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相見
鲲哥最後沒住在樹上,他訂了宋媛家對面不遠的酒店。在大堂辦好入住,他轉身來掃了一眼牽着宋媛手的程為,眼角飄過不屑的神色,無事道:“走吧,上去坐坐,像我們這樣的發小關系,應該喝酒到天亮,對吧?”
這時外面已經天黑,街燈開始陸續亮起來。宋媛擡頭看了看酒店牆上的鐘,拒絕道:“你不用倒倒時差麽?歸國赤子,先把你的黑眼圈睡回來,我們再約吧,跑不了的。”
“哦,也行,”他毫不介意的樣子,向宋媛輕松道:“沒事兒,咱倆反正住得近,随時來。”
“好。”宋媛爽快的點點頭。
她和程為目送鲲鵬進了電梯,他們同時轉身穿過富麗堂皇的大堂。宋媛擡頭關心程為的時間:“晚了麽?你來得及麽?”
程為低頭看她,看她眼睛裏投來的關切的光,交織着一點為了他和他媽媽的擔憂。他伸開手臂把她攬進臂彎裏,低聲的告訴她:“沒關系,我出來的時候,安排好了。”是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
鲲鵬來的這天正好是周三,第二天宋媛照常去上班,傍晚時,收到鲲哥的微信,問她有沒有好吃的,幫他帶一份上來。
宋媛正走回家的路上,想了想,回他說:“你要是睡醒了,就過來一趟吧,我現在廚藝見長,做飯可好吃了,你要不要來嘗嘗?”
沒想到,那邊還遲疑了一會兒,鲲哥哼哼唧唧的聲音:“可以是可以,不過你先說說,你晚上做啥?萬一我不愛吃呢……”
“哦,那你別來了,等着我給你叫個外賣吧,我肯定做不出你愛吃的滿漢全席。”宋媛黑着臉說。
“也好,你就,随便給我叫個佛跳牆吧,我也不挑食,呵呵。”鲲哥含蓄的客氣道。
“好,你等着!”
大約過了個把小時,鲲哥抱着一包東西,悻悻的找上門來。宋媛晚上做炒米粉,剛剛做好,正油光锃亮的擺在桌面上。開門看見來人,便有點兒想笑,問他:“怎麽樣,著名的佛跳牆還合胃口麽?”
“還行,就是有點兒冰!”他沒好氣的把那盅冰凍的成品拍在她桌上。
宋媛盯着他的臉,樂得合不攏嘴,她在線上超市,幫鲲哥買了一份單人份的冰凍佛跳牆成品,她邊控制住自己的笑神經,邊向他強調:“這個不便宜的,花了我六十九塊錢呢,你看它多正宗,看這罐子,蓋子上的佛像多生動!”
鲲哥耷拉着嘴角,把那盅生動的成品推給宋媛,“我舍不得吃,特地帶來給你。”他說話間一臉郁郁,大概是太餓了,口角簡短。同時聞到面前那盤油光锃亮的炒米粉冒出的香氣,趁着宋媛沒端走,撈起筷子迅速往嘴裏塞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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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真燙!”他龇牙咧嘴的忙着散熱。
宋媛在旁站着,同情的瞟了他一眼,可不是麽,“剛出鍋的……”
不過鲲鵬餓了一天,饑不擇食,沒等宋媛把那盅佛跳牆熱好,就風卷殘葉般幹掉了一整盤,他一邊朝廚房的玻璃門裏張望,一邊喊着:“你這個挺好吃,還有沒有?”
宋媛站在竈臺前,好在她做得多,順手把另一盤端出來,提醒鲲哥道:“你的佛跳牆快熱好了,你少吃點米粉。”
“我對那盅湯沒興趣了,你這個是啥?确實挺好吃,有點兒手藝。”
“是吧,”鲲哥一向嘴刁,難得有好話,宋媛聽着頗為順耳,笑眯眯道:“這是我跟高手學的,等我再接再厲,再多學一點。”
“哪個高手?”
“程為。”宋媛說。
鲲鵬聽到這個名字,筷子停在半空,看着宋媛解下圍裙,大眼睛裏閃着一點驕傲的光,坐在對面座椅上。
“他還會做飯呢?他是怎麽把自己搞的面面俱到的?”鲲鵬懶懶的放下筷子,伸頭看了看旁邊的炖盅。
宋媛聽他這麽說,心裏湧出一點傷感來。她看着眼前的神采奕奕的蔣鲲鵬,想起從前,大概高中那會兒,他們三個一起在學校外的小餐館吃飯,宋媛點了一道地皮炒蛋,上來時,對面的兩個人同時湊上去看,程為舉着筷子猶豫再三,謹慎的問她說:“這個是什麽?黑乎乎的……”
宋媛本想給他們掃個盲,被他一問,忽然矜持了,向這兩個沒見識的人,幽幽的鼓勵道:“嘗嘗啊,嘗過就知道了,好吃的。”
“你看她表情,這裏面肯定有詐!”鲲鵬和程為對視一眼,斷定道。
那時,程為和鲲哥一樣,對烹饪知識一無所知。如今,鲲哥也還是跟着番茄一起光合作用的水平,他卻……
“程為他,”宋媛因為想認真講一講程為的故事,她不自覺地靠到桌面上來,“他當年轉回福州,不是因為高考,是因為他爸爸出了事故,去世了,所以……”
“我知道啊。”鲲鵬從湯盅上擡起頭來,坦然的打斷她道。
“你知道?”宋媛吃驚。
“你爸都知道,我爸怎麽會不知道呢!”他說完,婉轉的擡頭向宋媛遞了個彼此都懂的眼神,補充道:“是吧?!”
