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程為
那天,本來程為說要一起吃晚飯,宋媛覺得,當然了,久別重逢是該要吃頓飯的。結果他們剛準備前往吃飯的地方,程為電話響了,似乎有什麽要緊事,他抱歉的說,得先走,看起來挺着急,宋媛趕緊表示了理解,她也沒說理解什麽,但爽快的表達:“沒事沒事,你先走吧,咱們改天有空了再約。”
“你住的遠麽?”他大概是怕她一個人回家。
宋媛心想,今時今日的她一個人去大洋彼岸都可以了,別說一個人回家。搖着頭回應:“不遠不遠,我們單位的宿舍,就在公園後面,我走走就到了,你放心。”
他站在那兒想了想,對宋媛說:“你來,我先送你到小區門口。”他說着并未等她回答,腳步匆匆,在路口攔了一輛車。宋媛還在推辭:“不用,真的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他已經替她拉開了車門,同時聽見他低聲解釋:“我有一點家事要先回去處理,你一個人在這兒,以後有什麽事記得聯系我。”他看着她坐好,自己坐在了前座。
宋媛帶着點客随主便的意味,點了點頭。真的只是拐個彎的距離,她就到了,下車時,她站在路邊,向他擺了擺手。
他從後視鏡裏看着她站在路燈下,細細的一道身影,一直到視線太遠,看不清為止。他其實心裏有點懊悔,原本也知道,今天約她并不合适,今天舅媽店裏進貨,他們多半不情願照看他媽媽的。可他真的有點兒急,急着想見一見近在咫尺的宋媛,她真的在這兒麽?沒看見她本人,他總是不敢相信。
那天周一一大早,他一個師妹打來電話向他請教幾個實驗數據,他剛好不忙,給她多講了幾句,說到最後,她忽然提起,說她男朋友有個同事叫宋媛,認識他。他一開始沒在意她說的這個名字,說認識他的人還真挺多,大概因為他本科就開始走讀,總是有很多人懷着好奇心打聽他的情況。似乎她說的那兩個字在他潛意識裏轉了一圈,忽然落了地,他停了一分鐘,問她:“你剛剛說誰?”
“嗯?我男朋友的同事?。”
“叫什麽?”
“宋媛,她說和你是高中同學呢。”
“你男朋友是學歷史的,是麽?”
“嗯,今年考進咱們博物院了。”
接着對方還在電話裏說了什麽,他就統統聽不見了,他沒接着往下問,但腦子裏迅速的在回憶着,宋媛說過她考博物館的事,他沒放在心上,全國好的文博單位太多了,他真的一點兒也沒想過,她會考到這兒來。
他坐在電腦前,看着滿屏的數據,第一次對數字沒了感覺。他想起他拒絕過她,那年除夕夜,她發來信息問他,是一條向他表白的信息,可她不知道,他那時正在派出所填資料,他媽媽發病走失,他急得一整天連口水都沒喝過,他舅舅去印尋人啓示,舅媽正在抱怨他們家事兒多,過年也不消停。
他後來在派出所的走廊上站着,給她回了信息,他想他們之間相隔的不只是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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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媽在第二天淩晨的時候找到了,他那以後更加小心,和媽媽一起圈囿在這一方咫尺的天地裏。只有他自己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他舍不得删掉她發來的那條信息,他一直沒有勇氣說的話,她先說了,他替她難過,她這麽勇敢,還被拒絕了,他也替她失望,她喜歡的這個人,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不能回應,只能遠遠的看着她。
她不會知道,他實際上多喜歡收到她發來的各種信息,那幾乎是他僅剩的一點精神家園。他的世界一片灰暗,他在那些與她有關的信息裏,透一口氣。
他坐在那兒,越想越遠,她這淡泊的好性格,一定有很多男生喜歡她吧,是啊,讀書那會兒,要不是蔣鲲鵬從中作梗,她會收到很多情書的,她自己不知道吧。她後來究竟選了什麽樣的人呢,那人對她好麽?轉而又想:她怎麽會考來這裏呢?這裏離家那麽遠,她爸媽沒有意見麽?她還是不是一個人呢?
