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相攜

程為這兩天因為項目進度的關系,連續跑了兩趟廈門,不過他還是竭盡安排,上午出發晚上回來。只是晚上特別晚一些,常常是媽媽已經吃了藥睡了,宋媛靠在床頭等他,開着微明的床頭燈。

他從樓下經過,能看到卧室的窗簾上,映出的一圈氤氲白光,他就快走幾步,要趕回那團融融的白光裏去。

宋媛因為等人,睡得淺,他一推門進來,她就醒了。程為邊走邊解袖口,見她撐坐起來,他俯身把她按回被褥裏,“睡吧,下次不用等我。”壓低的聲音,響在她耳邊。

宋媛想起要緊事,伸手扶着他手臂,“晚上你舅媽來了,讓我問你,鄉下找個親戚來幫忙的事,你想好了麽?”

程為聽了,回身坐在床沿上,他忙了一整天,沒來得及想,這時候垂頭考慮。宋媛見他沉默,靠過來說:“不然,就再等等吧,也不用急在這兩天。”

程為側過身來看她,其實不是他做不了決定,是他想等媽媽的檢測報告出來,要和醫生再确定一遍用藥的情況。他這兩天在廈門的協同中心忙碌,間隙裏停下來想她,會突然想不明白,她怎麽來的?來到他的生活裏,是特地來解開他手腳的鐐铐的麽?那些擡頭望不到遠空的日子,如果是為了換來這一刻,他在心裏想,那都值得!

“我再想一想,等醫生那邊的通知。”他說,夜深時疲憊的眼睛,映着她的臉,摻着溫柔的光,伸手順了順她披散的發絲,逗她:“放心,我會努力完成岳母交代的任務,盡快拿到結婚許可證。”

宋媛還陷在替他為難的情緒裏,聽他這麽說,擡眸來探究他眼神,“叫得這麽親熱,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

“嗯,你都是我的了,誰還是外人!”他坦然的說,同時盯着床邊的夜燈,心想,這大概是前路上的最後一道門檻了,跨過去就好了。

程為接到王霖醫生電話是在三天後,他從研究院直接趕到醫院。拿到檢測報告時,腦子空白了許久,王醫生坐在他對面,等他擡頭,也等了許久。

他有一刻恍惚,遲疑着問對面的醫生:“是我太疏忽了麽?沒有提早發覺……”

“程為,不要這麽想,每年查出乳腺癌的患者在這個年齡段本來基數就很大,這不是疏忽不疏忽的問題。”她說:“況且,你媽媽這種情況,也很複雜,不要浪費精力追究源頭,想想接下來的事情。”她開解他。

“接下來……”他像是忽然停在岔路口,丢了方向。

“治療還是要治療的,不過我們會和腫瘤科的醫生協商好,給出治療方案,我想不會太激進的,趨向保守治療,保證病人的生活品質吧。”她說,告訴他接下來他要面的的事情。

程為又低頭去看檢測結論,機械的聽醫生的話。

她看他拿着報告單的修長手指,也有點兒于心不忍,可她職責所在,不得不說:“程為,報告上寫得很清楚,晚期,也已經有轉移到肺髒的跡象,我想這些指标的意思你也應該能看明白,我就不多解釋了。”她停了一會兒,見他擡頭來看她,知道他想問什麽,搖了搖頭,最後說:“不會有太長時間的,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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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準備,什麽樣的心理準備?他遲愣了好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

醫院窗外夕陽西下,地面鋪滿橘黃的光,他坐在樓下的長椅上,短暫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一直在想,媽媽要走了,她要走了……他甚至想起小時候,爸爸去上班,媽媽要出門買菜,把他一個人關在家裏,小小的他心裏害怕,趴在陽臺的玻璃窗上等媽媽回來,特別希望她能帶自己一起走。可她終于,要一個人走了。

一直坐到路邊亮起街燈,“砰”的一聲,像誰施了魔法,燃起一條燈光的巨龍。他才想起,該回去了。

他家小區樓下,宋媛在陪他媽媽散步,從一排密集的榕樹影兒裏漸漸走來,他遠遠的聽見宋媛在說話,她說:“阿姨,下周我們博物院要和豫博做換展交流,會有很多重要的展品,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看吧,我以前在那兒實習過,我可以講給你聽。”

他媽媽照例沒有反應,宋媛自說自話:“我其實講的很好,可惜我們領導不讓我講。”

“媛媛,”他用盡全力叫她,聽見她欣喜的聲音:“你今天這麽早回來!”

“嗯,”他說,仍舊難過,“我以後都會早回來的。”他轉過來,走在媽媽另一側。

“你那個非線性光學材料的項目,不忙了麽?”宋媛隔着程媽媽問他。

他沒回答,只搖了搖頭。

宋媛敏感的去找他眼睛,他正伸手扶着媽媽的手臂,低頭引她上樓,垂眸的眉頭染着分辨不清的愁雲。

他們回家,一切如常,仍舊完成每個晚上都要完成的事,程媽媽還是吃原來慣常吃的藥,睡前喝一盅冰糖梨。宋媛跟在程為身後,擡頭看他背影時,總覺得,似乎哪裏籠着層傷感的光。為了什麽悲傷?從哪裏透出的悲傷?她在心裏發着疑問。

程為掩上媽媽房門,轉身出來時把宋媛牽在手裏,她第一次發覺,他手指有點涼,在這時候,這裏已經是初夏溫度的時候。

宋媛悄悄轉頭看他沉默的側臉,她嘗試着低聲問他:“剛剛舅媽來了,又問找人的事,她大概是有人選了,問你要不要見一見?”

