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終身
傳說九天之上是有仙人的,關于仙人,民間傳奇話本浩如煙海——什麽這個仙子和窮小子私奔了,那個和尚道士又多管閑事棒打鴛鴦了,幾大星宿如何勾心鬥角、争寵奪權了……可若是真正考證起來,其實誰也不敢說自己真就見過仙人。
傳來傳去,不過“素有耳聞”“某老漢曾言”“此地民間盛傳”等不靠譜的話。
自殷晟之地有記載三萬餘年以來,還未曾聽說過誰是真正飛升成仙的。
那些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修仙之人,不過落得個清閑自在、與世無争的名聲罷了。
傳聞江華散人出身于大商賈之家,士農工商,商為末流,雖家有金山銀山,他老父仍自認門第不高,便一輩子汲汲于聲名,不僅給自己花重金捐官,更是趕着一衆子弟讀書習武求道,遍求名師。
偏他這寶貝疙瘩似的嫡子江華是塊朽木,文不成武不就,被老父大棒趕着到了九鹿山,沒有半個月,便因為頑劣異常,不服教化,衆弟子聽道經的時候,竟然當場站起來,将師父質問得啞口無言,終于被轟下了山。
他既不敢回家,也無事可做,說來也是命該如此,正逢着一個神神叨叨須發皆白的老游仙,便跟着他修仙去也,這一去便是三百年,修成個什麽樣子不知道,反正“江華散人”這雲山霧氣的名,算是被人們叫出來了,想來他那一心改變門風的老爹九泉之下,也該當瞑目了。
如今施無端卻犯了愁,心道那江華散人像個被點着了的炮仗似的,四處亂竄,一刻也不得安生,誰知道他又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禍害了,可叫自己去哪裏找呢?
這一去,豈不是要三年五載?
正這當,忽然一道驚雷劈了下來,施無端一愣,擡頭望去,只見蒼雲谷中天氣瞬息萬變,方才還晴空萬裏,這會忽然就烏雲密布,不過眨眼間,豆大的雨水竟然就噼裏啪啦地落下來,翠屏鳥縮縮脖子,這會也不計前嫌了,炸着翅膀往施無端寬大的袍子裏鑽,被他一把拎住脖子給揪了出來。
施無端拉住白離,往最近的山洞跑去,還不忘舉起身材巨碩的翠屏鳥放在白離頭上給他遮風擋雨,憐香惜玉十分盡職盡責。
可憐那翠屏鳥扁毛之身,天生不長白眼,此刻竟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苦悶。
蒼雲谷中山洞大多是某小妖洞府,有些修煉時間較長,便以把自己弄出個人模人樣來顯示道行深厚,還要在洞府門口寫上個不倫不類的匾。雖是如此,這些小妖們身上畢竟還有些畜生習氣,向來是各自有各自的領地,在這蒼雲谷中,随意進入旁人的領地乃是大忌。
施無端年幼,沒人和他說過,他便也不知道厲害,見那洞府上沒有牌子,還道是個空的,拖着白離便闖了進去。
他忙着将自己身上的雨水抖落,又笨手笨腳地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翻到幹淨的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白離額角上沾到的一點水漬抹淨,所以也就沒看見山洞盡頭處一雙獸瞳幽幽地冒着綠光,正往這邊瞧。
這雨越發大了,翠屏鳥憤怒地掙脫了施無端的魔爪,随即上蹿下跳地追着他啄起來,施無端“哎呦”一聲,一邊在窄小的山洞中抱頭鼠竄,一邊嘴賤地說道:“你連毛也沒有,濕了連抖都不用抖,有什麽……哎呦!行啦,別以為你是老頭子的鳥我就不敢把你烤着吃……怎麽還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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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離看着他笑了笑,然後趁着他不注意,扭過頭去,看了角落裏隐藏的野獸一眼,那野獸接觸到他略含警告之意的目光,竟瑟縮了一下,遲疑了片刻,遠遠地頓首一下,以示臣服,夾着尾巴慢慢地退到了堵在那裏的大石背後。
白離掐了個手印,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兩人周遭架起一個封印之地,将外物隔絕出去。
然後施無端便山呼海嘯地奔過來,翠屏鳥兇神惡煞地在後面追殺。也不見他如何,白離好像随意那麽一伸手,便攔住了撲騰着翅膀的翠屏鳥,将它兜入懷裏,一只手托着那大鳥的身體,一只手輕輕地順着它的脖子,往下安慰一樣地撫摸着。
在施無端眼裏,翠屏鳥奇跡一般地忽然便安靜了下來,老老實實地伏在白離懷裏,他摸摸鼻子,伸手在翠屏鳥的腦袋上輕輕彈了一下,罵道:“啧,色鳥,便宜你啦。”
然後他的注意力飛快地轉到他那漂漂亮亮的“小媳婦”身上,一疊聲地問道:“你淋濕了沒有?冷不冷?”
