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相殺

施無端說着,目光緩緩自他身後的鄒燕來等一幹密宗高手面上劃過,落到鄒燕來身上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拱手故作驚詫道:“怎麽鄒大人竟也在這裏,不知是有何貴幹?”

鄒燕來意味深長地低頭看了一眼狼狽不堪的玄宗衆人,面上笑得春風拂面地反問道:“那不知,施先生到此是有何貴幹呢?”

就在這時,山谷先開始響起慘呼,鄒燕來一驚,低頭望去,只見一隊不知何時埋伏在此處的兵馬竟已經将受創嚴重的玄宗等人圍了起來,自山坡上沖下的騎兵,各自手執拿利器,當中不乏一些修道法器,可見是專門針對教宗的騎兵。

然而他們進退有度,行動迅捷,相當有序,作戰竟像是真正的軍隊,而不是大多數修道之人自高自大地各自為政。

鄒燕來心裏一跳,心裏想道,顧懷陽……幾年不見,他竟然已經有這樣的實力了?

這支在朝廷的忽略下默不作聲地生長起來的勢力,突然之間将會成為整個普慶最大的一塊隐患。

施無端……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

只聽咬人不叫的施無端抖抖袖子,義正言辭地說道:“勤王之師,自然是前來斬殺佞臣,匡扶社稷的。”

鄒燕來道:“下官竟不知當中有什麽誤會,叫施先生把這些玄宗道兄們當做……逆臣賊子?”

施無端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玄宗向來名門大派,乃社稷之重臣,為皇上與諸位大人所倚重,卻暗藏陰私,同門相殘,乃至于篡位奪權,妄議朝政,出盡奸佞之人,個中小人比之邪魔歪道更有不如,如今我等勤王清君側,第一個要清理的,便是這專出天子近臣的大教宗。”

他特意強調了“天子近臣”四個字,果然鄒燕來臉色一僵,說道:“哦,那不知施先生眼裏,我鄒某人又算……”

他話沒說完,突然被白離打斷,白離直直地看着施無端的眼睛,嗤笑一聲道:“只怕鄒大人也在清算之列,誰讓你與我這個邪魔歪道為伍呢?”

施無端的目光再次移動回他臉上,鑒于這個動作也讓他做得很慢,那目光于是就像是有重量一樣,沉沉地掃過來,他們誰也不肯退讓半分,冷冰冰地對視,就像是兩個彼此仇恨的陌生人。

一瞬間,施無端心裏想道,那個人是小離子啊,然而只是恍惚剎那,他立刻将這個在自己看來非常不合時宜的念頭壓了下去。

是小離子,又怎麽樣呢?

過了不知多久,施無端才彎了彎嘴角,算是笑了一聲,說道:“魔君當真有不同尋常之處,實在是很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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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離閉了嘴,用一種奇異的表情看着他,收斂了那種毒蛇一樣的笑容,他只是靜靜地用一雙漆黑的眸子打量這施無端,瞧不出喜怒,竟像是有些好奇的模樣。

施無端頓了片刻,繼續說道:“像魔君這樣的邪魔歪道,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鄒大人與魔君混在一起,實在是于名聲有傷,後學心裏實在是覺得痛惜,還望鄒大人早日迷途知返一樣。”

能言善道的鄒燕來居然不知該怎麽答話了,便是跟在他們身後不明所以的密宗高手們也感覺到了這兩人之間濃濃的敵意。

夏端方也忍不住皺了皺眉,在他眼裏,施無端向來是個臉皮比城牆還厚的,愣是能心平氣和地指鹿為馬,将白的說成黑的,死的說成活的,還從未見他這樣……毫不客氣地坦誠過。

白離卻大笑了起來,身後的影子瘋狂地舞動了起來,鄒燕來忍不住往旁邊退了半步。大部分時間,白離話不多,表情也不是很豐富,極少會大聲說話,更極少會大笑,唯獨遇到施無端的時候,他好像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樣。

