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欽差
安徽境內連日來仍然陰雨不斷,綿綿不絕一般,似乎天幕被撕開了許多條口子,怎麽修補也修補不完。
胤禩頭疼不已的揉了揉額角,他自小生長在北方,江南陰雨潮濕的天氣讓他有些不适。剛開始還好,後來一連下了十幾天的雨,似乎整個江南都浸透在細細密密的水幕之中,他之前又幾次和于成龍一道去視察災情,整個膝蓋以下都浸泡在渾濁的泥沙裏受了濕氣,如今膝蓋也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趁着人不在,胤禩坐下來揉揉膝蓋。他前世被圈的最後幾年裏,也有這樣的不适,只是沒想到這一輩子竟然這麽早便開始了。
這便是所謂殊途同歸麽,胤禩心中暗自嘲笑着,心中着實輕松不起來。
從五日之前開始,米糧便見了底,如今全靠挖取洪水過後地裏莊稼未成熟的根莖煮粥,加上野草雜菜果腹。連河督府專門未胤禩和于成龍已經各位大人留下的口糧也被分了出去,如今連鐵鍋都快生鏽了。
最糟糕的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謠言開始靜悄悄的在災棚中散步了開來,說是官府衙門有糧食,但是留着自己吃不肯拿出來。赈災的欽差再不來,只怕很快就要出亂子了……
“八爺!”
胤禩太陽穴突突一跳,一擡頭見一名官府的衙役匆匆忙忙跑來,這群小子,都跟着于成龍學得沒大沒小,人未到聲先至。不過今天聽他語調高昂有着掩飾不住的激動,看來必是有了不得的事情發生,不過聽他語氣裏有驚無懼,想必不是壞事。
官府衙役與胤禩混的久了,都知道胤禩脾氣好,沒有官架子,于是那人剛一進門,不等他開口詢問便噼裏啪啦道:“八爺,皇上派來的欽差到了!”
“當真!”胤禩顧不得旁的,将手中的手卷扔下,幾步往外走去,口中一邊道:“誰來了?如今走到哪裏了?快快帶我去——”
話未說完,胤禩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在中庭處,看見了迎面朝自己走來的幾個人。
“四哥!”胤禩有些不相信看到了誰,等他一怔之後反應過來,嘴角銜着掩飾不住的笑意。
胤禛風塵仆仆,板着一張棺材臉從門外進來,看見向他迎面快步而來的胤禩時,似乎眼中有光微微波動,轉瞬即逝,不過整個人看起來似乎放松了一些,肩背也沒有之前一般僵硬。
也許是在安徽滞留的久了,宮裏那些時時刻刻讓人銘記身份的繁文缛節用的極少。于成龍自從上次之後就幾乎與胤禩稱兄道弟起來,連帶着官府裏許多下人也跟着沒大沒小。此刻胤禩似乎也沒有往日在宮裏那邊禮數周全,只見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胤禛的胳膊,笑道:“皇阿瑪派四哥做的欽差嗎?真是太好了!”
胤禛面上有些風塵,眼中也有掩飾不住的疲憊,但看起來心情頗為不錯,回握住胤禩的手,點點頭,道:“路上耽擱了,不然十日之前就該到了。”
他身後跟随的蘇培盛也急忙道:“兩位主子還是快屋裏說話吧,四爺路上趕路趕得急,病倒了沒好透便繼續上路,如今身子還虛着呢。”
“多嘴。”胤禛開口喝止。
胤禩微微驚訝的睜大眼睛仔細瞧去,果然見胤禛臉上有些焦黃灰敗的顏色,連忙一把拉着胤禛便往屋裏走,一邊道:“四哥病了?那還陪我在外面淋這陣子雨?”邊說邊轉頭吩咐道:“去叫冬青丫頭備下熱水和幹淨的衣服,衛城去災棚把大夫請來。”
胤禛低頭看了一眼被那人扣住的手臂,由着他拖着自己走,并不将手抽回,只是仍沒什麽表情道:“無妨,衣服過會兒就幹,你去把河道總督傳來即可。”
那名喚作衛城的衙役聽見胤禛毫無起伏的聲音,頓時一抖,剛擡起半步的腳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心中暗道這兩位真是兄弟麽?怎麽一個好說話笑眯眯得像個彌勒佛;另一個冷冰冰賽過活閻王一般?
