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曲洋

夜盡更殘,黑木崖上燈火通明,嚴陣以待。東方已經出去好一會兒了,他在成德殿上召集了各位長老商議今晚的行刺之事,我則捂着被打腫的半邊臉,對着油燈默默出神。

我對這次行刺,還是有些許印象的,前世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那會兒黑木崖戒嚴了好幾月,巡邏的侍衛也比平日多了好幾倍,我記得那時每晚都要伴着梭巡的腳步聲入眠。但最後也沒能找出幕後指使之人,那刺客就沒想過要活着回去,在牙齒裏藏了毒藥,一被夜枭十二衛逮住就自盡了。

我從重生第一天起就在靜靜等待這次行刺發生,幸好一切都按着過去重演了。

我垂下眼簾,拾起桌邊的銅剪子,挑亮了燈。燈苗随着我的動作忽的往上一竄,我看着自己落在牆上大了幾倍的影子,輕輕一笑,影子也跟着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等東方回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感覺到背上一暖,我揉着眼睛醒過來,嘟囔:“教主?”

東方為我披上衣服的手一僵,連忙撤下去,見我睡眼惺忪地回頭看他,他掩飾般将拳頭抵在唇上輕咳了一聲:“怎麽睡在這兒?”

我這才發現,昨晚我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謀劃了一整夜的陰暗心思哪能讓他知道,不欲多加解釋,便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明知故問:“昨天……刺客抓到了嗎?”

東方臉色一沉:“那人是個死士,自盡了。”

我想起他昨晚的話,小心地問:“與嵩山派有關?”

“使得倒是嵩山派的功夫,不過也有可能是刻意所為,栽贓嫁禍。”

我點點頭,他們那些名門正道心腸壞着呢。

“這倒是小事,此人能潛入黑木崖,定然有人接應。”我低頭拿了小火鉗,伸入茶吊子底下撥着炭火,輕聲道,“教主一定不能大意,能做成這件事的人必然位高權重,畢竟在聖教中,出入黑木崖不需要搜身的人,屈指可數。”

何止是屈指可數,日月神教上下,能随意出入黑木崖的僅有三人,除了教主東方不敗,便僅有“天王老子”向右使與聖姑任盈盈。

東方聞言,若有所思。

我用帕子墊着手,取下滾水,沖入冰裂玉壺中,泡開了曲卷的茶葉。淡淡的水霧騰起,我悄悄用眼角餘光打量東方陷入沉思的臉龐,微微翹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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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疑的種子,總是要提前埋下的。

去廚房端來早飯,東方已經坐在桌案前看着外面帶回的密報,眉頭微微皺起。我将碗筷飯菜擺開,擦了擦手:“教主,先用飯吧。”

東方将東西擱下走了過來,但表情還是陰雲密布,随意動了幾筷子就讓人去找童百熊過來議事,他漱了口,用絲帕擦了擦手,還對我吩咐了一句:“你這幾日都別出去了,那些活也不用你做,只管在屋裏養傷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右邊青了一只眼眶,左邊一條長疤,這模樣還真別出去丢人現眼了。便無奈地應了:“是。”

一想到右邊那只眼睛是怎麽青的,我不由又尴尬起來,偷偷拿眼去瞧東方。

昨天教主大人好心好意給我上藥,我竟然對着他心猿意馬,出了這樣的大醜。我一聽見他那磨着後槽牙的聲音就知道完蛋了,那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腦殼壞了,心想反正都是一死,不如再多占一些便宜。

這麽一想,我就一臉悲壯就義地咬了東方一口。

嗯,沒錯,就是咬在胸前那個地方,咬完了,我又怕我下嘴太重,把東方咬疼了,還連忙伸出舌尖舔了兩下。

然後我就發覺,那紅點慢慢硬了,還挺立起來。

我登時血液沸騰,下腹更加火熱,可還沒等我再做什麽,我就被一只手揪着衣領拽了起來,伴随着獵獵風聲,像一只繡球,橫着飛出了教主的屋子,但由于我生得有些人高馬大,門不夠寬,就迎面撞上了門框。

然後就兩眼一黑了。

等醒過來,東方已經走了,我就哼哼唧唧地爬起來,對着燈發了一夜的呆。

想到這裏,我一邊收拾着碗筷一邊偷看他。東方用手支着下巴,姿态随性慵懶地翻看着一封封密報,只是臉上還是沉郁。

可他對我的态度,卻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

我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麽,但他不再追究,我也樂得裝作若無其事。

松了一口氣後,我像往常那樣拖過一張矮凳,坐在他腳邊,拿了一個碟子,用小鉗子給他咔嚓咔嚓夾核桃。等我給他攢了滿滿一碟,便給他放在桌案上。

童百熊還沒來,東方眼睛只放在密報上,偶爾伸手摸一顆放嘴裏。

剛吃了兩個,他忽然擡頭向門外看去,表情有些古怪。門外空無一人,他卻揚聲道:“三娘,你的腿站得不酸麽?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教主好耳力。”門外傳來女子柔柔的話音,初聞是還恍若在十步之外,待最後一個字剛落,門上垂落的氈絨門簾卻已被一只纖細的手輕輕撩起。

屋外明晃晃的日光溢了進來,光裏立着一道窈窕的影子,荊釵布衣卻依然不掩秀麗,桑三娘走到東方面前先是恭謹地施了一禮,待到東方微微颌首,她才小心地在下首坐下。

桑三娘落座後,拿起案上還滿滿的茶壺晃了晃,對我招手道:“去沏一壺好茶來。”我什麽也沒說,很快回來,她又道:“你先下去吧,這裏不用你候着。”