每到這個時候,饒是鄒燕來自以為了解他的心思,也會覺得可怕。

白離整個人就像是一團陷在深淵裏的冥火,因為陷得深而絕望,又因為絕望而随時有可能爆裂開。

“說得好,人人得而誅之——說得太好了。”山風吹起來了,白離定定地看着施無端,眼睛眯起來,濃密的睫毛仿佛遮擋住了目光一樣,這讓他總顯得冰冷的臉柔和了不少。

很多年前,那人曾經滿不在乎地說,“難為你頂着這樣大的一個屎盆子過了這麽多年”,很多年以前,那人曾經那麽輕描淡寫地便将困擾了自己多年的恨與無奈戳破,而事到如今,也是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頓地說,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誅了我的本事。”白離輕聲說道。

才亮起來的天再一次灰暗了起來,就仿佛是通往萬魔之宗的大門被陡然推開,黑影自白離腳下無邊無際地蔓延開,穿過山川,雲霄,天空中升起密集的雲霧,白離淩空點出一指,獵獵的風将他的白衣吹得上下翻飛,就像是一個無處停留的幽靈。

“來殺我吧。”他臉上露出奇異的微笑,腳下的草木飛速地枯死了下去。

鄒燕來立刻同一幹密宗高手集結成結界,以求自保。

山谷下慘叫聲響起,施無端一皺眉,低下頭去,只見已經蔓延到山下的黑影竟然像是有生命一樣,飛快地撲向紅巾軍的騎兵。

那場面異常慘烈,影子浮出地面,它們無形體,無固定,搖搖晃晃仿佛人形,卻又不像人形,兇惡異常,刀劈不斷,斧砍不斷,斷了以後還能重新聚合,沒完沒了,生生不息,異常兇殘,像是傳說中的餓死鬼一樣,張開嘴撲向一切它們認為能吃的東西。

山谷間仿佛無數的聲音在喊:餓!餓!餓!

無數人和馬落入黑影中,被開膛破肚,幾個黑影凝成的惡鬼便聚在一起,仿佛野外燒烤似的分而食之,方才如入無人之境的紅巾輕騎的腳步竟然遲疑了,不約而同地往後退去。

白離卻一眼也不往山谷下看,盯着施無端,輕輕地舔了舔嘴唇,目光中露出與那些黑影中的餓鬼們如出一轍的饑餓貪婪的目光——施無端覺得,自己在他眼裏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只大烤鴨似的。

白離動了。

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地滑過大山,仿佛頃刻間便向施無端撲了過去——若你沒本事殺了我,我便吃了你,吸幹了你的血,吞盡了你的肉,還要打碎你的骨頭,讓它們變成粉末,泡在水裏,一點一點地喝下去。

到時候你便永遠不會再離開我,永遠都是我的人,永遠也不會再跳出來惹我生氣了。

他伸出十指,尖銳的指甲暴出來,直指施無端的脖子。

施無端眉頭一皺,感覺這個人簡直是越來越不可理喻,他心裏湧起一種強烈的殺意,這家夥不是白離——施無端對自己說,他只是個冷心冷血的魔物。

白離的手筆直地穿過了施無端的“身體”,他略微一挑眉,停下腳步,輕飄飄地落地,轉過身去,見施無端以及他身後的一幹人,都像是就站在他面前一樣,那樣真實——除非摸上去,才知道那裏只是一片虛空。

“哦。”白離笑道,“我倒忘了你是這樣神通廣大了。”

施無端不理會他,輕輕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忽然打了個呼哨,聲音遙遙地傳到山谷之下,原本便踟蹰不前的紅巾騎兵們立刻得到消息,飛快地撤離了。

“魔物就是魔物。”施無端生硬地說道,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這裏,還不如蟲子。”

白離臉色一變。

夏端方卻忍不住輕咳了一聲,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越來越不對勁的施無端,簡直從一條大尾巴狼退化成了一個毛頭小子,這兩個貨越說越活像小崽子吵架一樣了——

“你是壞人!”

“我就是壞人怎麽樣,你不跟我玩,我就咬死你!”

“咬不着咬不着,你比蟲子還笨!”