胤禩轉頭朝衛城揮揮手,道:“聽我的,請大夫過來的時候找人給于成龍傳個話兒,告訴他欽差來了讓他馬上過來。”
吩咐完畢胤禩不理胤禛的反應,繼續拖着他往屋裏走,嘴裏叨叨道:“四哥你就聽我的罷,這裏不比京城,就算是幹的衣服放在外面不一會兒就全是潮氣。”
胤禛從未被如此對待過,他與十三自是親厚,但十三總歸是他弟弟,自小便仰望着他,就算不滿他的做法也不敢公然違逆,何況十三更多的是依賴着他。只是胤禛自己一時并不反感這樣的公然挑釁,心中甚至是喜歡的,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蘇培盛張大了嘴看着自家爺毫無反抗的被拽着進了屋,心道何時見過他家爺這樣仍人擺布過……哦不是,是還從來沒看見誰敢這樣擺布他家爺過……
蘇培盛還愣着,背後被人一拍,另一個随同胤禛前來,做尋常趕車人打扮的漢子對他到:“爺都進去了,你還愣着做甚?”
蘇培盛連忙收起思緒,與那人一同進了屋子。胤禩剛擰了一張濕巾遞給胤禛,這幾日為了救災,衙門裏人手全部都派遣了出去,院子裏除了一個燒火丫頭加一個做雜活兒的,幾乎沒有留人,胤禩凡事都有親自動手慣了,眼下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胤禛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眉毛微不可見的揚了揚,伸手接過了布巾。
胤禩轉頭看見蘇培盛和另外一名做趕車把式的人一道跟了進來,便知那人絕不只是個車夫把式,恐怕只是做喬裝而已,便轉頭問胤禛道:“四哥,這位是——?”
胤禛淨了臉,擡頭看了一眼,道:“這是福三哥,我從府裏帶來的侍衛。”
胤禩無比自若地接過胤禛用完的布巾,重新放回木架之上,蘇培盛繼續張大嘴巴,這回連那位福三哥也有些發愣——這八阿哥怎麽肯屈尊降貴做這些本該下人們才做的活兒啊。
胤禩掃了兩人一眼,不着痕跡地解釋道:“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赈災,府裏人手不夠,凡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幸好四哥來了,這下我就放心了。”
一邊胤禛沒回答,擡手去拾書桌上的茶壺,發現茶壺一空,只有胤禩桌上喝了一小半的杯子裏還有些茶水。胤禩留意到胤禛的舉動,連忙解釋道:“四哥可是渴了?這裏連熱茶都沒有,是弟弟我疏忽了,冬青丫頭已經去燒水了,想必很快……”
胤禛不說話,只伸手端起那喝了一半的茶盅喝了一口。
蘇培盛又傻了,他的這位四爺素來愛潔成癖,最不喜歡他人靠近,怎麽如今倒不嫌棄別人喝過的茶水?怎麽就連他們這些常年侍候的人,也從來不知道這兩位爺關系如此之好了。
胤禩也生生将另外半句話卡在喉嚨裏,心道看來這個棺材臉在路上真吃了不少苦,竟然連平素那些講究都不顧了。不過只一瞬間他便恢複了平靜,轉頭對蘇培盛與福三哥道:“我聽說官道被水沖塌了,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你們是……?”
