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如其冽所料,白蘊翰的頭顱挂到羅那陣前,燓廈的将士瘋魔似的不要命地進攻,誓為大将軍報仇雪恨。而羅那的将士也因這士氣大漲,兩國的交戰如火如荼。其冽這一舉實為兩國戰火添了把火。莫桑的謀士從這可以預見戰後兩敗俱傷之況,心中贊嘆帝皇的謀略,鮮有人會感慨兩國的生靈塗炭。

而現在,其冽卻未去關注兩國交戰,他正為白澤芝的病焦頭爛額。

“告訴朕,這藥灌下這麽多,怎麽沒有一絲好轉!”其冽壓抑着吼聲。

“這……”太醫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生怕皇帝下一句便是要他的腦袋。

“滾!”其冽掃了一腳過去。

太醫被那一腳帶着滾了兩圈,撿着這個字趕緊連滾帶爬出去了。

其冽仰天,伸手抹了把臉,努力讓自己冷靜。其冽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為一個人失控。靜默了一刻,其冽才走進內室。兩個侍婢用涼水過了棉帕,給躺着的白澤芝擦拭着。

“下去吧。”其冽看着通紅的白澤芝,對侍婢道。

侍婢得到命令,趕緊放下東西,輕着身子小跑出去。雖然剛才皇帝在外室罵太醫已壓制住了吼聲,卻還是讓內室的侍婢顫抖不已。

其冽将棉帕過了一下涼水,擰幹了換下額頭上的一塊,又擰過一塊,握起白澤芝的手擦拭。水涼水涼的棉帕一會功夫便被焐得溫熱了。其冽看着泛紅的白澤芝昏睡,眉頭怎麽都松不開。

“瑟,醫聖有下落了嗎?”其冽問。

“還未有,”瑟從暗處現身,“醫聖一向神出鬼沒,而且沒人見過醫聖真容。不過重金尋找醫聖的帖子已在各國散下,應該……很快會有消息。”瑟其實心裏是有疑惑的,一個敵國将軍如果死了,便跟上次的白蘊翰一般利用一下便可,何必要花這個代價去救。

其冽眉皺得更厲害了。

瑟一見,立馬說:“有兩位燓廈的名醫晚間便會到了。”

其冽一方面花了重金尋找醫聖,另一方面尋了各地的名醫過來。在這幾日不斷送到這,花費的不光是錢財了。其冽養的死士暗衛們有些憋屈,拎着大夫們在各地跑,實在是屈才。

“這些個庸醫,開的方子都大同小異不說,最後都是拿要靠病人自己的意志來搪塞!”提到這個,其冽的火又蹭了上去,看了一眼昏迷的白澤芝,生生壓下聲音,道,“都靠病人自己折騰的話,還要這些庸醫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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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無語。大夫的意思是病人心病難醫,自己不願意醒過來。要病人自己有求生意志,病情就會立馬好轉。

“這井水怎麽是溫的!”其冽過了一把棉帕,火氣一上,将棉帕甩在水裏,“換水!”

外室的侍婢趕緊小跑着進來換水,又趕緊小跑着出去。

瑟又是無語。莫桑的帝皇竟然親手伺候敵國的俘虜,傳出去莫桑百姓的臉往哪擱?這交給侍婢大夫們去折騰就好了。陛下可以去批奏折,君不見這幾日的奏折已堆積如山了?陛下也可以出手去拯救黎民于水火,君不見兩國戰火越燃越旺,波及甚廣?實在不行,陛下也可以回宮去見見妃子們嘛,綿延子嗣也是很有意義的。

“瑟,去找些冰來。”其冽看着毫無知覺的白澤芝道。

“……”瑟心裏掬了一把淚,“主上,這霁月常年都儲不了冰。”

“去燓廈取!”其冽眼刀劃過瑟,聲音不免提高了一些,“再沒有就去莫桑運來!不管用什麽辦法,總之朕要用冰!”

“是!”瑟颌首退下。

還未退出內室,瑟聽到他的帝皇咕嚕了一句,“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什麽都要提點!”

瑟腳下一滑,閃了出去。老了……老了……天地可鑒啊!瑟摸了把臉,暗道:主上,屬下只二十又一,與您同歲,怎麽就老了呢?主上嫌棄,是不是要滾回空谷訓練了呢!

昏迷中的白澤芝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他深陷在他的夢境裏不願離開……

白澤芝看着眼前這座院落,黛青色磚塊深沉卻熟悉,牆底下布滿了茸茸的蒼苔。一只五彩斑斓的小球從卵石路滾到牆腳,紮着小髻的稚子立馬跟在後面跑了過來。

“澤芝,慢些,仔細地滑!”

