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花開花落,人世恒長。魔尊徐八遂見過很多黑夜的月亮,譬如朝露中,譬如天災中,譬如空曠中。月比金烏溫柔,夜比白天空寂,仙界的月夜似乎比魔界的夜晚更顯恬淡,安谧。

徐八遂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思緒很是混亂。海上明月共潮生,此夜沒有一葉扁舟,此身退于一隅孤島。

前人所遺孤島,隔絕人世,孤寂飄渺,與繁花似錦的仙界滄瀾恍若隔世。他忽然錯覺明月是天盡頭,前人放逐至此,于人世至疏,于彼此至親。

話說白天說過了什麽?說只待一天,天黑就回魔界。可現在天都黑透了,他還身置一捧名為周白淵的寒潭,随着海潮拍岸,如烈火為冰水澆滅。

胡思亂想的魔尊自這漫長拍岸裏輕聲抱怨:“你較什麽勁啊……”出口,方知自己嗓音啞如磨砂。

周白淵擡眼看了他,低下來耳鬓厮磨:“沒聽清,說的什麽?”他的聲音還是一如天籁,何時何地都好聽得可怕。不僅是因音色悅耳,也随着聽者心境,越聽越動聽。

徐八遂借着月光端詳這雙近在咫尺的桃花眼,漫無邊際地想,他怎麽就長成了這麽一副驚心動魄的模樣。

“說不來了。”他艱難地推推他,忽而覺得不真實,只覺得他的眼睛如汪洋深淵,“就抱着,說說話,你唱個歌也好啊。”

周白淵的神情從瘋狂變成了錯愕和茫然,眉目微微撇成八字,頂着這麽一副模樣喘息,又顯得稚氣和無辜。

徐八遂見狀覺得好笑與心軟,咳了咳,指了指底下,服軟了:“魔尊腿麻啦。”

話音方罷,眼前的桃花眼發了顫,面容也如灼灼桃花緋紅,底下把柄不受控制地又往深處攻克。徐八遂如小獸一般痛嗷一聲,自颠簸中不住發抖,哭笑不得:“留口氣吧,搞死我對你有什麽好處啊?”

周燼似是大夢初醒,方覺此海日月夜漫長,自己又在名為徐八遂的紅塵裏迷失。他低頭安安靜靜地一味将紅塵緊緊地貼在自己懷裏,藉此環擁人世間所剩不多亦接觸不多的溫熱。

溫熱紅塵此時才松了口氣,好笑地和他說話:“你像只野獸似的。”

周燼靠過來輕蹭,語氣如虔誠信徒,喃喃道:“這只野獸追逐你,非你不可。”

這話叫徐八遂感覺心裏泛起了層層漣漪,迷迷糊糊地想,這人泡在黃連罐裏苦着長大,怎麽一張嘴還能這樣甜。果然,周白淵是危險又叫人上瘾的小黑花。

“怎麽又不說話?”小黑花緊張兮兮,不住安撫着他,語氣似乎有些懊惱,神神叨叨地追問:“不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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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也不至于。而且說來中二,痛感這東西,于他們的成長途中不過是家常便飯,不适不為這家常便飯,只是跟不上小黑花抽風時的體悟。

徐八遂靠後磕碰他側臉,正色道:“那還用問?可你好像很得意忘形,是嗎?”

周白淵的呼吸忽然又沉了些,向前悸動兩分,過後似是不好意思地将頭埋進他頸窩裏:“魔尊,下次別這麽說。”

“什麽怎麽說?”

“別把你的難處……和我的所得連在一起。”

這麽說完,徐八遂又被按得移位,自脫力裏喘息半晌才緩了過來,悚然地問他:“不是吧,你因為這個激動了?”

小黑花不答,只是呼吸粗重。

徐八遂頓覺頭皮發麻,哦,這混蛋,會因為想到自己的快樂是建立在別人的難受上而興奮——還有比這更惡劣的麽?