夏端方一激靈,生生把自己給驚吓到了。

山壁間忽然變了,那些石頭變得光可鑒物,竟仿佛一面一面的大鏡子一樣,山谷中所有的人和物都被映照在了鏡子裏,一層套一層,密密麻麻,竟叫人站在其中産生疑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果然,影中的餓死鬼們都傻了,它們出于本能,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招數,身體分成好多塊,于是鏡子裏更混亂了,它們不知所措,甚至一個個往山壁上撞過去。

施無端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再一聲呼哨,紅巾騎兵們仿佛神出鬼沒一樣地朝着半崖等人沖了過去,餓鬼們見狀也一擁而上,然而就像白離穿過了施無端的“身體”那樣,它們竟然也找不到紅巾騎兵們的“身體”。

這些仿佛幻影一樣的騎兵們,唯有在接觸到玄宗殘部的時候會變得真實,真刀真槍真打真殺。

餓鬼們自己混亂起來,在山谷間亂撞一通。

半崖眼看自己的得意弟子趙承業竟然在自己面前被穿了糖葫蘆,心中悲憤極了,被四個蒙面騎兵逼入角落,這四人明顯都是修道中人,精通武修之道,可是單打獨鬥,哪一個都不是半崖真人的對手,偏偏配合極佳,仿佛一個人生了三頭六臂一樣。

半崖眼看支撐不住,仰天長嘯,氣沉丹田,聲音傳出不知多少裏,怒道:“施無端!你這欺師滅祖的小畜生!”

“欺師滅祖?”施無端笑了起來,哪怕白離擋道,哪怕密宗攪局,今日也要将玄宗的人扣在這裏,他說到做到,誰也別想攔着,剩下的賬,大可以一會再算,“欺師滅祖不是玄宗的傳統麽?師叔,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他話音未落,忽然南天升起一道血紅血紅的煙花,所有人都往那邊望去,鄒燕來臉色一變,見夏端方面露喜色,而施無端竟仿佛站在虛空中一樣,雙手背負身後,目光淡淡地射向他們驚慌失措的臉,仿佛怕他們看不懂似的,還解釋道:“看來大周山是得手了。”

玄宗被劫,密宗高手乃至魔君白離盡數被調到這裏堵截施無端,此刻大周山只有……

這是調虎離山!

“魔君不是很了解在下麽?”施無端唯恐天下不亂地輕飄飄地說道。

他掃了一眼山下的戰況,已經塵埃落定,然而不知為什麽,他心裏卻絲毫沒有解脫的快感,殺了半崖,殺了這個世界上他最憎恨的人之一,施無端心裏卻依然只是空落落的,甚至有一絲沉重。

然後他對夏端方等人說道:“既如此,我等先告退了,鄒大人,日後戰場上見。”

從方才開始到此,白離都活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紅巾騎軍轉眼間又通過鏡子不知撤到了什麽地方去,施無端最後看了白離一眼,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突然白離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一道銀光閃過空中,像是一面看不見的牆,施無端驀地回過頭去,卻見白離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極美極精致的弓,箭尖指着某個沒有人的地方。

“我找到你的那面鏡子了。”白離低笑道。

然後他倏地放手,那箭神弓所出,快得驚人,施無端幾乎避無所避,心中只來得及閃過一個念頭——是影子!

随後他眼睜睜地看着那仿佛帶着森冷光芒的箭尖就沒入了自己的胸口。

仿佛有什麽東西碎了的聲音傳出。

夏端方大驚,揮手将原來的鏡子撤出,說一聲“走”,随後扶起施無端猛地紮進了另一面鏡子裏,淩空消失在了空中。

施無端感覺冰冷的鏡面透過他的身體,随後胸口才後知後覺地疼了起來,他仿佛連這也要慢半拍才能反應過來似的,緩緩地擡起手,觸碰到一把溫熱的血,順着手掌流下來。

夏端方在他耳邊嚷嚷着什麽,已經聽不清了,施無端忽然一頭栽了下去。

他用的那把弓——他的最後一個念頭也那樣不緊不慢地從他腦子裏跳出來——還是我親手纏的弓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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