他沒有回應,只無聲的走回卧室,關上了門。

宋媛回身來詢問的眼神望着他,她不是想問他,要不要見,是想問他,發生了什麽?

他低着頭,看不到表情,她聽見他說:“不用找了。”

不用找了?為什麽不用找了?是已經找到了麽?宋媛滿眼的疑惑,看到他轉身從背包裏拿了一份文件出來,遞給她時,她一晃神,似乎看到他眼角泛起的波光。

她匆匆浏覽了一遍,心也跟着沉下去半邊,似乎覺得沒看明白,又翻回去從頭再看一遍,在心裏應證着那條結論。程為不知何時,坐在了床沿上,是這結論太沉重了麽,壓在他心上!

宋媛再三的看那份報告,她尤有懷疑的輕聲問他:“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程為仿佛回憶着什麽,回憶得很慢,眼神的光聚焦在她衣襟上,“說不會很長時間……”

不會很長時間!他說得短促,卻來回萦繞在她耳邊。怎麽會這樣呢?這不是人生最好的時候麽,為什麽總在最好的時候發生最不好的事呢!宋媛忽然生出執拗的不解來,忍不住在心裏替他追問,誰來回答!誰來負責!她無力的想着。

房裏一片沉默的靜谧,宋媛靠近前伸手摟住他肩頭,他無聲無息,埋首在她胸前的衣襟裏。

他不是沒有面對過生死,近距離的面對爸爸的離世,那時他剛滿十七歲,猝不及防被迫直面,事情太多,多得他來不及悲傷,他甚至忘了當時是怎麽難過的。只在這時候,不能自控的緊緊抱住她,越抱越緊,緊得像是要把她填進心裏的裂縫裏去。

劉女士打來電話,詢問宋媛找人進度的時候,宋媛告訴她,不必麻煩了,程為媽媽得了更嚴重的病,不能托給別人照料。

“什麽?又添了什麽病?就這一重病都難辦了,還經得起再添?”劉女士不知情,在電話裏不自覺的調高了嗓門。

“媽,”宋媛一字一句說給她聽:“程為媽媽剛查出了乳腺癌晚期,已經轉移,醫生說,不會有太長日子了。”她語氣裏是感同身受的傷感。

“啊!什麽?你再說一遍!”

她再說一遍,也還是這麽一件事,什麽也改變不了。

宋媛爸媽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他們睡得特別晚,平時為了講究養肝、養肺,劉女士主張早睡。然而這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他們還靠在床頭上,劉女士想來想去,還是焦慮,她說:“怎麽辦?桂榮這一病,我成了惡人了!我沒嫌棄她,真沒嫌棄她有病……”她念叨起來。

她許久不為了一件事絮叨了,老宋知道,安慰她:“別這麽想,生死有命,哪裏是人能定的了的。”

“你說,不都是因為我,覺得桂榮有病,不讓他們結婚。”她憂慮更甚,側過身來對着老宋的臉,“程為會這麽想吧!”

“不會的,程為是個明白孩子,哪能那麽想呢。都是你自己非要這麽想,沒有這回事,快別說了,還是想想現在怎麽辦吧。”老宋寬和的說。

可也解不了劉女士的心結,她長嘆一聲,擡頭望着天花板,發了好一陣的呆。

老宋和劉女士的航班到福州時,宋媛正在醫院跟着王醫生,學習使用注射器。她接到老宋電話,他們已經在機場大巴上了。宋媛走不開,就打電話讓程為去接,過後被劉女士一頓數落,她說,程為這麽忙的時候,你還差遣他做這些沒要緊的事,真是沒眼色。

當着程為的面,她被說得沉默好半天;還是程為伸手來把她圈在身側。

他們到的當天晚上,等程媽媽睡了。他們一齊挪到程為房間裏,劉女士矮身坐在床沿上,一轉頭的功夫,瞥到床頭的兩只枕頭。她向程為示意讓他坐在對面,宋媛便挨在他身邊。

“程為啊,媛媛前面已經和我們說明了情況了”她說着,忍不住先嘆息了一聲,接着道:“我們這次來呢,有兩件要緊事;一件,是我們帶了戶口本來,你們先把結婚證領了,”

“媽,”宋媛開口打斷她,她當然也憧憬過走進婚姻殿堂的一刻,可這時候,她來不及想這些,只想先陪他跨過這一程,其他的事,她可以再等等。所以她打斷媽媽:“現在我們先不提這些吧。”

劉女士威嚴的瞪她一眼,“你不懂,聽我說完。”她有更重要的話要對程為說:“程為,阿姨這時候同意你們結婚,你覺得阿姨勢力吧,看到你媽媽得了重病,拖累不了媛媛了,就變臉了,是吧?”

“阿姨,”程為微微前傾,他說:“我沒這麽想過,以後也不會這麽想的,阿姨,你也別這麽想。我,要感謝你們,同意媛媛陪在我身邊。”

“哦,”劉女士聽着,欣慰的點着頭,可還是想解釋:“阿姨真不是這麽想的,讓你們先領證,一來讓桂榮放心,兒子結婚了。你們不懂,我們的想法,就是兒女成家立業,才算圓滿;二來,名正言順,後面剩下的事情才好一起給你幫忙,這你懂麽?”

程為仍舊前傾着在聽劉女士說的每一句話,他點了點頭,一時沒法回應,握着宋媛的手攥得特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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