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端倪

“這裏十八日一晝夜,夜有十七日多,白日卻只有兩個時辰。”白離說道,“只有白日通過惡火山口的時候,那道門才會打開,我們便是從那裏進來的,恐怕還要從那裏出去。”

施無端聽完以後,半晌不言語,托着下巴靜靜地看着火堆裏的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白離盯着他的側臉看了一陣子,心裏想道,他肯定是想着如何脫離這裏。

這個念頭才一冒出來,他胸中便陡然生出一股壓抑不住的殺意,想到之前種種,再想到日後種種,白離便暗忖道:“與其出去以後叫他一轉身便舍了我、忘了我,不如将他扣在這裏,哪怕一個屍身呢,外面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不再管,守着他的骨頭過一輩子也就安心了。”

“……呢?”

施無端好像說了句什麽,白離一時走神沒聽見,直到施無端輕輕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白離才一驚回過神來,問道:“你說什麽?”

“我問然後呢?”

白離有些沒弄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半晌,才莫名地問道:“什麽然後?”

施無端一邊撥弄着火堆,一邊非常有耐性地問道:“你不是說,你在這裏殺了你那便宜爹麽,之後呢?”

白離“哦”了一聲,過了好久,才說道:“後來我也想,能不能通過這裏回去人間,在裏面試了不知多長時間,才知道那道門只是單向的,雖然連着兩界,十八日一輪回,卻得從哪來,回哪去。所以我最終無法,還是只能回到了魔宗。”

大約是柴火太濕,燒起來發出“噼啪”的聲音,施無端将撥火棍扔下,輕輕地打了個哈欠,精神仍是不大好,有些倦怠地往火堆旁邊靠了靠,垂下眼問道:“你想回到人間,又為什麽要和那些魔物扯上關系……為什麽在影子裏養那些東西?”

白離又是很久沒答腔,他沉默地坐在一邊,唯有嘴角控制不住地有一點波動,幾上幾下,終于勉強露出一個能吓壞小孩的不倫不類的笑容,問道:“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施無端皺皺眉,別過眼去,混不在意地漠然道:“我多嘴了,魔君不願意提起就算了。”

他左一句“魔君”右一句“魔君”,活像帶刺似的,白離方才被他打岔打散了的火氣忍不住又回籠了一點,然而想了想,也覺得這火氣發得頗沒有道理,這裏除了他們兩個之外,一個活人也沒有,怪沒意思的。便冷靜了一會,說道:“我宰了萬魔之首,很多魔物自然是要和我拼命的,也不是報仇,只是那個位子空出來了,它們總是要蠢蠢欲動一下。我那時候勢單力薄,本事未學成,不能與它們硬拼,只得一邊東躲西藏,一邊慢慢地積聚自己的力量。”

施無端的側臉在火光中明明滅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兩個人圍着火堆坐着,就像多年不見的老友敘舊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白離說道:“你瞧見的沒有形沒有體的影子魔,其實并不是魔物,而是魔被殺死了之後的殘骸。”

饒是施無端見多識廣,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事,忍不住擡起頭來細細聽他說,白離道:“殺了一個魔物,三日之內将它的殘骸收入影中,便能得到它的力量,我那時為了活着,不得不如此。收起來的這些東西并不知道好歹,也沒有意識,只知道殺人,然而畢竟橫死,心有不甘,所以也在無時無刻不再窺視着我,等着反噬。”

施無端倏地一皺眉,沉聲道:“你也不嫌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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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離卻苦笑了一聲,片刻後,他偏過頭,定定地望着施無端,仿佛一直看進了他的眼睛裏似的,輕聲問道:“你這是擔心我麽?”

施無端愕然了片刻,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乃至時至今日,竟連點頭或者搖頭,都需要細細思量,很有些無所适從。

白離卻眯起眼睛,眼中的陰霾似乎散了不少去,嘆了口氣,忽然攥住了施無端的手,低低地說道:“你擔心我,我心裏很……高興。”

施無端本來下意識地想掙開他,聽到這一句,卻不知為什麽不忍心了。

他們這些年,心裏高興的時候,都實在是太少了。

十方世界,茫茫紅塵,總有那麽一種人,仿佛做什麽都像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一樣,他心裏總有一股負面的情緒,而這仿佛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縱觀古今,其實能成大事者,大多并沒有什麽父母雙全、兄弟同心的好命,古人雲“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大概是因為人性本就好逸惡勞,快樂太多的人,幸福太多的人,大多安于現狀,極少有什麽雄心壯志。

愛風花雪月者,每日裏不過為了美人一笑而求索,讨了這一笑,便覺得是金風玉露相逢,死了也值得了。愛嬌妻小兒者,每日裏為了養家糊口柴米油鹽奔波,有了妻兒和樂,便覺得世上沒有什麽是值得死生糾纏,緊抓不放的,心胸自然平闊。

這仿佛是亘古以來的一道詛咒,那些快樂的情緒極少能夠真的讓一個人在某一條路上走得太遠,它們通常是将人綁在一個圓圈裏,叫人一生明知有天,卻甘願坐井。

只有仇恨、憤怒、不甘、羞恥、憎惡之心,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支撐着人擠壓出靈肉上最後一點的能量,讓他在一條無人走過的路上一直咬牙到終點,把自己當做燃料,燃燒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然而當他們終于成了大業的時候,卻又發現這些東西并不能讓他們開心。

別人或許疑惑,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放開自己,也放開別人呢?

