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表白
快到了三更開門迎春的時辰,爆竹響得越發兇了,山上山下争先恐後地響成一片,連門窗都微微顫動。外面更是熱鬧,黑木崖上的小孩子正放花炮玩兒,其中就數童百熊就跟他那混世魔王般的小孫子嗓門最大,不知在鬧什麽,一老一少的大笑聲就沒有停過,隔得那樣遠,都能一重重傳到教主的房裏。
相比之下,這屋子裏就顯得太安靜了。
房中只點了一小盞琉璃燈,一晃一晃的光透出燈罩,有一種流淌的琥珀色。窗子是半敞開的,風吹着水波般的光亮急掠過東方的臉龐。
他低着頭,清隽的臉上看着平靜,黑漆漆的眼眸卻微微閃爍着。
“等會兒你把水倒了,就回你屋子把你的東西都收拾了,一并帶過來。”他抿了一下唇,語氣有點莫名的生硬,“以後你都歇在本座這裏,這屋子也歸你管,鑰匙……本座明天讓素芸交給你,只有一條,沒本座的吩咐,別讓人進來。”
我很煞風景地蹲在洗腳盆前面,傻愣愣地瞧着東方,心中還如驚濤駭浪一般。
他…他剛剛說了什麽?
留在這過夜……以後都歇在這裏……
前世,他也是這麽說的。那時我聽了欣喜異常,忙不疊收拾了東西睡過來,只以為是單純的提拔,并沒有深想東方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麽。
後來才明白,他自宮後那樣敏感多疑,怎麽會随便召一個人同室而居?
當我被允許住在這間屋子,即使睡在一屏之隔的外梢間,也是東方動了心的證明。
他動心了,才會說:“留下來。”
我本以為今生他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大概是我一直沒說話,東方臉上的平靜繃不住了,他緊緊地抿了抿嘴,眼神一下就淩厲了起來:“怎麽?楊蓮亭,本座擡舉你,你不樂意?”
我一下又愣了,更說不出話了。
不是不樂意,是……不敢。我垂下了目光,我還記得我聽從任我行的指示,帶着他們進了成德殿,與童百熊劈面相遇。我至今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雙目血紅,指着我厲聲怒罵:“楊蓮亭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我呸!狼心狗肺的東西!教主是怎麽對你的!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怎麽做得出!你還是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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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兄弟真是瞎了眼…瞎了眼……”他最後的眼神竟有點悲戚,“為了你這種人……”
我這種人,不用他多說,我也知道我是哪種人。
狗仗人勢,裝腔作勢,背德忘主,貪生怕死……哪種都不是能配得上東方的那種。他那樣的人,他那樣好的人,本是我望塵莫及的……想到這,我不由攥緊了手,指甲深陷進掌心。重生以後我拼命想要改變,改變慘死命運,也改變曾經的自己。
我想要變好一點,變得稍稍能夠配得上東方一點,哪怕一點點都好,這樣我身背罵名之時,他或許就不會再被人說“瞎了眼”,不會連那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都被否定。
可我不知道現在的我夠不夠格了。
我曾經背叛他,利用他,囚禁他,害死了他……還有資格站在他身邊嗎?
我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發現東方壓抑的呼吸聲。
“楊蓮亭,”他聲音冷到了極點,“大過年的你也要給本座找不痛快嗎?讓你搬過來是要了你的命嗎?不願就罷了,何必擺出這副臉色!”
我驚訝地擡頭,發現他的臉色難看至極,雙手虛虛地撐在身子兩邊,手掌按在床沿,因為過于用力,連骨節都突了出來。
“教主,我不是……”我手足無措地看着他。
“不是什麽?罷了,就當本座今晚什麽也沒說過,這件事不用再提!”東方閉了閉眼,他的語氣恢複了平常,“……你回去吧。”
我沉默了一下,端起木盆。
快要走出房門時,我忽然意識到什麽,一下回過身。
東方竟然就站在我身後,一步之遙,他只披着一件很薄的寝衣,兩只腳光着踩在地上,整個人站得筆直。他似乎沒有料到我會突然轉過身,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臉還冷冷地繃着,可我卻覺得他的眼眶有點紅,很委屈的樣子。
我長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擁住他,他整個人僵住了。
“不是你讓我回去收拾東西嗎?我不是要走。”
他挺得像一棵筆直的小白楊,一動不動。
“我沒有不樂意,我沒想到你會對我說這些,有點不敢相信罷了。”我像前世那樣輕輕撫着他的背脊,見他繃緊的身體微微軟了,我伸手把他一縷頭發別到耳後,“地上涼,你別站着了,回床上坐着去。”
他看着我繞住他頭發的手指,愕然睜大了眼,然後又連忙板起臉,一把推開我,嚴肅道:“楊蓮亭,本座只是想讓你貼身服侍方便些,你別多想。”
我:“……”
相比起我的無言以對,教主大人似乎心情大好,剛才的失望與憤怒一掃而光,愉快地擺擺手:“你快去收拾吧,給你一炷香時間,快去快去,本座等你回來守夜。”
我沒什麽東西,值得帶的就只有東方賞我衣服和那瓶藥,那藥我都沒舍得開封,所以只用了半柱香就回來了。哦對了,這幾月我還積攢了一個小匣子,我抱着東西回來時,外梢間已經鋪好了厚實的織花羊絨毯子和在熏籠上暖過的被子。我摸了摸,心中一暖,垂下眼笑了。
自發地把東西歸置到了外梢間的六角立櫃中,我往屏風後瞅了一眼,趁着東方不注意,偷偷将小匣子塞進了外間的竹塌底下。
這個匣子裏的東西可不能給東方看見。
“楊蓮亭,你在藏什麽?”
我差點一頭栽床底下去。
“沒…沒什麽……”我連忙轉身擋住。
東方眼睛眯了眯,然後我只覺得一陣風刮過,那小匣子就已經到了東方手上。
“教主!”我吓得渾身的毛都要炸了,慌忙撲上去搶,東方一個旋身躲開我,迅速用手指一彈,匣子上的鎖頭啪地裂開了,裏頭的東西稀裏嘩啦掉了滿地。
東方低頭一看,愣了愣,又萬分驚愕地看我:“楊蓮亭,你……”
我悲痛欲絕地捂住了臉。
地上的東西亂得毫無章法,而且都是些不值錢又古怪的玩意兒,有擦過的手帕、缺了一角的茶杯、包過點心的油紙、吃剩的桃核,還有幾張皺巴巴的廢紙……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忽然長長地“哦”了一聲,我的臉騰地紅了,抓着腦袋蹲到地上,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己埋進去悶死算了。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悶笑,只聽東方故作疑惑地問:“楊蓮亭,這手帕怎麽這麽像本座扔掉的那條?還有這個茶杯,也是本座用過的舊物吧?怎麽都在這兒?”
“……”我真想說我不知道。
東方也蹲了下來,歪着頭欣賞我的表情。
“楊蓮亭,你臉紅了。”
“……”
我難堪地躲着他的視線,眼睛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這時,我突然發現,窗外濃濃的夜色中似乎有什麽閃了一下。
不會是……我瞳孔一縮,猛地把東方撲倒。
“嗖——”的一聲,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擦着我的臉頰,深深沒入面前的地面,餘勁未絕,箭翎尚在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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