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其冽照例坐到白澤芝床榻邊的椅上,看着他沒有言語。

自那日起,白澤芝便一直看着帳頂,沒有言語,沒有神态。只有大夫來換藥的時候,他的視線才從帳頂移開,任大夫換藥。

若說服從,他并不搭理你一個眼神,并不施舍你一句話。若說反抗,他卻任大夫換藥,湯藥飯食來了,他也沒有拒絕。

幾位将士打扮的人進來,朝其冽行了禮,在周圍幾張位子上坐下。他們這幾日對在床榻邊和皇帝議事早已習慣。床榻上的人不會發表一句話,也不會打擾他們的議事。

“陛下,明日我軍即可掃清殘餘,踏過溱水關,直驅鷹栖山,不日便能到達樊廈皇城。”一名将士道。

“很好!”其冽滿意地點點頭。

衆将士對鷹栖山行軍又是一番議論,又對皇城的攻打讨論了一番。

“軍中有異動嗎?”一番議論之後,其冽問道。

“翻不出大浪。”一名将士心領會神地答道。軍中有一撥人馬是皇太後早先便布置下去的,其冽早已摸清,估計那方還自以為瞞得很好。

“朝中呢?”其冽看向一位文臣打扮的人。

“皇太後的動作越來越大,她以為使人扣住糧饷,拉着幾個大臣拼命使絆子,便能擋陛下的腳步。索性,這麽一來,要暴露的人都該暴露了。”那人想了想說。

“那就找個由頭一起清理了吧,皇太後就養病去吧。”其冽頓時輕松不少。得着榮耀再跌得一臉,應該是算報了一半的仇了。

衆人會意一笑,又是小小議論一番,才告退了出去。

“皆道莫桑帝王及早開智,但其中滋味……”其冽看着白澤芝輕輕道來,“我若無謀,則早年便喪生在禦花園池水之中,或染病去了,或各種意外。我若無謀,連我弟弟都無法存活。我若無謀,父皇便不會施以關注。我若無謀,我母妃的仇便一日都不得報!”

白澤芝不知道聽了還是沒聽,只看着帳頂,沒有話語,沒有動作。

“莫桑嚴寒,大是不會泅水的,而我,會。”其冽回想起那個寒風刺骨的冬日,冰涼的河水灌進嘴裏、耳朵裏、鼻子裏,慘淡的日光透過冰層卻能刺疼眼。在浸濕了的沉重棉裘纏縛着自己沉入水底時,其冽曾有一刻放棄了掙紮,不知是四肢都被凍得無力了,還是思緒也被凍住了。沉在水底,看着明明暗暗的水将自己與那能呼吸的世界阻隔開來,黑黝黝的水草張牙舞爪地在周圍嚣張,他似乎看到母妃七竅流血的那張落寞的臉,那眼裏帶着憐惜,帶着不舍,帶着絕望。其冽開始奮力掙紮着與水争鬥,他不甘心,所以他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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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其冽只淡淡道了一句:“我在冬日的冰水裏,學會了泅水。”

白澤芝無法接觸到其冽沒有說出的過往,他聽到那句話,只背後微微發寒。這是個怎樣的魔鬼?白澤芝實在看不懂這個人。冰水裏學游泳,這不是一般人幹的事情。從一開始,白澤芝就沒明白過這個人。殺了他的父親,卻給他治傷。若也是與父親一樣的用途的話,卻沒有将他綁在陣前。當着他的面議事,又跟他講不知所謂的事。似俘虜卻又不是俘虜,似招降又不是招降。

“你到底想幹什麽?”白澤芝看向其冽。

其冽若有所思地看着白澤芝清亮而倔強的眼睛,卻沒有回答。

溱水關失守,樊廈朝堂已人心惶惶。

“皇上,溱水關已失守,臣提議鷹栖山加派兵力,抵抗莫桑蠻子!”

“陳卿家可有得用的人選?”

“兵部賈侍郎乃當年武探花,可堪一用!霍侍郎為征北将軍霍庭禮霍将軍之弟,一門忠勇,也堪一用!”

“擢升兵部賈侍郎為扶遠将軍,鎮守鷹栖山一關。擢升霍庭毅為鎮西将軍,鎮守泊古一關!即日赴關隘,随軍各帶糧草二十萬石!”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霍庭毅到泊古,羅那皇帝才知道樊廈皇帝下的舉措,才知道莫桑軍已掃過溱水關,欲指鷹栖山了。過鷹栖山便是樊廈皇城,如果羅那皇帝還以為莫桑為溫飽而只争一地,那就是瞎子了。不過羅那皇帝沒有太多緊張,莫桑皇太後搞的壓制糧草等事他也知道,他就指望着莫桑與樊廈打得差不多的時候,莫桑因彈盡糧絕來找他,他可以輕輕松松地坐收漁翁之利。

其冽聽到這些事卻是沒當一回事。莫桑缺糧,但是其冽不缺糧。這次其冽是下定決心要把樊廈攻下來了。

“主上,王大人傳來的消息。”瑟落到其冽身邊,将紙條交上。

其冽接過紙條看了看,拊掌道:“好!天助我也!”

