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同生
安徽州府裏兵荒馬亂暫且不表,這邊先說胤禩跌落滾滾河水之中,因為一時沒有防備喝下好幾口夾雜着污泥的濁水,幸而眼下是初夏十分,身上衣物并不臃腫,但仍架不住湍急的水勢,一眨眼便被沖下去近一裏水路。
萬幸的是康熙朝一衆皇子們在老爺子的督促下大多會水,因此胤禩落水後很快閉了氣冷靜下來,等他掙紮着将身上多餘的衣物解下,又順水沖了大半裏。
真是多虧了數日前的那場豪雨,安徽境內水位暴漲,因此胤禩順水而下之時多半只是嗆着,而沒在水下暗礁上磕着碰着——若真是在這種情境下碰上礁石,只怕八爺就可以直接被追封為郡王了。
這時胤禩忽然看見岸邊一棵橫在水中的一株柏楊木,似乎是因為前些日子的大雨,河岸大堤塌陷被毀了根基,如今倒伏下來,大半枝幹都橫在水中——有救了!
攀住手中碗口粗的樹枝,雖然這跟救命‘稻草’也不似十分牢靠,樹根已被連根拔起,只有微末的須根連在地上,而整個樹冠被水流沖刷得一震一蕩,浮浮沉沉似乎随時都會順水飄走一般。
胤禩正打算攀住樹枝往岸上挪過去,忽然眼尖看見上游水中似乎有個黑點順流而下——
他知道自己身為皇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落水之後,必然有侍衛或衙役會下水搜尋自己,因此當他晃眼看見那黑點似乎身着墨藍色侍衛服飾,也只當是跟着下水搜救自己的侍衛而已。
那黑點越來越近,等他看清楚那人面孔之時,頓時不敢置信起來——他瘋了麽?
居然親自下水!
不管心中如何掀起滔天巨浪,胤禩連忙朝那人揮手,讓他往自己這邊靠過來。那人也看清了水中露出半個身子攀在樹幹上的人,面上神情有一瞬間的松融,接着便用力地朝着這邊劃水過來。
但大水無情,何況他們彼此看清時已隔的頗近,胤禛在水中也是身不由己,有越沖越遠的趨勢,胤禩連忙往河心方向爬過去,機會只有一次,若是捉不住他的手,那便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沖走了!
“四哥——”
胤禩用力大吼一聲,以此掩飾住忽然湧上的一絲意亂:他不知道,若是胤禛在他眼前被水沖走,他自己有沒有勇氣,放開手中已經牢牢握住的求生浮木,也如同胤禛為了自己入水一般,不顧一切地去救他。
至少——不能讓自己陷入這種境地!
胤禩咬牙,将手伸得長長得,幾乎整個身子都斜了過去。
胤禛被水沖地無法使力,即便是用力去夠也只夠得上樹冠的細枝——然知道這細枝根本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與其兩人再次落水,不如先保住一個,他本已打算索性棄了這棵樹,往下游再尋着機會看看能不能想辦法上岸。
但他耳邊聽見那人大喊自己,擡頭又見他整個身子夠向自己的姿态……
定定看入胤禩的雙眼,看見裏面除了焦急之外,還帶着幾分氣惱的樣子,胤禛突然有些想笑,但也屏住呼吸,努力夠向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手在空中握住,兩人都沒有半分猶豫,胤禩用盡全身的力氣将胤禛拉向自己的方向。人有時候在危機關頭爆發的力氣都是驚人地,胤禩沒想到他是成功地将胤禛拉到了自己面前,不過這顆救命的樹,也在這樣的大力面前終于沖破了須根在岸上最後的一絲束縛,直奔滾滾河水去了。
兩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只來得及抱住粗一點的樹枝,便覺手上浮木一輕,兩人相視苦笑,便被這顆不怎麽牢靠的‘救命稻草’帶着一瀉千裏而下。
這下‘前途’當真堪憂了……
雖然被沖得頭昏眼花,但兩人心中都明白不能這樣随波逐流下去,洪水夾雜了太多的雜物樹幹,都在激流中翻滾着互相碰撞,若是不快些尋個高地爬上去,只怕不是被淹死,也會被上游沖下來的漂浮物砸死。
只是眼下,兩人一時不敢輕易放棄這株浮木,相比之下,浮在水上總比在濁流裏掙紮強太多了。但二人身上仍是多多少少都受了擦傷,在水中浸泡得久了更是覺得體力難以為繼,現下全靠一絲清明支撐着。若是有誰失去意識……
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下去!