說着,便要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白離,脫到一半,才發現那外衣早被水泡得滴水,便略有些尴尬的摸摸腦袋,有些納悶地說道:“哎呀,怎麽都流湯了?”
施無端正是童子到少年的過渡的年紀,個子是開始抽長了,臉頰上卻依然帶着孩童的稚氣,唯獨一點下巴尖開始隐隐顯出骨頭的痕跡,兩縷濕噠噠的頭發黏在他的額頭上,露出下面一雙清澈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傻乎乎地看着自己濕噠噠的外套,白離就笑了出來。
施無端也不知他在笑個什麽,只是覺得他笑得好看,于是摸摸濕噠噠的頭發,也跟着傻笑起來,所以沒看見,那看似乖順地伏在白離懷裏的翠屏鳥的身體竟是微微打着顫的。
這山洞中竟有些散落的幹柴,不知什麽東西帶進來的,施無端把柴禾抱做一團,伸出手指,熟練地搓了個請竈的小咒文,柔和的火苗便跳動了起來,不過片刻,便點燃了小火堆,兩人一鳥圍坐下來,白離的目光這才落在那濕了半邊、墨跡都暈染開的信上,問道:“你這是要去多久?”
“誰知道呢?”施無端把頭發解開,将上面的水擰幹,随手抓了兩把,“若是運氣好,說不準下山便能碰上他,若是運氣不好,正趕上他上哪個深山老林去了,三年五載找不着他也是尋常。”
他話音才落,便看見白離臉上微有郁郁之色,忍不住接着道:“不過你放心,師父給我寄來的包袱裏還有一塊小星盤呢,雖說我功夫不到家,興許算不大準,但大概方位總是有的,又不是沒長嘴,打聽打聽,怎麽一頭兩個月,也就找着他了,一定速去速回的。”
他正是一心想着玩的年紀,還道白離不高興,是因為自己走了沒人和他玩了,便又道:“上回聽苦若師叔那邊的小師姐說,山下的集市可熱鬧了,賣什麽的都有……哎,要不,你和你娘說一聲,咱們一起下山去玩得啦!”
白離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我娘說,山下大千世界不知有多少人,有多少好人便有多少壞人,人心比這谷中最容易叫人迷路的林子裏的小路還繁複,我派中人是不得随意下山的。”
施無端無法無天慣了,才不把什麽門派規矩放在眼裏,擺擺手道:“咱們偷偷地走嘛,不叫你娘知道。”
他說得太理所當然,白離不禁怔了怔。
只見施無端躍躍欲試地說道:“我長這麽大還沒下過山哪,聽說山下的人們有城郭村鎮,車水馬龍,女人們出門都坐裝滿鮮花的轎子——對啦,等我有錢了,也要給你買一頂,還給你買最好看的花布做衣服穿,桂花海棠做的點心吃,香草編的鈴铛玩,好不好?”
