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一更哈

周燼呆呆地注視着他,相逢猶恐是夢中。

這時周冥從屋外推門進來,一進門就看見有另一個“自己”坐在師弟的床頭,當即愣成了根木頭。

“得罪了。”

伴随這一句輕聲,周冥眼睛一花,那冒牌貨瞬移到自己身前來,在他什麽也來不及的情況下屈指輕敲他額頭,一瞬便讓他失去了意識。

徐八遂側身接住倒下來的周冥,随手在他臉上一抹,将他變成了周燼的模樣,用靈力将他運到床榻的另一邊放平。

周燼看着躺在身邊的另一個“自己”:“……”

徐八遂擺好假白淵,輕輕掀開真白淵的被子想帶他走。摸了摸覺得暖,他便繼續用被子将他裹成個粽子,而後将周小粽背起來,力氣不夠還晃了兩下,趕緊用靈力補上了。

“啊,好像背着個襁褓。”他用着周冥的聲線輕笑,側首和眼睛濕漉漉的小黑花接了個吻,渡給了他一道安魂訣。

“小家夥,先睡一會,魔尊帶你去我的窩裏。”

徐八遂說罷瞬移起來,趁着夜色飛上半空,直接閃成一道虛影,趕着投胎似地飛去了通道,耳邊風聲呼嘯,靈核的律動和周白淵的心跳同步。他拐人拐得風馳電掣,仿佛背着他的全世界。

跑到魔界通道的入口,徐八遂直接粗暴地一腳踹進去,強勁的靈流四濺,他邁進家裏也是擡起一腳,洩憤般地把鎮生劍踢出了嗡鳴聲。

守在裏邊的三人除了澤厚,其餘人都傻了眼:“周曜光?”

徐八遂轉身來,周身起風,惡鬼袍掠起:“是你老子我。”

微城一見是他當即失色:“哥?你怎麽會在這?難道……剛才義父,那也是你?”

“你是好義子,你倆是好護法。”徐八遂背好埋着頭的周襁褓,咬着牙掃過他們仨一眼,什麽也沒說了。

他不願意說任何重話,也無心再追問和解釋,背着周白淵直接沖回了魔界宮殿裏,又一腦門地閃進南柯閣,進門剎那還在門上加固了一堆結界,不準任何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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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八遂把人背到床前小心放下,周白淵蒼白的睡顏露出來,極度精致和脆弱。徐八遂剝開那杯水車薪的被子,解開衣襟敞開胸膛将他用力抱進了懷裏。

周白淵冷得和滿月之夜一樣,他胡亂地摸着他全身,摸不出任何傷口,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麽磋磨,只知道他從裏到外都冷得可怕,光看着他虛弱蒼白的模樣便覺心如刀割。他幾乎疑心周白淵要咽氣了,幸在他的心髒還在堅定地搏動着。

徐八遂給他偎暖,發着呆,想着事,累得有些魔怔。

他灰頭土臉地在鎮了三天罪淵,時不時就想起落在仙界的小黑花,連夢裏都反反複複回放着他的模樣。小叔有意拖着他在罪淵邊上,他不是沒意識到,然而大局為重四字足以絆住腳步。

一直到小叔休憩,他一股腦平了罪淵後才得以跑出來去找人,可惜終歸是遲了。他和小叔、微城之間互相隐瞞,誰都因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自作主張,三頭驢拉着磨往相反方向各自犟。

此刻他的秘密在懷裏,他安心了,也揪心了。

“周白淵。”徐八遂一手捂着他的蝴蝶骨渡入靈力,一手摩挲着他的臉,顫抖的嘴唇落在他臉上,“不許死,聽見了沒有?”

周燼原就休息夠了,靈脈裏的冰寒又被沖散了許多,不一會兒便睜開了眼睛。魔尊眼裏的淚水恰逢在此時落入他眼眶裏,滾燙地環繞一圈再淌下。

“怎麽哭了?”徐八遂伸手揩他的淚痕,渾然沒有意識到濕潤的來源。

周燼同樣魔怔地注視他片刻,驟然伸手反将他死死圈進懷裏,嗓音喑啞:“魔尊怎麽來了?”

“我愛去哪就去哪。”徐八遂恨上心頭,不管不顧地咬了他鎖骨,“被欺負了為什麽不叫我?看不起誰呢周白淵?”