“王大人明日便能到達,兩車具有人護衛着。”瑟又道。

“很好,辦得好!這兩車東西不能出一點差錯!”其冽恨不得立馬去看看那東西的威力。

這一日,莫桑的将士們都見其冽眉眼稍帶喜色,也只當馬上要拿下樊廈才這般的。等到第二日,軍營來了三輛馬車,皇帝親自迎接,衆人才覺出不一樣的味道,還沒過皇帝如此喜色地迎接一位官員。

令其冽喜色的自然是後面兩輛保護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上的東西。他吩咐了重兵把守,嚴實地讓衆人心癢得想拿刀刮一刮。其冽卻是一句都沒有透露。好奇的将軍們湊上去問上一句,其冽只回了“神秘武器”四個字。害的衆人又是一番猜測。有人猜測,莫不是那九天玄鐵制成的兵器,削鐵如泥,那鷹栖山自是不在話下了。也有人猜測是上天賜予陛下一統天下的神器,遇山開山,遇河收河。而等到真正亮出這兩輛馬車上東西的時候,衆人皆是一驚,千百種猜測都沒有這般震撼。

鷹栖山是樊廈皇城的最後屏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樊廈鷹栖山的軍營便是設在這半山腰上,通道只有一條。若是攻打鷹栖山,那須得先端了半山腰上的軍營。否則大軍通過,山上便滾下石頭,兵士被砸得面目全非,幾乎沒有通過的可能。

其冽原本的打算便是調集最精銳的人馬先去搗了軍營,再大部隊通過鷹栖山。再精銳的人馬,與那軍營裏的人數實在太懸殊,難度也是很大的,其冽也是頗舍不得精心培養出的那些人馬。現下有了這般武器,那便是瞌睡遞了枕頭。那王大人本是鄉野裏一個專營奇淫技巧的人,被其瀾收羅過來給皇帝使用。這死倔的犟驢一直窩在工部最偏遠的屋子折騰來折騰去,沒想到竟制出如此強悍威力的武器,倒像是撿着了個寶,而且還是如此正好的時機,讓其冽波瀾不驚的臉上喜色了不少。

快到鷹栖山了,其冽便讓人駐紮下來,而那兩車捂得嚴嚴實實的寶貝卻是被拖了出來。其冽吩咐了幾個武藝很高的死士帶着王大人前去鷹栖山。

白澤芝被其冽拉出來,看着遠處高聳如雲的鷹栖山,心裏頗多想法。做為樊廈最後一道關,若這關破了,那便是國破了。深墨色的山,纏繞了袅袅的淡霧,樊廈國的旗幟在山腰飄搖。原本震懾的意味,現在看着頗有幾分立靶的意味。白澤芝心裏微微嘆了一口氣。

再看看身邊的其冽,絲毫沒有要沖關的意思,卻有幾分勢在必得的喜色。白澤芝眉頭微微皺了皺。

其冽感覺到白澤芝看着自己,便收斂了喜色,恢複了之前目無表情。如此震撼的一幕,自然得讓白澤芝看到,讓他感受到,如此偉大的帝皇,只值得追随的。

白澤芝又看向那鷹栖山。在山那邊,他的家在那裏,他的親人也在那裏。在他思念之際,鷹栖山山腰,樊廈駐軍軍營處閃耀出一個亮點。白澤芝心漏跳了幾拍,總覺得有大事發生了。幾息之後,巨大的火球從那處噴射出來,伴随着的是幾道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濃黑的煙霧吞噬了原本清閑飄散的淡霧,碎石從山腰震出。

那震動波及了很遠,白澤芝都被震得搖晃了幾下。其冽立馬伸手扶住了他。白澤芝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看着遠處濃煙處上前了幾步。

“這……究竟是何物?”白澤芝無語了,腦子裏隐隐閃現了過年時候放的焰火,“這……難道是……”

“不錯!”其冽知道他想到了焰火,便點頭自豪地多說了幾句,“由焰火改良而成,不怎麽好看,威力卻增大了。”

白澤芝呆呆地看着遠處的鷹栖山,眼裏失去了大半光彩。這最後一道屏障竟然這樣倒下了。莫桑未傷一兵一卒,就将這道屏障給破除了。這是天要亡我樊廈我樊廈用以慶賀觀賞的焰火,莫桑卻改制成兩軍對壘的武器。

“如何?”其冽淡淡一笑。他本意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雄才偉略,抱着收納賢才的動機說這兩字的。

白澤芝卻将這兩字聽成十足的炫耀!白澤芝兩拳攥得緊緊地,呼地一下向其冽身上招呼。一拳一掃腿,招招用盡了全力。

其冽吓了一跳,讓開了兩招,止住要上前的護衛。傷口未好,這般打鬥是又要裂開了。他是不知道再這麽打下去,以後就不能拿槍動刀了嗎!

白澤芝身上有傷,使出的力道不大,但氣勢卻是很盛。他一記掃腿到其冽身上,自己身子也跟着晃了晃。其冽順勢立馬制住了他,将他牢牢困在自己臂膀裏。

“瘋了不成!”其冽咬牙道,“你以後不拿槍了?”

白澤芝的眼紅紅的,身子掙紮了一番卻是一分都不得動。他只得大吼道:“不需要你假惺惺!”

其冽心裏掠過一陣憋屈,也是怕他掙紮得傷更重上一點,便點暈了他,回頭也是大吼了一聲:“大夫!大夫!!”

衆人還在為那兩輛馬車的神秘武器震驚,回頭卻見自家陛下大吼着抱着一個人氣勢洶洶地回帳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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