少年眼睛閃啊閃的,白離有那麽片刻,幾乎真要點了頭,他忽然垂下眼,看見自己搭在翠屏鳥身上的那一只幼童的小手,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搖搖頭:“可是我天劫還沒過哪……”
施無端像是被一捧涼水澆了頭,摸摸自己披頭散發的腦袋,嘟囔道:“對哦。”
兩人之間隔着半堆火,白離微微側着頭,若有所思什麽似的,在火光明滅中,便顯得臉色有幾分暗淡,施無端還道他是不高興,哪裏看得了他悶悶不樂,便挖空了心思想逗他笑,站起來到洞口揪了幾棵草葉,懸在火上烤幹了,翻翻折折,不出片刻,就編成了一只小蝈蝈。
施無端捏着蝈蝈尾巴上餘下的一截草,遞到了白離鼻子底下:“哎哎,小離子,笑一個。”
白離接過來,就依言對他笑了一個,可一雙眼睛卻依然睜得大大的,連眼角都沒彎,一看就是裝的。
施無端就轉轉眼珠,雙手合十拍了兩下,低低地念了一句咒文,這是他剛剛才學會的傀儡咒,乃是趨物之術,光是尋常草木之物,咒文變化便有八千多種,除非玩樂,用途并不大,別人沒事誰也不去研究這種東西,恐怕整個九鹿山中,也就施無端這一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将其從頭到尾背熟了。
這會正好用來哄着白離玩,只見那草編的蝈蝈竟然搖搖晃晃地在白離的手掌中站了起來,像是剛學步一樣,走得還不穩當,一條腿拐啊拐的,頭晃尾巴搖地順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倒着腿打滾翻跟頭不亦樂乎。
“這個叫驢打滾。”
“這個叫猴子打醉拳。”
“這個叫……”草蝈蝈一路攀上白離的肩膀,竟然探着頭在白離嘴角上啄了一下,好像親了他一口似的,白離一愣,就聽見施無端“嘿嘿”地笑了兩聲,表情有點壞,臉蛋卻紅撲撲的,解釋道,“這個叫偷香竊玉,美人,給小爺好好笑一聲呗。”
白離的眼睛裏忍不住有了些笑意,卻故意繃着臉,伸手把這只特別猥瑣的蝈蝈從肩膀上捉了下來,罵道:“哪裏學來的混賬話。”
施無端抓了抓頭發,讪讪地道:“那個,小離子……”
白離不理他。
施無端想了想,就背過身去,從地上摸了一把黑泥,在臉上鼓搗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做什麽,片刻後轉過臉來,只見他用黑泥在腦門上畫了個不倫不類的“王”,又在眼圈上糊了一大圈黑黢黢的泥,嘴角兩邊各自畫了幾道胡子,鼓着腮幫子瞪着白離,然後突然高高地挑起眉,眼睛睜得一大一小,呲出一口小白牙,歪着頭,做出一個奇傻無比的鬼臉。
白離就和翠屏鳥一起呆滞地看着他。
片刻,翠屏鳥“撲嗒”往旁邊一倒,差點翻到火堆裏,白離終于繃不住,笑出了聲。施無端如蒙大赦,這才伸手按了按已經酸了的腮幫子,跟着傻樂了一陣。
然後他摸出道祖給他塞進包裏的星盤,一只手懸在星盤之上,那些細細的絲線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樣地爬起來,吊在他還沾着泥巴的髒兮兮的手指上,施無端拿起一只小木棍,在旁邊的地上畫出了一打叫人眼花缭亂的算式,說道:“來,我給你算算這天劫是怎麽個前因後果,小離子,你的生辰八字是什麽?”
白離目光一閃——施無端不知道忌諱,雖然心裏明白白離是妖,可日日同他一起玩鬧,早将他當做和自己一樣的小夥伴,順口便問了出來。
這妖物的八字乃是極私密之事,牽扯前因後果無數,向來是天知地知父母知,之後除了天生命定、這輩子唯一一個最親密的那個人之外,是誰也不說的。
施無端見他沉默,還不明所以地擡頭問道:“怎麽啦?”
白離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中是施無端不明所以的複雜,好半晌,才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輕聲說道:“丙辰年臘月初三子時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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