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危機
很多年以前,當施無端還在九鹿山上調皮搗蛋的時候,他覺得修道練功,算星禦劍,這些都是十分正常的事,玄宗和三大教宗更是天經地義的。
在師父還活着的時候,施無端甚至曾經有幸跟着去過一趟大乘教宗,在那邊瞧見了什麽有用的東西是早不記得了,只對他們那裏淡得嘴裏出鳥的夥食印象深刻,天天清水蘿蔔,他感覺自己耳朵都給吃長了。
小的時候,長輩們——包括道祖在內,都一直在給他灌輸一個美好的故事:修道之人當修煉身心,循奉教義,行善事。修道者稀有,是因為這條路難走,一旦踏上去,便要有獨自一人苦苦求索,悲天憫人,萬般磨難不改其根本的決心。
把這些大義凜然的話總結到一起,就是說修道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都是心懷天下蒼生的,所以理所當然地該被天下蒼生所景仰,地位神聖不可侵犯。
施無端曾經相信過這個故事——在他剛換下開裆褲沒多長時間,還不知道“天下蒼生”“悲天憫人”這些詞并不是在描述燒餅的可口程度的時候。
後來他開始好好讀書,經歷慢慢多了起來以後,就明白師父和師叔們所說的真實含義了——修道者的地位在這一片大陸上極高,傳說他們能呼風喚雨,能上天入地,別人在提起他們的時候,都要加上一個“傳說中”以表示尊崇,并不是因為他們很有本事,而是因為他們人很少。
古時候,朝代更疊江山易主,是很正常的事,多不過二三百年,甚至也有十幾年乃至幾年,倒黴的皇帝龍椅還沒坐熱,便被人踩着尊貴的龍臀轟下去的。
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當某種東西經過初生和成長,慢慢變得成熟而燦爛的時候,反叛與腐朽也便随之而來,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生來沒有漏洞的,當繁華落下去,被遮住的漏洞便漸漸張開,等待一次劇烈的死亡,從而長出新的東西。
自然之間,天生萬物,從古神開天地以來便是如此,直到修道的興起——或者說,直到三大教宗經過漫長的鬥争和聯盟,開始形成鼎足而立之勢的那一日開始。
三大教宗之間有密約,并不像凡人那樣伸手畫押那樣簡單,而是含有某種神秘的力量的,門下弟子大多隐隐約約知道這件事,只是除了掌門本人之外,并沒有人知道那密約是如何訂立、又是如何維持的。
教宗太過于強大,以至于那些散門小派都過着隐士一樣的日子,唯恐礙了誰的眼。凡人畏懼這些看似無所不能的修道者,皇室和朝廷倚仗他們,半數以上的朝中重臣有道門出身。
這條路上人少,雖然艱難,但恐怕也并不比寒窗十二年、冬三九夏三伏的修文習武困難多少。而是削減了腦袋往裏擠的人太多,已經進去的人為了保住他們自己的路,不得不設了那麽一道高入雲霄的門檻。
這道門檻有一個十分符合大家臆想的名字,叫做“緣法”。
用人能聽得懂的話說,就是能不能被某位“貴人”看着順眼,在這條腥風血雨、千軍萬馬過的獨木橋上,獲得一席之地。
當施無端和顧懷陽開始走上了這條九死一生的反叛之路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壓在他們頭上最沉的一塊石頭,便是教宗,如果沒有能和教宗抗衡的力量,其實一切輝煌都是鏡花水月。
比如崔護之流,當年迫不得已站起來,實在是因為活不下去了,領頭的如此,手底下的兄弟們自然也是如此,當崔護帶着他的大軍前來,打算向顧将軍讨一個公道的時候,顧懷陽便親自派了一小隊人馬,帶着叫古吉城中的幾個大戶傾家蕩産的財物前來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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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恭恭敬敬地奉上顧懷陽的書信,一邊在崔護軍中認親認老鄉。
很多安慶軍都比較上道,一邊是言辭懇切、帶着真金白銀來的老鄉,一邊是只會叫他們砍人幹活、拉馬簽驢的安慶王,大家都不傻,即使拐子張再怎麽舌燦生花,那花也沒有銀子好看。
所以在孟忠勇帶人來打伏擊的時候,很多拿人手軟的安慶軍們果斷另投明主了,王爺本人叫孟忠勇一刀砍在後背上,從馬上摔下來,一聲沒吭,便去和崔家列祖列宗吃團圓飯了。
第二日,陸雲舟帶人“趕到”,“震驚”且“憤怒”地發現,安慶王來“視察”古吉的路上,竟遇見了一批“悍匪”,遭遇了不幸,當即派人去“追繳匪徒”,然而對方太過狡猾,竟無功而返了,只得心懷“悲痛”,将王爺舊部帶回,盡量“安置”。
之後顧懷陽如何上表,衆人如何分贓侵吞崔護勢力且暫不提,施無端卻将溫柔鄉中意外死亡的女人的屍體帶了回來,并且連夜寫了封信,拴在了翠屏鳥的腿上,蹲在院中低聲說道:“送到什麽地方你明白的。”
翠屏鳥不明所以地擡擡自己被綁了封信的腿,施無端在它腦袋上輕輕彈了一下,小聲罵道:“看什麽看,快去,再不給你找點事,你都快胖成老母雞了,到時候想飛也飛不起來。”
翠屏鳥就像只老母雞一樣撲騰着翅膀飛起來,在他腦袋上使勁啄了一口,這才盤旋而起。
兔子也湊過來,谄媚地蹭着他的褲腳,施無端把它抱起來,一站起身,便瞧見了白離不知什麽時候,竟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身後。
施無端本來就沒站穩,猝不及防像是給吓了一跳,膝蓋險些又彎了回去,往後退了一步方才立住,然後他莫名其妙地擡頭看了看天色,問道:“你今天怎麽從屋裏出來了,肚子餓了麽?”
