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一生

那次之後,東方再也沒有與我鬧過別扭。

他像是深深的潭水,整個人都平和靜止了下來。我們之間的感情,漸漸流于平凡的生活瑣事之中,卻始終沒有被時光沖淡。我還是很喜歡在大庭廣衆之下對他表示親密,他從來不躲,面上嫌棄得不行,眼底卻溫柔得讓人不能自拔。

但他似乎還是沒有忘記绮窗說的那些話,我向他坦白所有的第二天,他便親手為我穿上一件極為隆重的長袍,将高高的長冠戴在我頭頂,讓我執着他的手,緩步走出寝室。

那日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卯時又飄起細雨來,綿綿柔柔的雨絲随風散落,黑木崖上一片岑寂,十二對侍衛提着丹鶴銜魚燈分列兩旁,明暖的燈火映襯着如紗如霧的微雨,讓我與他一同登車前往成德殿。

當着所有教衆長老的面,他緊緊握着我的手,讓我與他并肩登上高座。一步一步,衆目睽睽之下,面對四下萬千迥異的目光,我只覺有如芒針在背,刺得心口發疼,汗如漿下。

就在我渾身都僵硬的時刻,發涼的手上一重,東方瘦長的手覆在我手背上,指尖微涼,去帶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他在最高一級的臺階上站定,居高臨下地看着所有人,我聽見東方低沉而清冷的嗓音:“今日召來各位,是想讓你們都見見本座要共度一生的人,楊總管你們都見過,如今本座擺明了告訴你們,楊蓮亭就是本座的人,只要本座當教主一天,這個位置,就永遠有他一半。”

此言一出,不止下面一片嘩然,連我也驚訝地轉頭看他,東方臉上神色淡淡,仿佛說的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他往下一瞥,衆人立即安靜下來。他接着道:“你們什麽想法本座不管,能服氣最好,不服氣的……本座也有辦法讓你們服氣。”

最後一句,他說得輕描淡寫,但下面聽着的長老們卻連風濕病都快犯了,一個個偷偷遞着眼神,但最後還是沒有人敢站出來。

東方冷哼了一聲,還想說什麽,我小聲道:“……夠了。”

東方被我一扯,回頭看了我一眼,在與我對上目光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瞬間平和溫煦下來。他看了我一會兒,緩緩垂下眼簾,生着薄繭的手,輕輕勾住我的手指。

“楊蓮亭,我說過,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他輕聲道,“我會保護你。”

我低頭一笑。

當我重新睜開眼,我也對自己發誓,我一定會保護你。

而今,似乎成了我們共同的誓言。

……

绮窗在流火七月生下了一個女兒,孩子周歲時,她帶着女兒坐上了往南的貨船。我去碼頭送她,學着那些文雅之士折了一枝柳給她,她女兒一把抓過來,就往嘴裏塞,還咿咿呀呀地說着沒人能聽懂的話。绮窗上船前看了我很久,然後問:“你果真決定了麽?這一輩子都……”

Advertisement

她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她想說什麽。我含笑點頭。

她嘆了一聲,最後深深望了我一眼:“阿楊,珍重。”

“你也是。”我微微一笑。

她抱着女兒登舟而去,我站在那裏目送船遠去,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灰點。绮窗這時一定吓了一大跳,因為有一個跛腳的書生擠在船上人群中,已經凝望了她很久很久。

也不枉費我找到了他,希望绮窗上輩子的遺憾也能彌補。如同我一般。

我轉過身。

春雨纏綿,像煙絲兒般飄在風中,一縷一縷落在人肌膚上,微微帶着一點兒溫潤的涼,就在這樣紗帳般的雨中,有一抹颀長的身影。那人披着一襲紅色寬袍,眼眸微挑,眼角一粒淚痣,面容清俊。

他擎着傘,在那一片桃梨花海深處伫足而立,見我望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閑花淡淡春。

真是天色都亮了。

在當總管的幾年,我跟着賬房的老先生一起管賬,沒有像前世一般把錢全往自己口袋撈,我也不擅權自專,因為我沒時間做這些,我每日還要為東方準備飯菜,為他做零食糕點,為他洗腳,每晚摟着他入夢。

我這個總管,是總管教主的一切。

對他人也沒了前世一般的敵意與提防,其實我重生以來,很少再有精力去顧及他人,眼界變得很小,心也很小,沒有了那些矛盾,十長老對我也慢慢接受了起來,只是他們一直憂心日月神教的未來,偶爾會忍不住勸說東方去生個兒子。

東方煩不勝煩,在小孩十二歲那年,便牽着他往十長老面前一放,說:“這就是你們的少教主。”小孩聰明,資質又好,十長老也就偃旗息鼓了。

小孩十七歲那年,東方卸下了教主的擔子,與我一同游遍大江南北。我們中途去了一次藥先生的小茅屋,那只老黃狗已經死去,但它給藥先生留了七八只小狗,如今小狗也大了,又生了一窩,藥先生每日都被一堆狗屁股坐醒,十分困擾。

我與東方抱走了一只最小的,白底黃點,兩只黑圓黑圓的眼睛,奇蠢無比。于是兩人一狗邊玩邊看,江湖依然是那個江湖,是非不斷,我們仍然生在江湖中,卻沒了任何幹擾與羁絆,只有我們兩人。

我們登山,游湖,在大漠壯闊遼遠的天空下相擁親吻,紅紅的落日照得我們赤裸糾纏的身體也是一片明亮的紅,身下墊着滾燙的沙子,汗從身上不停地往下流,沒有禮教的束縛,遠離世俗的眼光,瘋狂地交歡,直到天一點一點黑下去,互相喘息着摸對方被曬得通紅發疼的臉頰,然後哈哈大笑。