“對不起。”

他聽此更氣恨,推開周燼揪住他衣領,戾氣橫生:“老子不想聽這個話,被欺負哪了?誰起的頭?告訴我,我他媽——”

周燼扣住他後腦勺與他對視,眼睛裏一片迷茫和動容:“沒事的,沒事的……魔尊,謝謝你。”

徐八遂被這眼神看得喉頭一哽,輕撞了他額頭,淚水在眼睛裏打轉:“這幾天發生什麽了?”

周燼揩着他眼角,良久答:“一直在睡覺。”

“然後呢?”

“吊着一口氣,做着噩夢。”微光從他死氣沉沉的眼裏泛起,“然後魔尊來了。”

徐八遂不依不饒:“什麽噩夢?”

周燼抿了唇,半晌輕笑:“夢見變成一面牆,天長地久地守望魔尊,可我到底是個人,怎麽會變成一堵牆……魔尊眼睛全是血絲,睡一會麽?”

徐八遂扣住他的手低聲:“不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讓老子看看你,好像瘦了。”

周燼莞爾:“不好看了?”

“更像個小白臉了。”徐八遂捧了他的臉使勁地想捂熱他,“你的冰咒提前發作了嗎?”

“嗯。不是光彩的事,蓋因我是個廢物,但又好似不盡然。”周燼貼着他的手,睫毛簌簌,一直在笑,也一直在試圖轉移話題,“魔界怎麽樣了?”

徐八遂眼眶脹痛,抵着他額頭說:“沒事,我們在抓緊人手找東西,等找到了放回罪淵就好了。就是頻繁的天災搞得人很煩……”

周燼撫上他耳釘,看出了魔尊在說謊。即便他愚鈍到看不出,徐八遂眼睛裏的血絲也不會騙人。

“怎麽辦啊。”

“什麽怎麽辦?”

我只有一條性命,是還給仙界,還是償給魔界為好?

這時識海出現了波動,龍魂的聲音終于響起來:“哎呦喂是老家的味道……回魔界了?”

周燼下意識地将徐八遂抱往懷裏,心口砰砰直跳:“想着怎麽讓魔尊休息為好。不說話了,我哼小曲哄魔尊入睡好麽?”

龍魂捂住眼睛:“擦,一醒來你們又膩膩歪歪了!”

“哼你姥姥。”徐八遂氣咻咻地回抱他,又扒開了周燼的衣服,食指在他胸膛上畫了一個驅寒陣,随即敞着懷與他相貼取暖,就此想帶他一起入睡。

“行,不折騰了,睡覺。不止我睡,你也和我一起,天大的事明天再說。”

周燼從這肌膚相貼裏生出無限的眷戀和愛意,勇氣和希望,他緊緊抱着這珍寶與救贖不再多話。

龍魂等了一會又蹿出來:“不搞是麽?沒力氣了累了虛了對吧哈哈哈哈。”

周燼無言,嘆了一氣:“先生……被取血的是我,暈了三天的卻是你,別忘了。”

龍魂呸了一口:“我是殘魂,你好歹是個健全人,跟傷殘比?”

周燼閉上眼,淺淺地笑開:“聽到你這麽快生龍活虎,想來如今是好得多了。先生,如今我們還是到了魔界來,那我也不得不要和您商量一件事了。”

龍魂慣例地問:“說吧,要和我簽契約了嗎?經歷過補神器之後,估計你也受不了那種痛苦吧?”

周燼反問:“簽契約之後,你獲得我身體的主動權,魔界的罪淵就平息了麽?還是說需得到我死後,罪淵才能被鎮住?”

龍魂見此有戲,知道他當真到窮途末路了,也不再藏着掖着,搓着爪子和他說起來:“不用不用,很方便的,一簽了契約就成了!人就三魂七魄,我要用你的身體,那你自己的一縷魂就要抽出來代替我回到罪淵去,然後你在那統領一衆罪魂一起鎮守就成了!”

“離魂……”周燼忽覺有些飄渺,腦子有些不好使,遲鈍了半晌才複問:“等等,我的一縷魂到了罪淵,身軀也會感受到離魂的感受嗎?”