“你在幹什麽?”白離輕輕地問。
他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說話就不喜歡大聲,像是不願意讓人聽清楚似的,施無端便痛痛快快地說道:“那邊不是有個死人麽,我瞧她那屍體很有些古怪,放在那不知多久,一直不腐不爛,眼皮挑開裏面全是黑洞洞的一片,哪怕是個爛了的眼白也看不見。我學藝不精,是管不了這事了,寫信叫人來幫忙——走,我帶你去喝茶。”
他說完,便毫無芥蒂地拉起白離,拽着他往外走去:“那個鋪子實在太小了,我一開始都沒發現,不過點心好吃……嗯,每天這時候還請了先生來說書。”
白離也不反抗,默默地任憑他拉着往外走去。
兔子卻從施無端的臂彎裏探出頭來,睜着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白離。兔子這雙眼睛乃是蠶豆狀的,豎起來烏溜溜的,陪在一張有點扁的臉上,便使得它無論什麽時候,看上去都有一副十分“驚奇”的表情。
它就那麽“驚奇”而安靜地看着白離,仿佛他們認識似的。
白離表情淡漠地和它對視了一會,冷笑了一聲移開視線——這蠢東西,他心裏不屑地想道。
施無端站起來發現白離的剎那,其實就看見了他拖在地上的影子,白離的影子不知是怎麽回事,朗朗青天白日間便不安分地扭動了起來,不知是不是施無端的錯覺,他總覺得那詭異的影子裏仿佛凝着某種凜冽而壓抑的殺意似的。
然而他只是用一個荒謬的理由将白離帶了出去,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白離定定地看着施無端的背影,感覺心裏很疼,他仿佛看到了一條長長的、沒有拐彎的線,看似柔軟,實則萬分堅固地在循着固定的路線慢慢移動。
忽然,白離忽然反手抓住施無端的手腕,将他拉住,正色道:“無端,我問你一句話。”
施無端腳步停下來,略微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白離問道:“你和那夥人在一起,是打算要造反麽?”
哪怕他問“顧将軍将來打算長居平陽城麽”或者“顧将軍是頗有志向吧”,在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顯得他稍微知道一點什麽叫“委婉”,只是白離此人,仿佛生來便不知委婉為何物,直眉楞眼地便在施無端面前問了出來。
只把施無端問得噎住了。
白離又道:“你老實告訴我。”
施無端目光閃了閃,手掌輕輕地撫過兔子的脊背,兔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麽,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他垂目思量了一會,不答反問道:“你什麽時候管起這些凡人間的事了?小離子,妖道中人若是卷入人間,便要遵循人間的法則,否則惹上什麽因果,你不嫌麻煩麽?”
白離勾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一下——這一笑卻只有下半張臉在動,皮笑肉不笑似的,他說道:“你還瞧不出麽?我不是妖,你懷裏那只才是。”
言罷,不等施無端皺眉,便接着說道:“這麽看來,你是真的在做這件事麽?”
你監視我麽?施無端心裏很不是滋味地想着,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和心裏不同步,他露出沒反應過來似的迷茫神色,問道:“你不是狐族麽?不是妖是什麽?”
白離死死地扣住施無端的手腕,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擰下來一樣,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道:“別裝糊塗,你知道我問的是……”
就在這時,一幫行乞的小孩跑過來,其中一個“不小心”正好撞在了施無端身上,施無端利落地反手一勾,把小孩拎了起來,然後慢悠悠地從他手中把自己的荷包拎回來,見那孩子瞪着自己,便也瞪眼道:“看什麽看,功夫不到家就出來丢人現眼,拽個錢袋子都快把我腰帶給扯下來了,我看你連死人的東西都偷不走。”
話音未落,他的腰帶仿佛為了響應這句話一樣,真的松動了一點,施無端低罵了一句,放開了小乞丐,拽住自己的腰帶,白離的目光掃過,卻愣住了。
他那素色的腰帶下面露出了另一條花花綠綠的東西,看起來……竟十分眼熟。
眼看施無端揮手便要将它掩住,白離忍不住伸手拉住那條帶子——那是一條窄窄的、用金線編成的帶子,看上去已經很舊了,原本編在其中的鳥羽都失去了舊時的顏色,被服服帖帖地用寬寬的腰帶擋住……正是當年施無端送給他的那條豆蔻纏。
施無端好像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壓低了聲音道:“大庭廣衆地你拽我腰帶幹什麽?”
趁着白離愣神,他飛快地将被小乞丐拽松了一點的腰帶整好,然後抱着兔子,十分沒心沒肺地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他還留着……白離心裏卻五味陳雜起來,沉沉地壓在胸口的心忽然輕了一些,以至于他忘了糾纏方才的問題,身後的影子竟然奇跡一般地安寧了下來。
施無端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感覺到那股來自白離的強大的壓迫感慢慢消散下去了,這才低下頭,将手心的冷汗抹在了兔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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