“我不是不疼你……”小黑花緊緊抱着他辯解起來,竟然嘴拙了,“我心裏是,那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這個怎麽講好……”

徐八遂趕緊握住他的手制止,生怕說多錯多,想了想,準備說個沉重話題:“先前、先前周冥說海鏡出現缺口,怎麽回事?”

周白淵反扣他的手,也在克制着這縱享紅塵的念與欲:“對……海鏡裂了。”

徐八遂鼓勵他:“說說看?”

“海鏡……”周燼深呼一口氣,直接從頭講起,“海鏡是一道隔絕了仙界和妖界的屏障,魔尊這個知道的,對麽?海鏡在東海之心,據傳是洪荒大戰後,天神親手将東海一分為二安下的上古神器。以海鏡為隔,妖族無法入侵仙界分毫,千萬年來一直如此。”

徐八遂疲倦地笑起來:“感覺你們仙修很怕妖族,對麽?”

“洪荒時代大戰,仙修被打怕了。”周白淵細細地吻他,“這份恐懼仿佛根深蒂固地植入了仙修的後代心裏,仙界敢與魔界開戰,但不敢和妖族直面。仙界門派雖不少,但最後只有滄瀾敢背靠東海立門,海鏡出問題時,莫說滄瀾,整個仙界都害怕了。”

“聽語氣你不害怕。”

“我小時候那會什麽都不怕。”

徐八遂感到他平靜下來了,語氣逐漸冷淡化。

“那時的大能們見到我都贊不絕口,門派裏的長輩認為以我資質,來日有望振興滄瀾甚至仙界,至少能充當一名打跑來騷擾的魔修的守護者——因那時仙魔兩界的通道還沒有封閉,魔修時不時就跑來搶劫搗亂,整得人焦頭爛額。”

“小孩被誇得多了,都會萌生一股吾輩天下無敵的狂妄來。我臉上寫着矜持,心裏實則對人世間的一切抱以藐視,其中包括窮兇極惡的魔修們,也包括看似不可戰勝的海外妖族。這個壞習慣,延續到我失去靈核的如今,有一部分還保留在我骨子裏。”

徐八遂聽他說着自己的過去,這樣剖析着自己的蛻變,只覺心酸:“看出來了,我的妞骨子裏高傲的。”

“不合時宜的高傲。”周燼貼着他笑,“然而我也卑微如塵。尤其面對魔尊,特以在床上最甚,總是控制不住就想反過來欺壓你,往你的最深處草,看你為我失神啜泣,那比一切所得都讓人戰栗……”

“打住、打住。”徐八遂臉通紅,“怎麽又講到這個,說正事去。”

周燼啾他側臉:“正事是什麽來着?”

徐八遂又感覺到他底下又漲了,只得保持鎮定:“說海鏡破裂。”

“對,海鏡裂了。”周燼抱緊他,“但不是最近才破裂的,最遲十二年前就開始裂了。”

徐八遂結結實實地吃驚了:“什麽?”

“或許是神器也有壽命終結時,又或許是妖族不接受被放逐,千萬年來都在想辦法破除海鏡。”

周燼語氣逐漸沉下,也逐漸飄渺:“我聽聞魔界十年前因天災而隕落了幾乎全部精銳,其實仙界也如此,時間比魔界還要提早兩年。前代掌門那一輩,乃至到我父親一代,在修補海鏡和抵禦入侵的妖族一戰裏,死傷不計其數。”

徐八遂半阖上眼睛,回憶閃過火光沖天的廢墟,握緊周燼的手跟着他的思緒走:“你說他們在這裏走向終結,就是因為這個?”

周燼手臂從他腰身上移,斜着環住了徐八遂整個胸膛,将他收得更緊:“是。”

“但你以前也說過,”徐八遂眯着眼睛在過往血火和如今太平的回憶裏橫跳,“你說,你生父被除名了,這又是為什麽?”