終于,晚上回到家,忙過了瑣事之後,他還是忍不住發了微信問她,直到第二天,他看着她從博物院門前的臺階上快步走下來,也還是有點懷疑,是不是真的宋媛。
時隔多年再見面,他其實并不覺得她陌生,她一直在他世界裏,他從沒抹掉過她。可她在電話裏說,她只是湊巧考進來的,怕大家都很忙,不想彼此麻煩。這些話提醒着他,他們是生疏的。
雖然他知道今天倉促約她,實在不算特別好,但不管怎樣,再看見她,他還是很高興,确定她真的在這兒,他有種哪裏開了一扇窗的感覺,吹來了一陣新風,帶來了一點新顏色。
他媽媽最近在吃中藥,是他舅舅托人問來的偏方,他雖然知道對他媽媽的病沒什麽太大用處,不過花時間研究一下藥方,覺得吃吃也無妨,所以順着他們的意思,每天下班回來熬給媽媽喝。
他媽媽現在留着短發,面相似乎比從前還圓潤了些,容貌仿佛定格在七年前第一次發病的時候。他記得那時他馬上要高考,複習糾錯忙得無暇自顧,沒太在意媽媽的變化,直到有一天發現,端上桌的米飯沒煮熟,燒好黃魚還帶着血水……再接着,發現他媽媽常常一個人在廚房裏自言自語,有天竟然忘了關煤氣,要不是他出來倒水喝,看到燃氣竈的火滅了,開關還開着,也許已經釀成了大禍。
他連高考的前一天,都還在醫院裏陪媽媽做檢查,其實那時醫院的診斷已經出來了,舅舅一家大概不願相信這樣的檢查結果,要他帶着媽媽換一家醫院再看看,他只好連着換了好幾家,做了好幾輪檢查,終于診斷結果依次出來,相互印證着,他們和他都只能接受這是事實了。
他其實考試沒怎麽受影響,不過去遠方的理想受了影響,追求自我的勇氣受了影響。他媽媽對陌生人和陌生環境有嚴重的抵觸反應,漸漸的,生活能力和社會功能也出現了退化,他來不及嘆息自己的前途,往返在醫院、學校和家之間,本科的畢業設計,他斷斷續續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做完。他實在沒什麽人可以依靠,他知道,當年為了爸爸工傷事故的賠償款,媽媽和爺爺奶奶是鬧翻了的,帶着他回福州投奔舅舅。但再深厚的血緣親情,也敵不過一個長期需要照顧的精神病人的折磨,他很快就明白了,大家生活得都很艱難,他只能靠自己。
他今天本來托舅媽照顧媽媽的,他舅舅家在他們住的小區門口開着一間不大的生活超市,收入尚可,平常他上學或是上班的時候,就把媽媽寄托在他們店裏,他放學或下班再接回去。因為曾經走失過,所以看人也是個極耗費精力的事,他這些年幾乎踩着時刻進出。同齡人豐富多彩的業餘生活,對他來說,就是傍晚時帶着媽媽在馬路對面的健身廣場上散散步,擡頭看看遠處商圈閃耀的的迷蒙燈光而已。
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現在的生活,已經越來越好了,媽媽的病比先時穩定多了,他也終于畢業了。他把藥碗端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媽媽,看着她一口口喝完。忽然在心裏冒出會不會更好一些的想法,會麽?他問着自己。
宋媛在和程為見過面後回到家,自己一人坐在書桌前,發了許久的呆。她以前好像真的挺忙,忙着考研,忙着論文,忙着找兩件開心的事打發時間;卻真的很少發呆,最近,自從來了之後,不知怎麽,腦子常常當機,思路又空又遠,總想着些不切實際的事。
她睡前努力的在電腦前給自己的楊家溪之旅安排住處,薇薇怎麽說的來着,說你的煩惱太多,是因為你眼界太窄。宋媛想,是啊,我得趕緊去看看遠方……
程為本來安排好媽媽睡下之後,打算回房間去看幾封郵件的,他今天下班得早,怕漏掉了什麽事。還沒在書桌前坐下,門外響起敲門聲,他出來開門,是舅媽來了。
他舅媽今年剛滿四十,是個腰身圓胖的中年婦女,燙着滿頭的卷發也遮不住寬幅的大臉,眼睛上做了半永久的紋眉,燈光下顯得有些驚悚。
“舅媽,”程為把她讓進客廳,轉身給她倒水。
舅媽伸手攔住他,她其實是不怎麽來的,嫌棄這小姑子一家事兒多,盡拖後腿,當年她要開門口那家小超市,讓他們出點錢,他們還不樂意,現在人不正常了犯了病,天天要他們幫忙照顧,不知幾時是個頭。
她今晚卻是難得的熱情,拉着外甥的手坐下來,殷殷的目光盯着他:“阿為啊,來來來,坐下,舅媽問你呀,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小林姑娘,你們後來聯系了沒有?”
程為聽完沒怎麽多想,就搖了搖頭,“沒聯系,舅媽,不用為這個事情操心了,我也不想找。”
“哎呀,這是什麽話,咱們這個情況,不找天上是不會掉下來的,你也這麽大了,又不是小孩兒,聽得懂舅媽的話吧。”她一說起這個溫吞水似的外甥,就來氣。看了看他無動于衷的表情,換了口氣來勸他:“阿為啊,我跟你說,人家姑娘那邊的條件很好,家裏有車呢,我今天聽主任說人家上次見過你以後,還挺滿意的,就咱們這個情況吧,她也沒說別的。你看看,這你要再不主動一點兒,可就錯過了。”
程為只聽着,依舊沒什麽表情。也能看到他舅媽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接着在說:“雖然吧,這姑娘和你學歷差的有點遠,可你自己忙了這些年,也看到了,讀書還能當飯吃麽,說到底還不是要實際一點兒。多一個人來幫忙,大家輕松,是不是?當然啦,主要是你也能松一松手,這麽多年,你不累麽?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麽?別像他們一樣,讀書讀得一根筋!”
程為也還是聽着,沒回應。
“那這樣,我幫你約一約小林,你們一起去看個電影好不好,你媽在我店裏,我幫你看着,你放心去。”舅媽爽快的替他出着主意。
程為搖了搖頭,拒絕了:“真的不用了,舅媽,過兩年再說吧,我現在單位的事情太多,也忙不過來。”
“什麽忙不過來!”舅媽眼睛一橫,站了起來。她一起身,程為也趕緊起身,讓出通道來,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他看着舅媽氣哼哼的走出去兩步,又不甘心的回頭來說:“這事兒等不得,明天讓你舅舅跟你說。”
他含糊的點着頭把她送出了門。他們兩家就住在前後樓,他聽着舅媽噔噔蹬下樓的聲音。看着樓道裏昏黃的燈光,想起了今天剛見過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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