蘇培盛也回過神來,将路上詳情講與胤禩聽。原來老爺子聽聞黃淮告急的消息之後,立即下了三道命令,一是讓太醫院全力救治陳潢,否則全體陪葬;二是着人去靳輔家傳旨,若是還動得了便立即任命他為安徽按察使,即刻啓程前往安徽與于成龍會合;三是委任胤禛為欽差,着戶部調集糧食五百擔,等陳潢身體好轉之後立刻啓程。
因為有了胤禩的書信,胤禛早已悄悄派人去看望靳輔,等聖旨到達的時候,靳輔的身體剛剛好轉一些,接旨之後便即刻上路了。而京城這邊陳潢的傷勢倒是拖延了些時日,幸而他正值盛年,在太醫院全力救治之下,一能下地便立刻複了原職,被胤禛塞進馬車裏出發了。
等他們趕到蚌埠的時候,剛剛碰上因為官道被毀之後滞留在那裏的靳輔。只是胤禛放心不下胤禩,不肯留在原地等待當地官府将道路修好再上路,堅持繞道阜陽再南下,衆人勸說無效,只能由着他,但因為靳輔與陳潢一個是風燭殘年另一個又是大病未愈,這樣的長途跋涉已是勉強,實在撐不住更多折騰,便被留在原處将養着,押運的五百擔官糧也不便走小路,因此大部分官兵都留在了原處護送赈災糧,胤禛只帶了蘇培盛與福三哥只身兼程趕了過來。
胤禩聽後自己也不知該做何反應,良久才道:“……讓四哥費心了。”
胤禛此時已經坐下,正是之前胤禩坐過的凳子,順手拿起胤禩方才正看的書随手翻閱,并不接話,只道:“這是你最近看的書?”
胤禩正要回話,這時冬青剛剛把熱水準備好,胤禩忙出去招呼,讓下人把水擡進早早便給欽差備下的西廂。忙完之後,胤禩回頭對胤禛笑道:“四哥不如先做休息,等晚上振甲(于成龍的字)回來了,我與他再一道來尋你。”
将蘇培盛與福三哥留下侍候着,胤禩一個人回了書房,關上門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半靠在門扉上閉了眼,似乎剛剛才經歷過一場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一般。片刻之後,他睜開眼,低頭看着自己的一雙手,自言自語道:“十三,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
于成龍這次倒是來的快,大概是聽說欽差來了,巴望着那幾百車赈災糧吧。于是便見一個做民工挑夫打扮的人旁若無人地沖進了官衙——其實他穿得倒是上好的布料,只是舊得連顏色都洗掉了,又滿身污泥的樣子,任何人晃眼也會認為這只是河堤邊随處可見的挑夫工頭一類罷了。
“八爺!欽差大人何在?!”所謂人未到,聲先至這類事件,在此處随時上演。
“……!”胤禩剛擡頭,便見書房的們‘嘭’得一聲被踢開打在牆上又彈了回去,想必是來人出腳力氣過大,以至于讓反彈回去的門扉正好打中了來人的鼻子與額頭。
胤禩來不及救他,只趕得及過去扶起他,瞥了眼猶自顫抖着的門板,忍着笑道:“于工,今天倒是來的快啊。只是今天這腳力氣太大,門踢壞了這修補的費用只能從你的俸祿裏扣了,唔,對了,再加上請大夫的銀子……”
于成龍聽到此處怒極,一抹臉,道:“我何時說要請大夫了!還有,門不是沒壞嘛!”
胤禩憋得辛苦,他知道于成龍廉潔,俸祿本來就少,每月除了用度之外都拿來周濟災民去了,因此平時鬥嘴的時候只要往這銀子上面帶,一吃一個準兒,每次都能把于成龍激得跳腳。
兩人還在鬥嘴,這是西廂的門突然開了,胤禛冷着一張臉站在屋子門口。漆黑如墨的眼睛裏沒有一絲亮光,就這麽冷冷得看着書房門口站着的兩個人。
……和胤禩扶着于成龍的那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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