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有意
程為提早一個路口下了車,他在街口的便利店裏買了一塊巧克力,他其實不太喜歡吃甜食,只有巧克力可以接受。他小時候也愛過各種零食小玩意兒,同其他孩子沒什麽兩樣,但從他爸爸出事後,世界就變得不一樣了。
他有時候想,是命運在他的生活裏加了太多料,唯獨忘了放糖;他跨過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個中滋味嘗得太多,漸漸失掉了味覺;只好自己動手,添一點甜味進來,巧克力又苦又甜,喜憂參半,和他現在的生活一樣。
走在漸濃的夜色裏,他像一臺精密儀器,精準運轉不停,這時候忽然當了機,放空在那兒。
“哥!”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叫他,一個同他身高相仿的女孩兒由遠及近的跑來,腦後的馬尾辮左右有節奏的甩着。
“端端?你又跑去哪兒了?這時候還沒回家?”
“我跟大爺大媽們跳廣場舞去了,我媽知道的。”端端伶俐的回答着,她畫着很濃的眼妝,眼周亮閃閃的一圈,生動的朝表哥挑挑眉。
程為看見她這幅打扮就眼暈,調開視線說:“你去跳廣場舞,你媽能信麽?”
“信啊,幹嘛不信,我确實是啊。”端端一邊言之鑿鑿,一邊湊上前來抱着程為手臂,親熱道:“哥,你這大周六的,去哪兒了?是有小姐姐約你麽?”
程為把手臂抽出來,端端貼上來又抱住。程為把剩下的半塊巧克力拿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立馬松開了手,接住了巧克力。
程為沒說話,端端嘴巴說不停,“哥,我姑今天挺好的,都在店裏,沒出去亂跑。”接着又說:“哥,你今天是加班去了麽?還好你不在,今天那個小林姐姐又來了,和我媽在那兒有說有笑的聊了一下午,瓜子兒磕了那麽大一堆……”
程為停住腳步,轉頭來,還沒開口,端端先嬉笑着會意道:“你放心,她已經走了,我出來的時候看着她走的。”
程為放心的繼續往前走去。端端還在耳邊絮絮叨叨的說着什麽,他沒再聽清。
下周五,他要帶媽媽去醫院做複查,還要和黃醫生再商量一下,是否能減少藥量,持續的用藥,他總覺得不利于媽媽社會功能的恢複。然而能在多大程度上恢複,他也不再抱希望了,像他舅舅說的,吃了這麽多年藥,是不能變好了。
宋媛在假期的第三天,想起要打個電話,慰問一下在遠方的老宋和劉女士,她前幾天應劉女士的幾番明示,給她買了一條價值不菲的絲巾寄回家,此時順便問一下她收到禮物後的心情如何。
“媽,你幹嘛呢?”宋媛寒暄。
“哦,媛媛,我和你爸在海南呢,哎呦,海南這兒真熱,還穿短袖呢……”劉女士興奮的在電話裏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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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宋媛的疑問句打斷了:“媽,你和我爸出去玩了?你們怎麽沒人告訴我呢?”
“告訴你,你還能來咋地?告訴你有啥用?”
她媽媽一句話把她說得沒了下文,宋媛勉強接過話頭來:“哦,那個,媽,我給你買的絲巾,收到了麽?好看麽?”
還好這是中年阿姨最愛的話題,電話來傳來媽媽欣慰的回答:“哦,絲巾啊,收到了,好看好看,我都戴着呢,一會兒拍照給你看。”
“穿短袖你還能戴絲巾呢?那不熱麽?媽。”
“熱什麽?你這傻孩子,為了好看誰會覺得熱!哎,我不跟你說了,導游要走了。”
宋媛聽着手機裏一串她媽媽喊“老宋”的聲音,自覺地挂斷了電話,爸媽的退休生活如此愉快,她就別去打擾了。
程為這時候,正在輔導端端做物理力學題,端端今年上高二,是個歡脫的不愛學習的青春少女,世界在她眼裏,除了玩還有吃;她成績特別穩定,也不偏科,所有功課都考不及格,但酷愛跳舞,她跳爵士舞,跳舞時她是人群裏閃亮的星,其他時候,她是棵灰頭土臉的菜。
程為受舅媽的指派,一有空就輔導表妹功課。不過,像旱地裏潑水,玻璃前吹風,端端刀槍不入油鹽不進。他今天給她講這道複雜的力學題,端端正在轉筆,眼角的不屑,那表情仿佛在說:講完了沒?講的啥?一個字也沒聽懂。
程為畫完受力分析圖,一伸手把她手裏的筆打掉了,嚴肅道:“看懂了沒?這種題型講過好幾遍了。”
“哎呀,你講吧,我聽着呢。”美少女不耐煩。
“是聽見了還是聽懂了?沒聽懂快說。”
“聽懂了聽懂了,你快點兒講你的吧,你講完不忙點兒你自己的事兒去麽?”端端垮着肩頭,朝程為書桌上瞟了一眼,道:“看會兒你自己的書,那書叫啥名兒……”她伸長了脖子去瞄了瞄,分辨道:“《大憲章》……”一邊在心裏想,這什麽破書,聽名字就無趣到土裏。
程為擡眸瞪了她一眼,恪盡職守的分步驟又給她解釋一遍。端端下巴抵在桌面上,向他擺擺手,示意她會了,不用再多言。
程為轉身坐回自己書桌前去,等他再回頭時,看到端端正埋頭奮筆疾書。喲,是開了竅麽?還真聽懂了?他不可思議的微微偏身,打算看清楚一點。
這一換角度,才發現,端端正壓着另一份試卷,對着那份試卷一字不落的抄寫。果然是靜悄悄,在作妖!
