,夢裏的我總是一次次撲空,然後滿目驚惶地醒過來。于是我抓着那衣角笑了,因為疼痛,這笑容可能有點扭曲,有點難看,但我想東方不會嫌棄我的。他從來不會。

“東方,不哭了啊……”

我的聲音很啞,喉嚨火燒火燎,那忿恨着往裏鑽的針尖已經壓得我快說不出話,但卻好像突然停住了。我趁機急促地喘息了一下,死死拉住那片衣角,竭盡全力擡起頭。銀針因我劇烈的動作而歪斜了,一下紮穿了我的脖子,從斜上方挑了出來。

一瞬間鮮血噴湧,有一些甚至濺到了東方不敗臉上。

東方不敗有些驚訝地看着我,我沒有放手,我還有話要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好像那句話早早就封埋在我心裏,可我猶豫了一生都沒能說出口。但我知道我的氣力變弱了,我快抓不住他了,不說就沒機會了。即使這時候的他也不會明白。

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有一些血沫嗆進了我的喉嚨,讓人很想咳嗽,但我拼命忍住了,那些血慢慢從嘴角溢了出來,我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

“不哭了,我會…陪着你……”

一個四年,兩個四年,就像那時你想要的那樣兒,餘後一個又一個的四年,青絲變白發,荒土立枯冢,我都陪你,再也不讓你等了。

話音落地的那一霎,我仿佛聞到了春天雨水潮濕的腥氣,記憶中那一身紅衣的人伸出手,一滴冰涼的水滑落在他指尖。“滴答”一聲,我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眼前也徒然一黑,接着,雙腿一軟,膝蓋狠狠砸在地上,然後我就什麽也感受不到了。

等我醒來時,着實愣了許久,因為我躺在鋪了厚厚狼皮褥子的石床上,手上還抓着什麽東西。側頭一看,掌心裏攥着一片紅衣。我想起來了,我差點就被東方不敗用針戳死了,失去意識的時候,我以為我又回到了那間繡房,回到了任我行他們攻上黑木崖那天,腦子裏最後剩下的念頭是緊緊抓住東方的衣角,我怕死後和他走散。

“醒了就給本座把手松開。”

身邊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我想轉頭,脖間卻一陣劇痛,擡手一摸,摸到的卻是纏繞包紮好的白布,怔了怔,我勉強翻了個身,然後我就看見盤腿坐在我身側的東方不敗。

他閉着眼,清俊的臉上神色漠然,兩只手虛虛搭在腿上,正運功療傷。

我還抓着他的衣服,因此他的姿勢有點傾斜。

有點難以置信地呆了一會兒,我終于回過勁來,連忙松了手,掙紮着爬起來,幹脆利落地跪下叩頭:“多謝教主不殺之恩。”

沉默了一會兒,他命令道:“……把頭擡起來。”

我依言擡頭,石床并不大,東方不敗與我挨得極近,我看向他時,他正好低眸。東方雖然纖瘦,身量卻奇高,身姿挺拔修長,與人對視時,總微微垂下目光,兩排眼睫毛密密的,投在臉上落下淡淡的陰影。

我忽然想起前世與他的第一次見面,也是這樣,我穿着紫衫侍衛服,挎着刀,遙遙見他燕子涉水般飛掠而來,寬袍大袖,衣袂臨風,我連忙随衆人單膝跪下:“參見教主。”

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一瞥,神态倨傲冷然,令人心頭發顫。

但此時,我卻感受不到當年那令人甘心臣服的威壓,或許是提早兩年的相識,此刻的東方不敗神功還未大成,看起來更為年輕,更有人情味。又或許是他方才走火入魔,披散的黑發被汗水濡濕,柔柔地垂落在蒼白面頰邊,這麽一低眉,長睫顫動,反而顯得脆弱。

他一言不發地打量着我,微微皺着眉,眼中滿是困惑不解。其實我也很是不解,我本以為必死無疑的,他一身傲骨,被我這低賤的雜役輕薄侮辱了,哪兒有心慈手軟的道理?

又沉默了半響,他有些不自然地問:“本座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是啊,上輩子見過。

頓了頓,我說:“小人七歲便上了黑木崖,或許曾為教主掃過門前積雪吧。”

他聞言,沒有釋懷,眉頭反而擰得更緊了,又盯着我看了很長一會兒,才忽然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定定地看着他,許久,才緩緩俯首一拜。

“小人……楊蓮亭。”

之後與東方不敗的相處并沒什麽變化。

我依然每日幹活,一日兩次給他送飯,我是雜役,他是教主,我疏離本分地做我該做的事,不敢再涉雷池一步。實際上,我每天都在反省那日的行為——太過沖動了。東方不敗那麽快就醒了過來,顯然不是我那狗屁還魂丹的作用,或許我什麽也不做,他也不會有事。

關心則亂,我還是跨不過心頭那道坎。

不提這個,還讓我感到尴尬的是,咳,我已經養不起教主了。

因為窮得叮當響,除了蜂蜜茶,之前變着花樣的饅頭點心都沒了,我只能用食盒裏的飯菜做一些改動,或是借着午休時間到後山竹林挖筍和野菜,涼拌一些小菜,令他不至于食不下咽。

他一如既往冷淡,總是練功,很少理我,卻總能在琳琅滿目的菜肴中準确找出我親手做的那些,并且吃掉。其他的,絕不會動一筷子。

就這麽過了一月有餘,我們每日相見兩次,卻幾乎不說話,我經常偷偷去瞧他映在簾子上安靜的側影,那一刻我的心情總會前所未有的平和。我覺得這樣下去也很好,而且我也不擔心東方不敗何時出關,因為我已經将他的眉目記得很熟了。

夜深時分,閉上雙眼,就能在夢中相逢。夢裏的東方比較溫柔,是我熟悉的東方。

當我發覺我們之間還是有什麽不同的時候,是一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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