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徐八遂門牙要笑豁了:“你的臉怎麽……黑得跟後腦勺一樣……”
周燼幹瞪了他半晌,良久忽然松了口氣,腦袋一歪,撲通倒在魔尊大腿上起不來了。
徐八遂大呼小叫,觀察了一會,發現這廢物點心昏睡過去了。
也是,被趕出結界庇護,在荒服上流浪了一整夜,沒死已是萬幸了。
徐八遂從芥子空間裏找出那仙界撿來的熱乎乎被子,跟裹小腳似的把周燼裹起來,給他拍了幾個暖訣,随即把這個蠶蛹端端正正地搬到地上。
徐八遂凝神看了他一會,感慨萬分:“真髒啊。”
蠶蛹委屈地拱成一個球。
不過沒死就好。徐八遂慶幸着,攤開手看十指的寒鐵指環,齊整如故。
十年前魔界浩劫降臨,爹娘嗚呼殉職,徐八遂生了場大病,醒來後靈核從此暴虐異常。指環是小叔搜羅來給他的,取自隕鐵所鑄,修為每上一層就多戴一個,耳釘是最後一道枷鎖。一整套下來不為別的,戴上便是為了封好心口那顆強悍得離譜的靈核,摘下指環則靈力爆漲。
這枷鎖從十年前便開始戴上,小時候控制得不适當,動辄就把自己點燃了。自己燒自己的滋味很奇特,體表不會受傷,苦楚全在心口靈核和靈脈裏。魔界濁氣逆行,徐八遂修煉過程中雖然進益神速但經常出毛病,磨了六年才習慣了它的強悍和暴虐。後頭四年便逐漸減少了這種起火的意外,但一次比一次危險。
正思考着人生,南柯閣的門吱呀打開,澤厚邁進來,逆光之下滿肩陰影。
徐八遂彈指給那蠶蛹設了個沉睡魔咒,确保那厮沉睡入夢。
他先問外頭:“今天隕石雨嚴重不?”
“尚可,結界很牢固,以防萬一,低等魔修也全去避難了。”
徐八遂點了點頭,按住蠢蠢欲動的中指:“瞎子,是你幫我穩下來的?”
“一半一半吧。”澤厚來到寒玉床前,南柯閣沒張正常椅子,他幹脆一屁股坐在了蠶蛹上,拍了拍那倒黴的人形椅說:“關鍵在于他。這人很特殊,非常特殊,只要他觸碰你,你身上的烈火就自行熄滅。這回暴走虧了他,我們很快就将你安撫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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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白淵還有這等功能?”徐八遂驚愕,随即故作嚴肅地拍拍床板,一本正經地插科打诨:“喂你快起來,別把他壓死了。”
澤厚穩如老狗,安靜地凝望了他許久。徐八遂從來沒有被他用這種眼神注視過,拍着手背嫌棄起來:“你有話直說,別這麽詭異地看着人,我雞皮疙瘩掉一地了。”
澤厚沉默了許久:“小珂,你要瞞着我到什麽時候?”
徐八遂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想了想坦誠了:“果然,被你發現了。”
澤厚豎起耳朵。
“沒錯,那天廚房裏的碗不是我打破的,而是你屁股底下那個——”
澤厚差點平地摔,氣急敗壞的聲音都高了一度:“誰管這種狗屁倒竈的破事!”
徐八遂訝然:“那你在追問什麽?”
澤厚氣得不行,擡起纏滿繃帶的右手用力地拍向心口的位置,發出鈍痛的沉悶聲:“你隐瞞着,你沒有心的事。”
徐八遂耳邊的聲音遠了,怔了一瞬回過神來,自若地笑了起來:“你當了我九年的哥,今天才知道我沒心沒肺嗎?不會吧不會吧。”
澤厚捕捉到了他一瞬即逝的失神,當即心涼了半載:“原來是真的……”
徐八遂幹笑着思忖,又聽見他不穩的聲音:“我初見你時,你還是個哭得冒鼻涕泡的三寸丁,我第一眼注意到你眉心沒有心魔印,還以為天才的入道自然與其他人不同……”
澤厚那只右手發起抖來,無知無覺地抓了把頭發,一夕之間滄桑成了個老父親:“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沒有心的事?”