“這個我忘了啊。理論上會吧?魔界本來就是衆神降罰的世間放逐地,罪淵更是魔界的流放盡頭,一入罪淵從此就脫離了六界,除非找到下一個替死鬼吧,不然永無止境的。”

龍魂說起自己的生前毫無負擔,蓋因它的身軀也早已湮滅在無盡歲月長河裏。

“我的肉身死了之後,我也沒了生前的記憶。哦,不過魔界的人說我原身是龍那應該就是,歷代魔尊應該是有繼承關于我的情報的,但是徐八遂特殊得很,他就沒繼承到。”

“我也不在意自己是個什麽貨色。罪淵太無聊了,巨無聊,我服完一千年苦役,真是不想再回去了。”龍魂想到個事,又友善地給周燼加油,“啊,你是不是擔心簽完契約後,除了那神器碎片,你還得承擔另一份罪淵的痛苦?沒事哈,等死了以後就不知道痛了。至于生前麽,唔,放心,我取回自由和力量後也能幫你轉移的,保證比你師哥的相思引靠譜得多。”

周燼渾身發寒,只能更用力地抱緊徐八遂。

龍魂激情四射地吧啦了許久:“怎麽樣啊周白淵?簽契約麽?”

周燼在識海裏說着話,現實裏牙齒竟也在打架:“……這不過是從一個一生的火坑,跳進另一個永生的火坑。這是拯救我的法子?這難道不是讓我永生永世不得好死的詛咒麽?”

龍魂愣了半晌,讷讷半天,理直氣壯地回答:“可你要是被抓回去補海鏡也一樣啊周白淵。不,沒準還更糟糕。罪淵好歹還會沸騰兩下,有一堆奇奇怪怪的罪魂搭個伴,可你要是和海鏡化為一體了,除了東海,還剩什麽?你既喜歡徐八遂,估計也不讨厭火,與其選一個冰牢做結局,還不如選口沸騰的大鍋,你說是不是?”

周燼竟難以應對,他絕望了許久,只能再想其他的路:“先生,要不,你還是去找其他的宿主試試?”

“我走不了了。”龍魂認真道,“你以為我真大喇喇附在你身上什麽都不幹?我也把殘魂的部分力量掰碎融合給你了,不然你都挺不到現在。契約如果簽成,一切好說,如果不成,我半路離開宿主,殘存的力氣壓根擋不住罪淵的引力,只能被拉回去又關大黑屋了。”

周燼在識海裏提起了拳頭,最終還是放下:“這些東西,你如果最開始就告訴我,我定然會憎恨你。”

“你這陰陽怪氣的家夥,我現在也聽得懂你的部分話術了。”龍魂笑起來,些許天真和高興,而不知殘酷所在。

“拖到後面就不會了是吧?”

周燼全然束手無策,生太難,終結卻比比皆,到哪邊都是以一人之身和一界之安做比較。他只能抱住徐八遂閉上眼睛,抱住這最後一點世間的所愛和慰藉。

他只想和他好好睡一覺,盡頭之前縱享這不知剩下多少的貪歡。

約莫過了一時辰,一直入不了夢的周燼忽然感覺到懷裏的人動了。

魔尊伸手輕輕撫着他眉目,他指尖的溫度是那麽溫暖,溫暖到讓他終于有昏昏欲睡的感覺。

然後那指尖點在他眉心,一縷靈力穿透進來。

周燼心跳仿佛停了一瞬。

這一回他什麽也沒說,忽視所有鑽心或鑽魂的痛楚,任由他施加着對自己無效的安魂訣,輕緩而堅決地尋訪他的識海。

識海深處的龍魂越退越後,起初還大叫着,後來閉上了話匣子,躲藏到最後一刻。

這一回,魔尊的靈力穿進了識海的最幽微之地,恍如一朵勢如破竹的烏雲籠罩汪洋,掀起狂風驟雨。

周燼強忍着。在龍魂被找到的一剎那,腦海空白,識海動蕩的不止他一個。

徐八遂的記憶忽然傾覆進他的感知,或許是這一瞬間浮起的本能憂懼作祟,他第一眼看見了自己距離死亡最近的一幕記憶。

就在魔尊徐八遂結束閉關,他抱着他進芥子空間,哄他睡覺的那一幕。

——魔尊比他早醒,随後将手停在了他脖頸間,久久遲疑着。

那是一個能将他一擊斃命的姿态。

徐珂想殺他。

另一邊,徐八遂找到了龍魂,他将靈力繞着那縷殘魂,幾番确認,不得不接受了他最不願意面對的現實:周白淵當了龍魂時日不短的宿主。

從什麽時候起呢?

