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情分
來者朝蕭北城微微颔首,禮貌一笑,後者見人有些意外,“黎相?”
難不成這位就是大淵的丞相?
黎嬰瞥了眼君子游,只字未提,輕車熟路走到上座,坐在蕭北城身邊,看了他的傷勢,頗為惋惜。
“事情我都聽說了,比起你為何會出現在南風閣,我更感興趣的是你為何會留一個累贅在身邊,這可不是你的性子。”
君子游聽了這話不樂意了,拉下臉打量着這位年輕丞相,估摸着還未及而立,如此年輕,氣勢又咄咄逼人,日後定少不了吃虧!
蕭北城的反應倒是淡然,命沈祠退到自己身邊,巧妙擋住了方才君子游所坐位子上的杯盞,不着痕跡的藏起了證物。
不過黎嬰也是個聰明人,這點細節要是還察覺不到,也枉為一國之相。
“王爺不必見外,既然您拒絕了定安侯府,而選擇了親近相府,便說明我們還是可以合作的不是嗎?”
“哦?相爺此言何意,本王都讓你給繞糊塗了。”
“王爺是聰明一世而糊塗一時,我若是您,可不會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去姑蘇一遭,帶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回來。缙王府現在最需要的是像沈祠這樣能舞刀弄劍的能人,而不是一個只會耍耍嘴皮子,寫畫些不入流東西的廢物。”
這話太過傷人,君子游跪不住了,硬是忍着疼站了起來,直視着氣勢逼人的黎嬰。
“相爺若是因我無能才出言诋毀,那您大可不必。我本就無意與相爺争寵,也不想在京城惹一身是非,不會成為您的絆腳石,還請您收回方才的一番話。”
他的反應是衆人始料未及,氣的蕭北城一敲桌角,“放肆!誰準你起來的,跪回去!”
看在他臂上的傷是自己造成,的确心有愧疚的份兒上,君子游不情不願的“哦”了一聲,又跪回到原處,撅着嘴巴像極了受氣包。
要不是看見這會兒小黑正在蕭北城腳下打滾,怕那人遷怒了自己的愛寵,他也不必裝這個孫子。
“争寵?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眼看黎嬰眯起眼來是要深究到底,為替君子游解圍,蕭北城不得不祭出他為日後準備的法寶。
“沈祠,去把本王淘來的物事取來。”
得安撫黎嬰不說,還不能讓君子游的處境太過尴尬,缙王也很難啊……
“還請黎相看在本王去了姑蘇一遭,不是空手而歸,不只惹了麻煩,還捎帶了禮物的份兒上,息怒吧。”
沈祠這廂把錦盒呈了上來,一掀蓋子,紅綢上襯着只通透無瑕的羊脂玉扳指,一看就是上乘之物。
見了這小玩意兒,黎嬰的火消了大半,接在手裏把玩了片刻,便不舍得放開了。
“王爺也是有心了,知道我喜愛這些玉器,竟然真的費心去尋了。”
“那是自然,相爺瞧這質地,這紋路,可都是世間難得的上品。若真的喜歡,便饒過他這次,本王定會對手下人嚴加管教,不會再觸相爺的黴頭,您看如何?”
“罷了,我與他本就沒什麽仇怨,只是關心王爺處境才會多嘴這事,是我僭越,還請王爺恕罪。”
“相爺哪裏的話。”
“本是我來關心王爺,卻收了王爺的禮,實在是本末倒置,可此物……”
“深得相爺喜愛,無妨,便是作為本王與相爺的私交,不妨事。”
“那便在此謝過王爺厚贈,時候不早,我也該告退了。”
兩人來往客套了幾次,黎嬰才起身離開。
吩咐沈祠送客後,蕭北城顯得有些疲乏,擺手讓君子游起身,等他緩過勁了,才讓他陪同自己去往擁鶴樓,正是王爺就寝的院落。
“夜深了,看來今兒個那位是不會出現了。不來也好,落得清靜。”
缙王府裏侍奉的家仆本就不多,夜裏更顯幽靜,君子游就在蕭北城身後慢悠悠走着,也不多話,倒是後者先好奇的開了口:“怎麽,還在因為黎相的話生氣?”
“我哪兒敢啊,人家是一國之相,說什麽咱都得受着。我是在琢磨王爺為何要送一件稀世珍寶給相爺,您可不像是會蠢到自己往坑裏跳的人。”
他說這話就是表明看穿了蕭北城的用意,可後者偏偏還是要裝傻,“你指什麽?”
“自是那枚扳指,來路可不簡單。我雖未親眼看到細節,但除了玉石本身,镂刻的紋路與工匠的手法也是決定其價值的重要因素,從相爺的神情中能夠猜到扳指一定非比尋常,應是件燙手的物事,可這是您投其所好為他尋來,他收下的原因不外乎兩點。”
“哪兩點。”
“情分,與情愛。”
君子游一針見血,總結的十分到位,引得蕭北城停下步子,回眸對上他此刻正經無比的神情。
“有何不同。”
“前者或是利用,或是合作,可後者,就是實實在在打從心底裏出來的感情,假裝不了的。”
沉默須臾,蕭北城笑道:“果然是寫過風流事的先生,巧舌如簧,連本王都要被你繞進去了。但你要記住,朝堂上的事無關情愛,就是血緣親情也能翻臉不認,世上就沒有比感情更虛僞的東西了。”
“可王爺您也是在利用相爺不是嗎?”