他突然伸手過去壓住端端右手,她吓了一跳,警覺地擡頭來。
“不會就說不會,抄完了還是不會。”程為說着,順手把那份寫完的試卷抽出來,掃了一眼,這份試卷寫得真工整,字跡娟秀整齊,字體有些眼熟,像一個從前他熟悉的人寫的。
“哎呀哥,別吓人好不好。我馬上寫完了。”端端緩了口氣,伸手搶回試卷道:“你再講,我也不會,我這樣快點兒寫完了,你不是也能交差了。”
“交什麽差,你現在填滿了,考試不照樣不會?”
“我現在會了,考試也還是不會!”端端理直氣壯,一把拽回卷子,繼續抄起來。
程為站在一旁看她寫,莫名覺得她說得也沒錯,确實是怎麽講她也不理解。他低頭看那份寫完的試卷,解題步驟清晰,寫的整齊簡潔,寫字的習慣和宋媛很像,她總是最後一筆會稍稍長一點,他一眼能認出。
好像也是高二時,宋媛的數學練習冊曾經弄丢過一回,她自己不知情,是交給小組長後不見的,估計是被人拿去抄了,然後那人沒給還回來。數學老師上課時講評作業,順便懲罰沒有按時上交練習冊的三個人,破天荒的叫到宋媛的名字,老師自己也有些疑惑,反複看了兩三遍,但本着一視同仁的原則,她讓沒交作業的同學站起來。
宋媛解釋說我交了,放在組長桌子上的。老師于是讓小組長上去自己找,确實沒有。最後宋媛也被罰站了一整節課,并且被要求寫一份五百字的檢查。她做了許多年的模範優秀生,十幾年的讀書生涯裏從沒接受過這樣的懲罰,下課時,忍不住紅了眼眶,坐在座位上許久沒有動。
那天上課結束,他看着她坐在那兒低頭寫檢查,沒有下樓去吃飯,一直疑心她低着頭是因為在哭……
那時他們高中是封閉式管理,不到周末是不讓學生自由進出的。他生平第一次在放學後從學校的教學樓後翻牆出去,幫宋媛買了一本新的數學練習冊回來。第二天一早放在宋媛課桌上。他還記得她早自習進來,看到這本嶄新的練習冊時露出的驚訝表情,她拿在手裏,四下看了一圈,遲怔了許久才坐下來。他那時甚至還想過,如果老師要讓她把前面的空白補齊,他打算幫她一起寫,好在後來老師沒有追究下去。
這時候,看着端端在抄作業,他忽然想起這些舊事來,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他恍神兒了一會兒,繼而轉身坐回書桌前,桌面一角,擺着一只栎木相框,裏面是有一年他和宋媛還有蔣鲲鵬一起參加航模比賽時,帶隊老師臨時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本來是三個人,他後來自己做了處理,只留下了他和宋媛,宋媛其實只拍到了側影,她微微轉頭,像是要跟他說什麽,有風吹過,她校服襯衫的衣領被吹得卷起半邊,顯得照片上的人既生動又溫柔。
他看着照片上的人,那人現在就在不遠處,她在忙什麽?他心裏隐隐的想着。
她在……在忙着做一道新菜,放假前,師傅送了她一大包霞浦特産,頭水紫菜,還詳詳細細的教她做紫菜煎。她這時候正在廚房裏認真的攪拌地瓜粉,按師傅說的,抓拌均勻,油溫七層熱,開始下鍋煎。
很好,按照标準作業流程,她做的一步不錯,可惜成品不行,外面焦黃,裏面粘濕,似乎還有點兒沒熟透。
她端着盤子坐在餐桌邊,有點兒沮喪,正午的陽光照在窗外幾棵馬尾松上,參差疏離像琴鍵上落的光。
要不,請教請教師傅吧,也許是地瓜粉裏水加得太多了,宋媛自己反思着,一邊伸手把手機拿了出來。
手機屏幕打開的一瞬,她忽然被那亮光照得怔住了片刻。打給師傅麽?還是打給程為……
也不是不喜歡師傅,只是更喜歡程為。
“喂,程為,”她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心虛。從前她最反感這種蓄意已久又佯裝随意的行為,曾經因為陳欣欣總玩這套欲擒故縱的把戲,她不肯跟人家做好閨蜜。到如今,她也不敢審視自己的行為。果然,做人還是要寬容,吹毛求疵還是太幼稚了,誰都不知道自己将來會走到哪一步。
“怎麽了?宋媛。”電話裏響起程為的聲音。她看不到,程為因為要接她的電話,從書桌邊迅速站了起來,瞟了一眼旁邊抄作業的端端,自己繞到客廳的陽臺上去。
“那個,我問一下,你會做紫菜煎麽?”她有點兒不那麽理直氣壯。
“你這時候還沒吃午飯?”他 get 到了其他點。
宋媛被他問得,僵住了一秒,堅韌的解釋:“不是,這是我師傅給我的,她教我做紫菜煎,說是小吃,不算正經菜。”
她一通解釋,說完才發覺糟糕,說漏了嘴,磅礴的熱血湧上面頰來。
似乎那頭的程為也是智商臨時掉了線,他脫口問她:“那你怎麽不問你師傅?”
她沒有陳欣欣久經沙場的經驗,這時候本該覆蓋些別的話題,把這點兒尴尬遮過去,結果她心虛的語塞了,只顧着臉紅,沒想起來補救。
程為話音一落下,仿佛提醒了他自己,他立刻智商回歸,心裏清明起來。還好他們是在電話中,彼此看不見表情。他沒忍住,嘴角彎上來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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