徐八遂腦子嗡了一陣,思緒緩慢平複:“是不是微城瞎幾把算的?讓他過來,我一塊解釋。”
澤厚當即畫陣叫人,微城很快到了南柯閣門口,澤厚便起身去開門。這冰窟寝宮的結界設得嚴密,整個魔界夠修為開門進來的目前只五人,餘者得用高級法寶。
趁着人走,徐八遂下地把那倒黴的蠶蛹拖了出來,掏出芥子空間把髒兮兮的小黑花塞進去了。
門一開,微城抱着那只橘貓踏進來,啞着嗓子叫了一聲哥。
“好弟弟。”徐八遂刺了他一聲,盤腿坐好伸手招那橘貓:“橘豬,來我這,別凍着。”
那兩人神行到寒玉床前,和徐八遂一起坐地上。橘貓跳進他懷裏一屁股墩好了,抓他的惡鬼袍,拿圓滾滾的腦袋蹭他肚子。
徐八遂摸着乖巧的橘豬,開口先責備弟弟:“微城,不是我說重話,你什麽修為自己最清楚,眼睛也只一雙,瞎了就沒有了。我确實有事瞞着大家,但也不是存心故意的,只是覺得沒必要告知,如果你想知道什麽秘密直接來問即可,耗費眼睛值得嗎?啊?”
微城低頭:“對不起。”
徐八遂看他一副“我錯了下次還敢”的樣子就來氣:“還有,周白淵被推出結界是不是你幹的?你折騰個倒黴蛋幹什麽?有我就夠了——”
微城垂首,澤厚打斷他:“先說你自己的。”
徐八遂頓了會,習慣性地敲起指間的指環,思來想去也不知道怎麽組織語言好。
“對,我天生無心。”
其餘兩人臉上瞬間現出灰敗來。
“你們臉色何必這麽難看。”徐八遂摳了摳腳,“對,無心聽着是很奇怪,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所以我誰也沒想告知。這事只我爹娘、小叔知道,他們也沒有敲鑼打鼓地宣告‘大家快來看啊我這崽沒有心也活蹦亂跳而且叼得不行哦’。而且,我再不靠譜……”
他扯了扯惡鬼袍:“現在也穿着這件不得了的袍子。要是讓人知道這一屆魔尊是個無心的,麻煩也忒多了。”
澤厚喃喃:“所以你從小身體不好,動不動就容易走火入魔。”
“只是走火,入不入魔就不知道了,畢竟無心。”徐八遂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自記事起,爹娘就幫我以靈核代心,一顆靈核同時維持生命機能和運轉靈力,自然身體就不好。我也不知道這樣算怎麽個說法,雖然和其他人不太一樣,但我也穩穩當當地活到今日。”
穩當二字能糊弄外人,澤厚和微城卻只覺更加難受。兩個都是人精,一瞬間想通了諸多異樣和蹊跷的事。
無心的小魔尊大名一字珂,上代魔尊徐惑取的;小名八遂,上代魔尊夫人所拟。一個應了生之艱辛,一個應了生之期盼,如今一想有什麽不明白的?
再說魔界各處兒戲的取名,那都是十年前小徐珂繼位成魔尊時,為應改朝換代瞎取的,哪裏知道定完名字就不能再改了。知道規矩後,小魔尊叫苦不疊,各處都兒戲地定了個“不死”的後綴,就很土,很智障。唯一慶幸的就是沒把大殿取為“八卦不死殿”,好歹沒糟踐完逼格。為了警戒自己,他還把新來的四個護法搞了個傻不拉幾的序號代稱——當然這也很土,很智障。
說到底,那些到處加個“不死”的地名,終究是小家夥害怕看不到明天太陽的心理……對了,他沒心。
澤厚更加難受,他真心實意想當小魔尊的大哥,也并非一開始就想當個不靠譜的哥哥。他只是在一旁觀摩着,認定小魔尊是歷代難得一遇的天才,但意志跟不上能力,于是想把小家夥愛依靠他人的壞習慣磨掉,讓他獨當一面,讓他以一己之力服衆……然而如今細數,他也不敢細想小徐珂成長期間的孤立無援。
微城則陷入了更深的頹敗。如哥哥所說,他确實太弱,付不夠代價去算清他的命數,只能摸索着推算一個大致的□□。豈料這一個命運的線頭就讓他措手不及,丢盔棄甲,全然不知如何規避,遑論改命。
徐八遂看着一兄一弟仿佛滄桑成個老頭樣,頓覺恨鐵不成鋼,摳過腳的手啪啪拍了兩人的腦瓜子:“你們都在瞎琢磨些什麽?我是死了嗎還是半截入土了,要不要這麽晦氣。”
他張口就拿了個現成的楷模灌雞湯:“打個例子舉個比方,人周白淵夠倒黴了吧?爹娘蹬腿沒人管,小小年紀中了冰咒還被挖了靈核,師父師兄再牛逼也沒人能罩,還不是一麻袋就被老瞎子扛了來給我踹肩窩,昨晚還被你個小兔崽子推進荒服……”
越說越覺得那家夥是真他媽倒黴。
“……他現在不也還是好好的嗎?”徐八遂幹咳兩聲,想起小黑花禿了的睫毛,樂了。
“我堂堂一個魔界頭頭,親朋好友熙熙攘攘,我還能混得比他差?”