可其實孤注一擲的人并不一定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無法控制。大概芸芸衆生,大多凡人,不能像聖人和石頭那樣,無論風雲變幻,都可以不為所動。

所謂當局者迷,其實只是……一個人很難控制自己的心。

比如白離,比如施無端。

或者他們都不忍,都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心裏都同樣難受,只是進不得,退不得。

然而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鬼地方,十八日方能盼得兩個時辰日頭的慢慢長夜裏,施無端突然想要給自己松一口氣,也放白離一馬。

過了不知多久,誰也沒說話,施無端終于擋不住困意,靠在一邊的大石頭上,低着頭合眼睡去。白離一直沒動,直到被他握着的施無端的一只手,已經從冰涼變得微微有些汗意,他才自顧自地牽動了一下嘴角,臉上卻有些僵硬,他像是忘了怎麽笑一樣,幾次三番地練習了很久,才感覺像模像樣了。

于是他心滿意足地留着這個笑容,輕輕地拉過施無端的手腕,将靠着大石頭蜷成一團的人拉進自己懷裏,解開破破爛爛的外衣,将他裹了進來。

一如許多年前,相依為命的那樣。

他們兩個一同被困在這個鬼地方,以前不管在外面排場如何大,此時也只能一切從簡,每日不過打些野味,摘點有限的野果子果腹,有時候因為白離實在太笨,經常礙手礙腳,還要彼此吵上幾句。

白離的脾氣越發難以自已的喜怒無常,一句話便能讓他開顏,又或者一句話便不知叫他想到了哪裏,突然發火,施無端大多也懶得和他一般見識,說不通了就閉嘴。

其實他小時候以為白離是個女娃,對他也是百般容忍的,那時白離還是個能用人話說通的正常半妖,想來無論是境遇,還是常年藏在他影子裏的那些東西,都對他的心性有不少的影響。

一切從簡,直到施無端忍不住身上血汗交加,執意要去洗洗為止。這河裏的魚竟然比他想象得還要兇猛,他不過是稍加清洗,也得小心翼翼,然而洗好打算上岸,穿衣服的時候卻疏忽了一下,躲得慢了,那身本來就快給撕成布片的衣服便遭了秧,已經從長袍成了短裝,一不小心又險些從短裝變成了屁簾子。

于是才要把衣服穿起來的施無端便披着半件衣服,頗為為難地站在河邊,一只手裏攥着一條罪魁禍首,那玩意仍然不死心,張着長滿一口利齒的嘴,死魚眼瞪得又圓又大,仍在沒完沒了地掙動,被施無端一擡手給扔上了岸邊。

白離卻毫不避諱地死死地盯着他看,要不是他的表情太純粹,簡直像個登徒子。

“看什麽看?”狼狽成這樣,施無端也沒了好聲氣,抖了抖身上的水,幹脆毫不避嫌地将那塊破布圍在身上,赤裸着上身,便從河水中走上來,一屁股坐在火堆旁邊,突然看見那日白離用來給他卷水喝的葉子,想起那葉子長得異常堅韌,便抓過來拿在手裏看。

白離道:“你太瘦了。”

施無端手上的動作一頓,驀地覺得,這句話比罵他一句還要叫他不知該如何搭腔,便含混地應了一聲,随後說道:“你的指甲借我用一用。”

白離便依言伸出手,五指上異常鋒利的漆黑色指甲彈了出來,施無端用他的指甲在葉子上一劃,劃下了一條長長的“葉子線”來。他果然是手巧慣了,幾下便将葉子都割成了粗細相當的長條,随後又将衣服斷了的地方撿起來看了看,彈指在上面打出了幾個洞,将長條的葉子穿進去,繞了幾個圈,幾下便将兩塊破布接上了,随後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把葉子條攏上,十指靈巧地編起一條腰帶來。

白離忍不住湊過來看了一眼,他的影子壓過來,施無端便順口道:“往那邊坐一點,別擋我的光亮。”

白離便往後仰了一下,退出些光亮給他。

施無端卻猛地擡起頭來——剛才他的影子……

白離不明白他在一驚一乍些什麽,問道:“怎麽?”

“沒什麽。”施無端面不改色地說道,“這玩意沒毒吧?”

白離不疑有他,只道:“葉子裏沒有,放心用吧。”

施無端重新低下頭去,将剩下的一截編完,一邊似有意似無意地瞟了白離的影子一眼——魔影反噬,此刻那些東西并沒有跟着進來惡火境,白離的影只是他自己的影子,随着他動作而上下移動,這幾日施無端一直沒注意,白離的影子周圍有一圈虛邊。

不是普通的光打出來的,而是仿佛将要融化一樣的那種虛,時顯時隐。

“為什麽會這樣?”施無端一邊随手截斷剩下的葉子,一邊想道,“他不是凡人,影中有靈,影子無緣無故地融化一段,只說明……他魂魄不全。以前他的影子裏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竟沒人看得出,那這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還不等施無端心中轉過這些念頭開口問詢,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自地平線上升起,兩人同時一呆,施無端飛快地回過頭去,只見那暗紅色的天際上出現了一朵奇大的雲,那雲下面壓着一個仿佛比外面大上三四圈的太陽。

兩個時辰的白晝!通道開了!

施無端對着光站起來,卻沒看見身後的白離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

他要走,他又要走了——那一刻白離心裏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念頭,仿佛那光是末日的宣判似的,施無端正打算探查所謂的“通道”在什麽地方,往前走動了一步,突然一只手從身後伸過來,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猛地拽回山洞中。

“你又……”施無端攥住他的手腕,只聽“嘶啦”一聲,剛剛被修補得勉強能穿的衣服又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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