周燼輕吻着他的耳朵,啞聲:“他們認為他和妖族私通,是背叛整個仙界的叛徒。”

“瞎幾把扯,那定是栽贓陷害。”徐八遂扣住他手背安撫,聽他語氣感覺背後挂着個無家可歸的大型毛絨挂件,遂說:“亂戰裏瞎扣的帽子對不對?肯定沒有什麽證據,有也是一面之詞,虛的,別胡思亂想。”

周燼靠着他笑起來,胸膛裏的笑聲沉悶地壓着徐八遂:“魔尊相信我雙親麽?”

他理直氣壯:“當然了。”

原是為安撫,然剛話落,不知說錯什麽的軟白玉就被箍着撞起來,咬着唇被迫承了一會歡,眼角淚珠又沁了出來:“嗚嗚。”

周燼卷去那淚痕:“我有時真想把你揉進我骨血裏,變成我的一部分就好了。”

徐八遂淌着眼淚:“你簡直像跟我有仇……”

“沒有,一點仇也沒有。”他勒着縱着自己撒野的魔尊,貼着他肩窩和側臉,看着他流淚哽咽,聲音忽然虛無缥缈:“反了……”反了什麽沒有後聲,又成了彙合的喘和汗。

這一番綿密的糾纏下來,窗外明月已沉入漸亮蒼穹,破曉潑灑溫柔海潮,白鷗拍打翅膀的聲音和潮浪合為一曲,為周白淵口中的童謠伴奏。

“年歲短,春秋長,天地無我又何妨。”

他抱着癱過去的魔尊輕輕哼唱,撥開他汗濕的長發,清理周身狼狽,又将他圈在懷裏輕哄輕撫,就像一只大貓圈着幼崽。

“為什麽說他叛逃……因為他不見了。”周燼順着他,輕聲地續上舊事,自言自語,“他和我娘在混戰中一起穿過了海鏡,兩個仙修消失在了茫茫東海,只知去處,不知生死。”

魔尊閉着眼睛,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他親吻他沒有心魔印的眉心:“我不知道,也不相信,那會只有等待。”

徐八遂安靜地聽着。

“不知不覺間,也不知何時起,等待的心就淡薄了。我不期待了,歸不歸來都無妨,答案與否也無所謂了。”他輕撫着徐八遂鎖骨處的痣,指尖按在魔尊灼熱的心口上,“你不同。你一直在等,在期待,希望他們歸家,哪怕以鬼魂的姿态……徐八遂,你一直這樣溫熱,而我好似從心魂到軀殼都凝固成了一塊寒冰。”

周燼輕輕屈開了他的腿,溫柔地順着那些月夜濁膩又埋了進去,不折騰他,只單純地埋着:“你像我,又不像我。”

自言自語罷,他就着這樣的姿态滿足地擁着徐八遂,呼吸逐漸綿長均勻,睡着了。

海風吹進來,徐八遂睜開眼睛,久久望着窗外逐漸明亮的空明蒼穹,仿佛這個孤島是天地的盡頭。

滿月夜裏瘋狂侵壓,嘴上說應該把他綁起來,打着寒顫的手卻死命抱着自己不放的周白淵。

滂沱大雨下,環着他握劍劃破雨形的寄身鋒端,借前人之口委婉說我道心也在你的周白淵。

生辰破曉時,從熱泉的霧氣裏靠近過來,撥開他的腿俯身親吻的周白淵。

乃至……慘淡微光下,一身白衣死氣沉沉走進八卦殿來,擡眼剎那,眸子發亮的周白淵。

徐八遂不知道自己一個粗人也有這樣百轉千回的時候。他呆呆地望着那一角天空,腦海裏漸漸浮現“我完了”三個字。

哦,爹,娘,還有老光棍小叔,我不成了。

我就要這麽個外地的妞了。

作者有話要說:八叽:我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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