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十三殁
見雍正吐血,太監、張廷玉和方苞等人頓時吓得半死,口中紛紛叫着‘皇上請千萬保重啊’,擁了上來。而雍正此時身體一直不太好,因此外間裏總有太醫侍候着,倒是正好,張起麟連忙傳了太醫過來為他診脈。
但胤禛此刻無暇顧及其他,一腳踢開太醫,吩咐高無庸立刻備馬,向着清梵寺狂奔而去。
胤禩對胤祥年少沒有分府的時候還有些交情,長大之後并不太親近,自然因為他是‘四阿哥一黨’的原因。
此刻見胤禛心神大亂,便跟着打算去看看熱鬧。不是他無情,當年小九被眼前這人活活折磨死的時候,他便心中立誓要讓他這個刻薄寡恩的四哥嘗嘗手足想離的滋味,想不到今日居然機會就在眼前了,何況他如今也是‘死人’一個了,對旁人的死也做不來兔死狐悲什麽的。
怡賢親王自被先帝爺圈禁十多年之後,身子便一直不好,就如同那原本應該翺翔四方的雄鷹被人生生掐斷了翅膀關在籠子裏,身子早已衰敗。
雍正即位之後,将他放了出來,委以重任,将豐臺大營交與他掌管,讓他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說起來,其實也是因為他将兄弟逼死的逼死,圈禁的圈禁,手中居然找不到幾個可以全然相信的人的緣故。
在內外交患下,胤祥自然拖着時好時壞的身體,做他的左膀右臂,只是這許多年下來,早已油盡燈枯,一日一日的,只是在拖些時日罷了。因此在幾年前,便被送往清梵寺常駐修養,由着寺裏的高僧為他看護着。
胤禩飄進去的時候,看見屋子裏已經跪了一地的人,中間的榻上,胤禛正将面色蠟黃的十三抱在懷裏。此時高無庸接過下人遞過來的參片,撬開胤祥的牙關,讓他含在嘴裏。
片刻之後,胤祥呼吸有力了些,漸漸睜開了眼睛,臉上泛出一絲潮紅來,直直的看着胤禛,他彌留數日,早已口不能言,然而此時卻口齒清晰道:“好四哥啊,弟弟我不能再幫你了……”
胤禛面色如常,用責怪的語氣說道:“胡說,朕說你壽數綿長便是壽數綿長,你還是乖乖把身子養好吧,我還需要你為四哥去西線分憂呢。”雍正此刻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
胤祥擡手握住雍正的手,回笑道:“弟弟我清楚,這是回光返照。只是四哥……弟弟仍有兩件事放不下,無論如何,還請四哥成全。”
胤禛心中苦澀,卻不再反駁,只揮手讓高無庸将無關人士都請了出去,待清場之後,才開口道:“老十三,你有什麽只管告訴四哥,不管是什麽四哥都答應你。”
胤祥眼睛亮了起來,竟然生出許多力氣借着雍正的手坐得直了些,将頭微微靠近胤禛肩上,道:“二哥走了,八哥九哥也去了,現在只有老十被放在外,弟弟求四哥讓他回來罷。老十是個沒有心機的,這些年……也夠了。世人都道你四哥得了天下,誰又會知道聖祖留下的天下是這樣的爛攤子,這些年,弟弟看你勤政幾乎把自己累死,得罪了許多人,卻是能幫得極少,如今弟弟這一走,只怕四哥連說個話的人都沒有了……”
說到此處,胤祥有些激動得喘了喘,又含了一片人參之後,才接着說道:“只恨弟弟我沒有八哥那樣的才幹,幫不了許多。”
胤禩聽他提起自己,忍不住自嘲,卻在這時聽見胤禛嘆道:“老八的才能在兄弟之中,也少有比肩的,就是朕也只是勉強與他打了個平手。可惜……唉。”
【作者案:關于這點事毋庸置疑的,雍正即位以後,曾多次說過:“允禩較諸弟頗有辦事之材,朕甚愛惜之”;“論其才具操守,諸大臣無出其右者”。其實不用聽他說,只要看看他為了整垮允禩費了多大的勁,就知道允禩不是等閑人物。--摘自易中天《品人錄》】聽到此處,胤禩心頭一震,心中百萬摻雜,卻也隐隐透着些歡喜來,也許是被宿命裏鬥了幾十年的敵人親口承認了高興罷。
“四哥答應你便是了。”胤禛見弟弟自責,更是不忍,連忙開口應承下來,“第二件事呢?”
胤祥擡頭道:“四哥,你要要提防弘時……”
此言一出,不過是雍正還是胤禩具是一愣,胤禩下意識望向雍正,卻在那冷面王臉上瞧不出什麽端倪來,良久之後,才啞着嗓子問道:“為何?”
胤祥咬了咬牙,低聲道:“太子哥哥……”
這下胤禩聽懂了,是指弘時在效仿當年廢太子,想要弑君奪位麽?忍不住擡眼看向雍正,此時見他臉色慘白,表情雖然未變,但睫毛顫抖的厲害,可見心裏并不平靜。
也是,誰碰到如此弑父殺兄的兒子,能平靜的起來……等等,說起來,這弘時不是過繼給我了麽。胤禩突然有些自嘲起來。
心念剛轉了幾轉,耳邊便聽見胤祥如釋重負的聲音說道:“四哥,我的好四哥啊……弟弟該說的都說啦……此番再無遺憾了。”語調中是濃濃的不舍,胤禩聽得出來,他對自家死生毫不在乎,卻對那四哥仍舊放心不下。
心下黯然,胤禩不由想到了小九,不知他受盡折磨離世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如釋重負,是不是有滿腔的叮囑無人訴說,是不是對自己和老十放心不下呢,想到此處,眼眶又有些潤了。
他心中突然有個聲音,反複自問着:“怎麽會是這樣的結局?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唉,同宗骨肉相殘,父子成仇,争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連同最後坐上那個位置的人在一起,誰都是輸家,我們……這是何苦呢……”
正诘問着,突然一道有如實質的目光直刺過來,胤禩擡頭,驚覺十三的目光居然直直看向自己這裏,此刻他已然說不出話來,只餘喉嚨之中咯咯之聲,但目光卻是一瞬不瞬看着自己,滿眼寫着震驚。
胤禩大駭,明白了十三一只腳已踏入了鬼門關,想來是能夠看見自己這‘不幹淨’的東西了,只是他方才聽了這兩人一番臨別‘贈言’,正心亂如麻,雖是兄弟,此刻卻是無論如何不願見面了,連忙轉身朝窗口飄了出去。
未及他走遠,便聽見窗內,胤祥突然嘶啞着喉嚨大喊了一聲:“四哥多保重了,弟弟我先去一步——”便再無聲響。
胤禩心中炸裂般痛苦,他原以為看見畢生對頭死去,自己的敵人失去左膀右臂,自己心裏定是痛快無比的,誰知在他親見兄弟離世的時候,才知原來自己這邊軟弱,如此優柔寡斷,遠無那人殺伐果決的氣勢,真是怨不得當年不如人。
想通了這許多,胤禩胸中郁結散了許多,卻在這時眼前一片雪花,身子只覺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一下吹出幾裏地,輕飄飄抓不住任何着力點,胤禩心中大急。
但下一刻卻自嘲起來,都已是孤魂野鬼了,還怕這些個什麽,索性任由狂風卷積着雪花,将自己吹向遠方,直到陷入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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