也去過人潮擁擠的京都,在乞巧節如同所有平凡的情人一般,手牽着手,時不時向對方眨眨眼,然後相視一笑,用長長的衣袖掩住所有情愫。學着其他人一般給東方買了蓮花燈,寫上我們兩人的名字送入水中,看着它閃爍着小小的光芒,順着流水,緩緩融入了一片水燈中,再也分辨不出來。

夜歸的路上,又聽見青樓楚館裏傳出輕輕柔柔的歌聲。

“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惟願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

此時再聽,已是不同心境。

路邊的白檀花開得正好,香暗暗傳來。我蹲下來,背着東方慢慢往前走,不知要到哪裏去,可是心卻快樂至極。

從沒有想過,塵世間的一切會讓人這樣眷戀。

我與東方再也沒有分離過,我們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遍了世間風景,時光倏忽而過,再回首時,青絲已成白發,我們都老了,走不動了。

小孩已經成了一個眉目間有了皺紋的中年人,他來接我們回了黑木崖。

這幾十年江湖上已經變了許多,當年耳熟能詳的人物都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派成長起來的新銳,但他們并不敢來犯黑木崖,小孩的武功已經遠遠将他們甩到了後面。

葉開在很久之前便獨自離開了,他一輩子都四處浪跡,只是每年中秋與除夕會回來找小孩喝酒,然後又漫無目的地四處游歷,我終究還是看不明白這個人。

木統領也老得須發斑白,但那張棺材臉還是沒變,對小孩也一點沒變。小孩剛剛登上教主之位時,他不許任何人說小孩的不是,誰都不許說他家小教主不好,一說他就會吹胡子瞪眼,一整天都跟在別人後面,一遍遍問:“我家小教主哪裏不好?哪裏不好?你說啊,我家小教主哪裏不好了?你怎麽能說他不好?”

直到旁人被他煩得崩潰,痛哭流涕地改口稱贊小屁孩簡直是天上人間難尋的好,好得不得了,好得人人自慚形愧,他才嚴肅又滿意地捋着胡子,點點頭:“本來就是,再沒有比我家小教主更好的了。”

有他這樣不分原則是非地寵着,小屁孩沒被他養成一個昏庸無能的阿鬥,還自立自強地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真是不容易。

前世那座花園,終究還是蓋了起來,我親自畫下圖紙,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與前世一般,只是沒了那道鐵門。我與東方就在這裏度過了我們的晚年。

我們都做好了準備,生命已經随年月流逝,沒有人能逃脫生老病死的輪回,我與東方也一樣,事實上,這一生已經很好很好,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我知道東方比我年長,他怕是會比我先走,但我想,這樣就好。

我才不舍得将他孤零零地留在人世間,所有生離的痛苦,所有死別的悲傷,他都不需要經歷,他只需要握着我的手,然後安心從容地睡去,與他三生石旁再次重逢,就好。

那一天還是來臨了,即使心裏已經有了預感,但真正到來之時,我的心還是瞬間塌陷了。東方走之前,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眼睛還望着我,我知道他擔心我,于是我用我那雙枯瘦而布滿青筋的手抱住了他,像是過去的每一日哄他入睡一般撫摸着他的背,我對他說:“安心睡吧,我會照顧好自己,你等我,等等我,我們不會分開太久的。”

他似笑了笑,在我懷裏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後面哭成了一團。

我依然抱着他,回頭讓那些人都出去,我說:“別吵他。”

我并不感到悲傷,我們曾經經歷過風風雨雨,也走過了平靜如流水的幾十年歲月,我懷抱裏的這個人,我們一輩子也沒有分離,從年少到暮年,我很高興我能默默地陪着他走過了一生,相守到生命最後一刻,我們依然相愛。

結發與君知,相守以終老。

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生。

入土前,我将那只裝有我們兩人頭發的護身符,輕輕壓在了他的手下。這護身符已經很舊了,顏色褪得看不清,東方用針線補過無數次,最後舍不得再挂在身上,便小心地收入了盒中。除此之外,我還将我們所有溫馨的回憶都找了出來,一一陪他下葬。

沒有将東方葬在後山歷代教主的墓地中,我執意将他葬在前世我們初見時,那株老槐樹下,而他的棺木旁早已預留了一個位置。

東方走後,我整個人就空了下來,每日早早醒來不知該幹什麽好,只好如同他還在時一般去廚房為他做飯,然後步履蹒跚地來到他的墓前,陪他說一會兒話。

小孩總是用憂慮的目光看着我,他說我突然就老了許多。我也發覺了,我的腿腳越來越不靈便,眼睛也花了,有時候一句話反反複複說了好幾遍而不自知,但我心裏并不覺得傷感,人老了,總會有這一步。

我一個人住在花園裏,不要任何服侍的人,這個地方對我而言是不允許任何外人踏入的,我也不需要除了東方以外的任何人,我這樣很好,只是在寂靜的深夜裏,睡在徒然空出一半的床上,會有一點寂寞。

直到那個雨天,奇怪,那只是一個極其平凡普通的清晨,可是對于我,卻好像帶着一股預示着什麽的氣味。

我想我快要死了。

閉上眼,卻聞見了草木的清香,耳邊還有雨滴的輕響。

仿佛在穿透濃得化不開的霧。

霧裏有一個人。

他一襲紅衣,望着我,笑容溫煦。

我向他飛跑過去。

-------------------------------正文完----------------------------------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