我深深看了桑三娘一眼,前世還不覺得如何,如今瞧她在東方面前這般自己人的做派,真不愧是當年與童百熊一般對東方奪位有擁戴之功的長老,如此自作主張,東方都沒說什麽。看來她今天是有話不願被我這個下人聽見,故意趕我走的。

可我不是她的仆役,不用聽她的話。于是我只是對她行了一個禮就沒動,轉頭看東方,東方瞥了我一眼,道:“不必,楊蓮亭你繼續剝你的核桃。”

桑三娘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秀氣的眉毛,看我的眼神有些深了。

我裝作沒看見,提起茶壺給東方杯中斟了一杯,他接過去沒有立即喝,而是輕輕晃着茶盞,對桑三娘道:“今天不是你該來的時候吧?”

桑三娘沒有回答,并且突然站起來,她往後撤了一步,對着東方垂首躬身,鄭重一拜:“屬下此番,是來請教主救曲長老一命。”

“曲洋囑托你來的?”東方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是。”桑三娘答道,對着東方複又一拜,“是三娘自己要來的,曲長老雖與那劉正風相交甚篤,但曲長老對神教與教主都是一片忠心,如今那劉正風想要金盆洗手,但屬下得到了曲長老的消息,聽聞嵩山派的左冷禪早有預謀,要将劉府上下趕盡殺絕!”

“哦?”東方聞言一笑,“這倒是巧了。”

我在後頭暗暗點頭,可不巧了麽,昨天咱們這還抓了個嵩山派的刺客呢。

桑三娘見教主并無意動,不由着急:“教主,曲長老一人怕是難敵衆手……”

東方低頭細細品了一口杯中茶水,沒回答。

桑三娘不由向東方第三次躬身行禮:“屬下懇請……”

“本座并沒說見死不救,你又何必請個不停?”桑三娘聞言欣喜地擡起頭來,東方淡淡道,“曲洋亦是聖教中人,他有難,本座不會袖手旁觀,但那劉正風的死活,不幹我們神教的事,你心中要有分寸。”

桑三娘與曲洋私交很好,聞言大喜:“多謝教主!”

我低頭鉗開一顆核桃,心中卻覺得東方根本不是想去幫曲洋,他更像是想親自走一趟,弄清左冷禪與五岳劍派在預謀些什麽。

果然,東方沉吟了一會兒,伸出左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面,轉移話題:“上次我讓你去查嵩山派的那些事,你打聽得怎麽樣?”

我立刻豎起耳朵,來了!

大約是春天時開始,江湖上開始出現些行跡鬼祟之人。他們到處向人潑日月神教的污水,更是将日月神教的教徒描繪得極其兇殘,說他們都是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的邪教惡徒,還會吃人。

消息傳來,氣得童百熊一掌拍碎了一張黃花梨木的桌子,破口大罵:“奶奶個熊,哪裏來的龜兒子,忒的沒種!淨幹些不三不四的勾當!看老子不拔了他那根鳥舌頭!”

說完,他當即便提着一口單刀奔下山,不時便活捉了兩個正在大放厥詞的人回來,被童百熊打得像個豬頭一般,伏在地上磕頭求饒個不住,用不着人問,自個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個幹淨。

原來這些人都是嵩山派的記名弟子,沒什麽地位,被交代了幾句話便趕下山來,什麽也不曉得。只是不知那左冷禪又在預謀些什麽。

桑三娘聽聞他問起,神色不由一黯,低下頭回答道:“屬下依照教主吩咐,先是派了青木堂的魯長老及十餘名弟子去查探,後又派了玄武堂的莫長老前去接應。”

“可查出什麽來了?”

桑三娘聞言不禁又怒又悲,眼中淚光隐隐,她痛心道:“才入了嵩山境內,幾位長老便遭了暗算,叫人引入一處密林,全部都殒命在了那裏!”

東方喝茶的動作一頓:“一個活着的都沒有?”

桑三娘強忍着淚水,重重點頭。

東方神色一凜,眉峰也微微皺了起來:“這倒是奇了,嵩山派何時有這般本事了?”

“聽聞嵩山劍法共一十七路,氣勢森嚴,猶如長槍大戟一般,有橫掃千軍如卷席之勢,那左冷禪雖然是個小人,倒還有幾分武學造詣,嵩山劍法在他手上已是日臻完美,乃是五岳中威力最強的劍法,這麽說的話,也不是不可能……”桑三娘拭幹了淚,分析道。

東方搖搖頭,我心中也有些吃驚,派去的人中可是神教十長老中的兩位!雖然我早已知道莫長老與魯長老都死在這時候,但卻不知是如何死的。這二位長老功夫了得不說,他們二人一個老成持重、辦事穩妥;一個處處小心、最善用毒。都是老江湖了,能活到現在可不單單靠得是一身好拳腳,怎會那麽容易便着了道?

東方正色對桑三娘道:“此事恐怕不簡單,你連夜啓程先與曲洋接上頭,本座十五日後親自走一趟!”

桑三娘精神一振:“是!”

十五日後……我默默記住了這一日期,心道,東方離開黑木崖之時,便是我動手之日。

正想着,忽然又聽東方喚道:“楊蓮亭。”

我連忙應道:“教主吩咐。”

東方瞥我一眼,淡淡道:“十五日後,你随我下山。”

我一僵。

這時外面有人通傳童百熊到了,東方便起身與他去了偏廳議事。

我望着東方漸漸離去的背影,攥緊了拳頭。

看來要提前對任盈盈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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