白澤芝看向那聲音來處。

卵石路那頭,一位溫婉美麗的女子撐着腰在涼亭中站起身,輕逸的衣衫下獨大如籮,俨然是快足月的樣子了。她拍了拍身後扶着她的婢女:“快,芷前,那處滑,小心小少爺滑着……”

話還未說完,那稚子便栽倒在牆腳。婢女踩着小步趕緊跑了過來。

白澤芝淡淡一笑。

那稚子趴在地上,回頭看向涼亭裏的女子,咧嘴一笑,未等婢女到跟前,便三兩下爬了起來。

婢女扶着稚子到涼亭,女子端着稚子的小手就着帕子輕輕擦拭,一邊擦一邊輕輕吹着:“澤芝,可疼了?”白嫩的手心裏幾道血色很是鮮明。

“不疼不疼!”稚子忍着疼安慰女子。

女子看了看他的眼睛,在傷口上又輕輕吹了吹:“讓你仔細些跑,怎不聽呢?”說完,她拿出藥膏塗在他手心傷口上。

稚子看了看終于斂住血的手心,輕道:“母親,父親要回來了嗎?”

“快了。”女子淡淡笑着,撫了撫已經很大的肚子。

稚子上前将小臉埋到女子臂裏,彎起了嘴角。

白澤芝在一邊看着,嘴角也漸漸上揚。小的時候,總覺得父親在的話,便什麽也不疼了。即使父親不在的時候,只要想起父親馬上便要回來了,便也覺得不疼了。

眼前一晃,白澤芝發現自己已到了屋裏。

稚子用手指戳了戳男子手裏小娃娃的臉蛋。

“澤芝,以後你便是哥哥了,要護着妹妹知道嗎?”男子道。

“知道了,父親。”稚子點點頭,雖然不是太懂男子的話,但覺得當哥哥便是小男子漢了。

旁邊床榻上微微動了動。男子抱着小娃娃朝床上那女子微笑:“蓮兒,看我們的寶兒。”

“與澤芝那會一個樣兒,”女子淡笑着伸手摸了摸小娃娃的腦袋,看向男子:“夫君,可有起名?”

男子看了一眼趴在榻邊乖巧的稚子,道:“便叫‘芙蕖’吧。”

女子輕道:“澤芝者,蓮也。芙蕖者,亦為蓮。”

男子看着女子,眼裏滿是寵溺。稚子趴到男子腿上,看着男子手裏的小娃娃,亦笑得很歡。

白澤芝想要走進,步子卻是怎麽也邁不動,只得伸手輕輕描摹,卻又怕他們一下子消失。

畫面一閃而過,白澤芝一陣驚慌,卻見庭院裏,男子在指點着稚子的拳法。白澤芝平靜下來,貪戀地看着。

“父親,澤芝長大後也能跟父親一樣,成為燓廈的大英雄嗎?”稚子收手後,問旁邊的男子。

男子淡淡一笑:“澤芝現在便是小英雄了。”

稚子疑惑,有些不自信。

“父親不在的時候,澤芝孝順母親,保護妹妹,便是我們家的小英雄。”男子笑道。

稚子撇了撇嘴,明顯不滿足。

“澤芝以後會成為燓廈的大英雄的。”男子舉起稚子坐到肩上。

稚子伸手觸及平時遙不可及的樹枝,摘得小扇子般的葉子,看得高高的圍牆之外飛鳥踩過黛瓦,終于笑得開懷了。

白澤芝有些失神。心目中的大英雄一直唯有他而已,我的父親。

畫面閃得很快,稚子長大了,一路追随着父親去了軍營。在野地跋涉,在山裏攀爬,在荒漠行進,在戈壁駐守……在這期間,結識了諸多好兄弟,也與其冽交鋒過兩次。每見一次,白澤芝心口便收縮一次。怎樣的疼會讓人忘記呼吸,怎樣的疼會讓人窒息至極?

看到在蒼頃荒原與狼群搏擊的那一幕,白澤芝心裏一滞。這一次算是第一次這麽近看到他,所以在模模糊糊的時候,就看見了他。金黃色盔甲,冷峻的眉目。白澤芝看着自己被蘭煜扶着,卻硬撐着看向那人,眼角酸澀得很。

澹水上,月色妖嬈,山巒疊嶂,水流潺潺。那人斜執一簫,低沉簫聲纏縛上清悠笛聲。從此,便開始糾糾纏纏……

白澤芝握了握拳,微仰着頭努力讓自己呼吸,眼角卻滑下淚水。如果沒有這纏繞,之後就只會有恨,不會那麽怨,對嗎?

而此時,其冽拿着棉帕要擦拭白澤芝的臉龐,看着淚水從那緊閉的眼角滑落,源源不斷,不禁手下一頓。手指拭過水痕,溫熱。放唇邊一嘗,鹹澀。其冽伸手抱起白澤芝,将他的頭按在自己肩裏,聞着他身上的味道,心裏感到一陣窒息。

“不要怨我……不要怨我……”其冽在他耳邊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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