“正如你所說,合作,就是心甘情願的相互利用。本王是想借他之手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假,可他沒有拒絕,也沒有掙紮,你情我願的事,便算不得本王無情。”
“那作為被王爺利用的我,會不會有朝一日也成為棄子,被您棄之不顧?”
“會。”
蕭北城倒是坦然,沒有花言巧語,沒有威逼利誘,只是陳述事實。
“但本王由衷希望永遠沒有那一天。人性殘酷而無情,所有承諾都是虛無缥缈,在自私與貪婪面前,脆弱的不堪一擊。本王是個現實的人,不會給你引人發笑的海誓山盟,希望你也能活得清醒一點,為自己選出最适合生存的路。”
說到這裏,他又叼起煙杆,看了看君子游被繃帶纏的粗了一圈的兩手。
“本王說過會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也不急于得到答案,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現在可以回去休息了。”
“王爺且慢,我還有一事相求。”
君子游見蕭北城回身,一時沖動拉住了他的手,随即注意到舉動不妥,趕緊縮了回來,神情是正經中帶着些許赧然。
“可能冒昧了些……不過我和王爺是一同落難,想來我對伶人的事也能說上一二吧?”
“那個刺客?”
“我有幾個問題想親自去問,還請王爺給個機會。”
“也罷,你手中有本王的令牌,可說已是缙王府的人,想做什麽便随心去做,拿捏好分寸便好。本王乏了,你先下去吧。”
君子游畢恭畢敬的行了拱手禮,一直到蕭北城進了門,才轉身離開庭院,全然不知他的舉動被藏身樓閣之中的人看了全程。
對柳管家的出現,蕭北城絲毫沒有感到意外,關門後十分自然的掌起燈來,任由那人托起傷臂,為自己洗漱更衣,不經意道:“這個人如何?可還滿意?”
“是個可以重用的人,只是他身上有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還需觀察些時日。王爺要的是一個能幫襯您的助力,而不是給你添堵,讓您減壽的禍害,我勸王爺還是不要急于做出打算。”
“自然。本王很好奇他的選擇,你就不想看看有趣的他,能否給出令我們意外的答案嗎?”
柳管家眯起眼眸,俯身替蕭北城脫下了長靴,悶聲道:“我倒是覺得,他給出不會讓人意外的選擇,才是真的意外。”
離開了擁鶴樓的君子游想也不想就去了王府地牢,還很貼心的打了盆熱水,果然那刺客還沒來得及卸去一臉粉黛,被吊在刑架上動彈不得,被蹭花了的濃妝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格外駭人。
看管地牢的守衛被君子游打發到了外面,牢房裏就剩下他與刺客兩人,他用軟布浸了熱水去替刺客擦臉,極其警覺的對方立刻擡眼,死死瞪着他看,目光就好似會傷人的利刃。
“你別這麽看着我,我這兩手也受了傷,碰水火辣辣的疼,別咬人啊,小心我哭給你看。”
任憑刺客再怎麽不情願,還是被君子游胡亂抹去了臉上的妝容,意外的是這人竟生了一副清秀的容貌。
君子游見了他的真容不由感嘆,“你竟然是個女的!”
“你才是女的!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別放這沒味的屁!”
一聽這低沉的聲線與臺上嬌滴滴的小娘子簡直判若兩人,君子游絲毫不掩飾落差之後的失望,“行吧,男的就男的,怎麽稱呼?”
“老子是你爹!”
“別胡說八道,我爹早就入土了,你想占便宜也別這麽咒自己啊。你想活着,我也想活着,咱一起活着不好嗎?”
刺客有些發怔,不安的舔舐着幹涸的唇,君子游立刻把水碗遞到他面前,看他被五花大綁行動不便,又主動給他喂了水喝。
“說實在的,上一個被我伺候的還是我爹,可他病的太重,沒救了,最後一碗藥都沒喝進去就咽氣了。從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不會放棄任何一條人命,現在你就在我面前,脖子都頂在了刀刃上,你說我能不救你麽。”
刺客沉默着,看向君子游的眼神滿是驚愕,但更多的卻是疑惑,好像是把他當成了傻子,試探着問:“你有病嗎?”
“看起來像嗎?”
“你自己說呢?有誰會蠢到來救殺人兇手的,你這孫子根本就是想從老子嘴裏套話!我呸!!”
“啧,我伸手拉你一把,救過了,哪怕你沒活,我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但你就不一樣了懂不懂?”
意思就是,錯過了我這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那你就只能下輩子再小心點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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