周燼感覺睡了很長的一覺。
這回他做的夢很清晰,細節具體,确切到讓他想逃避。
靈核被挖後,他轉戰滄瀾派的藏書閣,翻閱了無數有的沒的,正派技法,旁門左道,甚至還有許多八卦。
關于掌門夫人并非病逝而是凍死的傳聞最早引起了他的警惕。周燼缺失過一段記憶,伴随着模糊的高空懸挂和冰寒徹骨的懼痛,這根刺連同每月發作的冰錐之苦熬了他十年。
周燼找了數之不盡的材料,連同模糊不清的記憶做了一個猜想。
他猜着,身上這個冰咒的最初寄宿者……是他堂哥周冥。
周燼想,這個陰暗的念頭,就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
反正自我淪為廢人,我也不知該以怎樣的面目去面對新的天之驕子,門派棟梁,複興之光。
就當是我對自己無能的遷怒,怨憎。
但這回夢境清清楚楚地回放了他被抹去的記憶。
周燼看見幼小的自己被無數蛛絲纏繞在空中,作為血脈相近者引渡走堂哥的冰咒。
一共八十一次引渡。一次比一次危險,故而被懸吊得更高,蛛絲越來越密集,直到最後一次儀式,令其所有奔流不息的冰流注入他身軀。
周燼疼得無處訴說,夢境又回放了他七歲時的噩夢。
他還記得那夜是十四,滄瀾派深夜敲滿所有警鐘,被抹記憶的他和周冥還是兄友弟恭,趴在同一扇窗戶前偷看門派的亂象。
而後深夜,掌門親自過來,将他們兩個孩童帶到了空無一人的衛道臺上。不遠處,一個漆黑的影子恍如死神,對着他們說:“我需要一顆靈核。你們誰願意讓我挖走?”
小周燼疑心耳朵出了問題,堂哥已經本能地退後了:“挖、挖走?”
“是。”死神無喜無悲,指着他們對掌門說:“二擇一。”
那時周燼什麽都不懂,直到掌門将他輕輕往前一推。
眉心刻心魔印的死神手持神劍,一寸寸自光明中而來,沒入他心口,剜走了光芒萬丈的靈核。
他不覺得疼,只是在靈核離體的剎那,此身成了任冰咒主宰的爛泥。
失去靈核的第二天,十五滿月,曾經受盡矚目期待的光明成了一把冰咒啃噬下的灰燼。
“為何不複仇。”
過往碎裂成千萬片置人于死地的鏡片,罪淵下封印一千年的魔頭冷冷地嘲諷他。
“為何不入魔。”
周燼在夢中喘息,鮮血淋漓地嗚咽。
“來啊周白淵。和我簽訂契約,我給你讨回公道的力量,我幫你贏得身前生後名,我替你剔除海鏡冰錐,我給你至高無上的權力和自由。”
“我賜予你踐踏衆生的資格,只要你——”
魔頭的傳銷還沒說完,忽然就吱的一聲卡掉了。
周燼猛烈地感到耳朵很疼,随後就是一個差點把耳膜震碎的,既讨厭又動聽的聲音。
“廢——物——睡什麽睡,起來嗨。”
周燼抓住這一根蜘蛛絲從夢境的深淵裏攀爬出來,睜開雙眼,看見了毫無形象的掏耳朵的魔尊。
他眉心白皙沒有心魔印,心口的靈核綻放着強大而柔和的光芒。
魔尊又擡腿踩他:“睡得跟頭豬一樣。”
周燼放松了身體任他踩,這樣兩人都舒服。
魔尊飛揚跋扈:“實話告訴你,其實把你推出結界的人是本座吩咐的,我自個想耍你兩把來着,只是翻車了。來吧,快生氣,你想罵什麽鳥?”
周燼凝望着他,一時之間什麽氣都發不起來。不知他話語裏的真假,然噴在心頭的熱血真實地凝固于衣襟。
最根本的是他偏心。
今夕與去歲,南柯與滄瀾。
“啞巴嗎你?怎麽又不說話?”
周燼捉住肩上亂晃的腳腕,說:“魔尊,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喲吼?”
“你眉間沒有魔印,我很高興。”
這樣我就可以把你和挖我靈核的魔修分開。
這樣我就可以更純粹地羨慕你的強大。
更純粹地……渴望你。
徐八遂看着周燼那髒兮兮的笑,忽然萌生出一種奇異的觸動。
他收回腳,蹲到周燼面前,把他的秘密告訴了這世上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人:“周白淵,我也告訴你一件事,一個秘密。”
“我沒有心。”
而周燼沒有任何意外,沒有任何敷衍,認真地對他說:“那麽,我替魔尊保守這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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