徐八遂茫然地回望着,從他們初見到當下一一回望,忽然回憶起來,最初小薩和小吉将龍魂的訊息帶到八卦殿來時,周白淵就在他和其他護法的身後。彼時他沒把小黑花視為對魔界有任意威脅的潛在禍患看待,他壓根就沒有設防。

周白淵從那時起就知道龍魂存在,當着一個危險的,沒有簽訂契約的宿主……一直到現在。

可是知道了,找到了,他如今還能怎麽樣?

徐八遂在黑暗裏絕望了許久,最後輕輕推開周白淵,為他畫好引靈驅寒的陣法,就這樣敞着懷赤腳下了床,無聲無息地搖晃着出了南柯閣的門。

周燼的指尖觸碰到了他離去的發絲,對世間凝聚起來的勇氣流失殆盡,徒留滿手的空空如也。

徐八遂出了南柯閣,背靠着門緩緩滑坐在臺階上,對着夜色與殘月發了許久的呆,最後捂住雙眼,像只無處可去的流浪貓一樣沉悶地哽咽。

失控良久,無邊寂靜裏,他的袍角無風自動,他睜開視線朦胧的眼睛,看見踏着黑暗而來的碧眼橘貓。

徐八遂和它通透澄澈的貓瞳對視了許久,橘貓輕甩着尾巴,最後反而是魔尊落敗。

他胡亂擦過臉,伸手将毛絨絨的橘貓抱過來:“怎麽沒有陪着微城?”

橘貓在他懷裏找到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窩着,輕柔地蹭着他,肥肉輕顫着,碧眸微亮着,千萬點的言不盡意似乎都在了眼睛裏。

徐八遂抱着這不知陪他經過多少年的小夥伴,埋頭靠在它光滑的皮毛上,任由斷線的水珠淌進它柔順的毛發裏。

這夜裏的依偎足以給他一絲半縷的慰藉,直到沉重的腳步停滞在眼前。

他仰首看向月光下兜帽遮蓋得嚴實的男人,最後一滴眼淚從眼角流完,他擡手以指環刮去,輕聲地哀求他:“龍魂在白淵身上,叔,別殺他。我明天就想辦法将龍魂從他身上分離出來,怎麽樣都行,只有一樣,我求你別殺他——”

魔君将手輕輕放在他腦袋上,徐八遂抓住了他的黑袍,泣不成聲:“別傷他了,白淵已經夠苦了,我以後只想好好待他……”

橘貓驟然從他懷裏跳出來,竭盡所能地亮出爪子往魔君的手腕上一抓。

但魔君還是成功地用靈力奪走魔尊的意識。徐八遂昏迷前還在念着未完的“我只想和他結為道侶”,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小叔會對他出手。

“衆生皆苦。”

魔君漠然回應,他抱起倒下的徐八遂,轉身看向緊随而來的義子:“帶他下去。”

微城接過臉上淚痕未幹的魔尊,只覺得他還是那麽纖細,惡鬼袍套他身上,像一個誤穿了大人衣衫的小孩。

橘貓跑過去焦急地剁腳,誰也沒理他。

“我記得你有一種讓人吃了昏睡不起的藥。”魔君輕聲說着,“給他不間斷地用,看着他,別讓他再亂跑。一直到最近的隕石雨過去,再讓他醒來吧。到那時,一切應當已經結束了。”

微城抱好他貼在心口,左眼裏的紅淚掉下來,化開了徐八遂滿臉的水漬。

魔君不再多說,他轉身仰首看着門上的南柯二字,回憶着南柯閣還不是冰窟的歲月,那已是十年前,亦像是前世的過往了。

他左手握緊殘劍的劍柄,右手慢慢推開了南柯閣的門,踏進他十年不敢接近的南柯一夢。

是夜,少城主帶走了魔尊,魔君帶走了龍魂的宿主。

兩個相反方向,仿佛就此再不相交。

作者有話要說:片場中

粥:幹了這瓶腎寶,咱們抓緊把這幾場戲搞定!

布偶:腎寶好用不?拍完我還想試試

野貓:不……不了吧!

啊下午就要考六級了,親愛的小天使們,祝願我過(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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