宋媛點着頭,同時翻了翻白眼,是啊,令人生厭的高幹子弟!
“所以呢,”鲲鵬欠身自己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手,“單親的發小,特別值得同情?”他向宋媛發問,努力的克制着情緒,其實他後面還想說,同情到以身相許?他看着她認真的眼睛,終于沒說出口。
宋媛沒在意他話裏的異樣,她接着在說程為的事:“後來,他媽媽受了喪夫的刺激,和他爺爺奶奶那邊有了矛盾,精神上出了一些問題,漸漸的,越來越嚴重,就需要人長期照顧了。”
她只說到這兒,沒有再往下說,鲲哥臉上不屑的表情還沒收盡,轉而添上一層難以置信的神色,停了一會兒,他才猜測着開口:“精神問題?!所以他去福大,是為了照顧他媽?”
宋媛點了點頭,也替他遺憾了許多回,那些燈光璀璨,人才濟濟的舞臺中心,他不能去。
鲲鵬本來翹着腳,坐在宋媛對面,這時他靠回椅背上,沉默了好一會兒。程為怎麽染上了悲情的色彩,他明明是個高考失利的 loser,人生态度軟弱,偏安一隅;只有這個眼盲心也盲的宋媛,才念念不忘,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執着得像個傻瓜。鲲鵬在來之前,心裏一直這樣想。
他甚至已經和程為約好了,周五晚上,要請他去最好的酒吧,喝最烈的酒,講最直接的話,告訴他,他蔣鲲鵬,除去輸了宋媛以外,其他從沒輸過……
然而,這時,他垂眸盯着桌面上殘留的一點湯汁,陷入了沉默;又聽宋媛講了一點,程為照顧他媽媽的日常。
他仍舊盯着那一點圓潤的光,奇怪!他怎麽沒有拒絕,他約的這個時間,他能出得來麽?哼,最讨厭這種自以為沉默是金的人,以為世界盡在掌握麽?瞧不起誰呢!鲲鵬腦子裏千回百轉的想着。
他本來一直覺得,程為這些年,從來沒出現過。他遠在海外,還每年回來看宋媛,雖然他也知道宋媛瞎,看不見他,可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有情有義的人,不像程為,忙着自己的生活,沒顧上過宋媛。可惜她是個死心眼兒,別人不知道,他最清楚。他總是懷疑,宋媛一來,程為馬上接受了她,這裏面一定有什麽貓膩。男人心底的圓滑和算計,男人的眼睛才看得最清楚。他趕回來,是要拆穿他的僞善。
聽完宋媛講的這些事,颠覆了他原有的想法。他趿着酒店客房的拖鞋,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回酒店去。走過大堂時,忽然在心裏想起一個人,一個和風車作戰的人。他低着頭走進電梯,在心裏自嘲的哼笑了一聲。
周五一早,他給程為打了電話,推遲了喝酒的時間,改在周六下午,他說:“咱們老同學了,就別搞那套虛的了,來酒店喝吧,我準備好酒,你準備好故事。”
他們是自有的男人間的默契,周六下午,兩人相對坐在酒店客房的落地窗前,各自都不提宋媛的名字。
鲲鵬說:“當年我說,誰也不許先表白,後來你到底遵守了沒?”
程為點點頭,“我沒說。”他是真的沒說,然而也是真的後悔過,在高三轉校那年,回福州的路上,他後悔了許多遍;但同時還在想,沒關系,蔣鲲鵬說的沒錯,等高考結束,他們約好時間一起表白,看她會選誰!那時還會有機會的。可惜,他沒等到那一天,他媽媽病了,他在這件事情上,失去了選擇權;後來甚至等來了她主動的表白,然而那時,他也沒能接受……
程為想着這些事,對面鲲鵬正盯着酒杯裏的威士忌發呆,程為開口問他:“你為什麽沒說?”
鲲鵬從杯口上方擡眼來看他,他确實也沒說,是因為他最後沒參加高考,直接去了澳洲,他媽媽沒跟他多商量,把所有手續都辦齊了,全家都不允許他有異議,他不得不走。他一走,便有種再難回來的感覺。那時,沒了程為的威脅,他想再等一等;可沒過多久,他等來宋媛和他商量,要攢獎學金,去一個她一直想去的地方,他一度以為她是要來悉尼,暗自開心了很久;可後來,她說她不去了,他問她不去哪裏?她說,她不去福州了。他才知道,她是想去找程為……
她終究還是看不見他。
可面對程為,他自己擡手抿了一口酒,潇灑的回說:“我那年一出國,就遇到更好的了,我可不像你們,來來回回走不出的小圈子。世界很大的,好人兒也很多…..”他說着,不屑的瞟了程為一眼,又喝了一大口,酒水入喉,冰涼蝕骨。
程為喝得慢,他從不和人拼酒,意思一下、點到為止,許多事情,靠硬拼是拼不出結果的。他們接着又聊了一會兒,程為記得後來,聊到一些同學,鲲鵬邊喝邊提起,他有個同學,北大醫學部在讀博士,跟着一位非常著名的導師,還笑說:“國內優質的醫療資源,都可以找他幫忙。”
程為聽在心裏,沒有特別的回應,他想,宋媛跟他說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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