趁着樹根被卡在河中暗礁之時,胤禩喘了口氣,側頭看着胤禛因為泡在水中而顯得青白得臉,才想起這個四哥似乎大病初愈,之前趕路時病了卻沒來得及養好,便急着趕路才拖延日久,心中嘆道:若不是急着救我,若他能稍作權衡,自然知道讓那些奴才們下水,自己帶人沿河搜尋才是他應該做的……将心中紛亂的思緒壓下,騰出一只手解開自己的腰帶,将一頭纏繞在自己手上,又将另一頭遞給胤禛,道:“四哥,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讓水沖散了。”
這句話的潛在意思是,若是有人失去意識溺水沉底,那麽另外一人如果來不及解開,多半也就跟着陪葬去了。又或者說,兩人都一心認定,這次肯定不會有性命之憂,都能活下來,因此只是不願被沖散了去而已。
胤禛看着胤禩,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笑意,并不開口,只是将腰帶繞在自己手臂上,用牙齒打了個死結。
這便是認同了。
是同生?亦或是共死?
只怕只有兩人心裏明白罷了。
……
且不管兩人在湍急的河水裏如何沉浮,河岸上安徽衙門已如大禍臨頭一般。
靳輔得知消息之後直接一口痰卡在喉中背過氣去;于成龍寫了份密折連夜遞上京城,事關兩位皇子自然沒人敢有絲毫拖延隐瞞。
不管上面那位看着折子之後反應如何,于成龍這邊以雷霆之勢,将皇子遇刺落水的消息封鎖起來,所有知情的相幹人等,全被分別囚禁在州府大牢之中,為防止有人趁勢散播謠言,同時委派專人連夜審訊,不分晝夜;另一邊吩咐人手沿河一寸一寸得仔細搜尋。
于成龍愁得一夜之間幾乎白了頭,靳輔被救醒後幾乎只剩了半口氣在,陳潢無法,接下來的救災與安撫工作便自然落在了他身上。
到了第三日,出去搜人的官差回複,仍然沒有看見兩位貝勒的蹤影,只在下游打撈起了三名同時下水的侍衛屍體。
衆人心中都有些發涼。
整個安徽境內人心惶惶,如同末日即将到來一般。
……
胤禩睜開眼睛慢慢轉醒的時候,看到的是柴草鋪就的屋頂,和破敗不堪的土牆,好半天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
這種躺在榻上半死不活‘除了腦子能動別的一概癱着’的感覺倒是很熟悉……恩?莫非還在宗人府裏圈着?
“水……”圈着也不至于渴死自己罷。
“你醒了。”胤禩剛剛才說了個水字,便聽耳邊有人熟悉的聲音傳來,一瞬間他憶起了兩人之前在河中遇險的事情,只是他只記得兩人将手捆在一處,順水漂浮……之後便沒意識了。
胤禩正驚疑不定着,胤禛已經将他扶了起來,讓他半靠在胸前,端了裂口地粗瓷碗一點一點得給他喂水。
喝掉一盅之後,胤禩舔舔幹裂的嘴,才皺眉道:“四哥,這裏是?”
胤禛重新倒了一碗水,繼續小心喂胤禩喝水,一邊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原來那日兩人将手捆在一處之後沒多久,在河道一處回水處,兩人居然發現了一只大瓦缸!這可是真正救命的稻草哇!胤禩拼盡全力将胤禛托入瓦缸之中,自己想爬進去的時候,卻發現若是想在不弄翻瓦缸得前提下幾乎不可能,況且那瓦缸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只得就這麽趴在缸壁上漂着,直至漸漸失去了意識。
這處回水水勢較為平緩,累積了不上上游沖下來的樹幹或者別的器物,甚至還有淹死的家畜屍體,附近有些無家可歸的災民倒是時常跑到此處來打撈些能用的物品帶回去。
兩人不知等了多久,最後是被岸邊一對出門拾柴火的父女撿了回去。據說救上來的時候,胤禛早已人事不省;而胤禩幾乎全靠一條腰帶拴在胤禛的手上才漂在水裏,不然早不知被沖到哪裏去了。
胤禛倒是第二日就醒了,但胤禩大概在水中泡了太久,肺裏進了水,吐了之後仍然高燒三日不退,一直等到第四日才轉醒。
胤禩聽完幹笑兩聲,他還真不記得自己最後做的那些事,想來全靠本能了。
安安靜靜地喝完兩碗水,胤禩眨眨眼睛,道:“官府搜尋的人呢?”論理早該來了啊,他可不信這些人會只裝裝樣子,又不是整個安徽的官員都不想活了。
胤禛沒什麽表情,道:“也許錯過了。”
胤禩喝過水之後,腦子終于轉動起來,很快便明白了。當然那行刺之人口中高呼‘狗鞑子’,想必與民間一些隐秘的反清組織有關,如今若是讓他們知曉了官府沿岸搜查皇子下落,只怕會先下手為強,所以搜查的人也無法大張旗鼓,只能沿途打聽。
而自己昏睡數日,胤禛忙着照顧自己,怕是錯過了。
“哎。”胤禩嘆了口氣,“都怨弟弟我,連累四哥了。”
胤禛瞟了他一眼,連話都懶得接,便将他放平躺回榻上。
……!
胤禩發現自己衣服都已換過,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一手抓住胤禛的手腕,也顧不上自己行事多麽不合禮數,張口急道:“四哥,我的衣服可還在?”
胤禛眼中有些詫異,他還真沒見過這個弟弟如此失态過,不過也只是點點頭,伸手将堆在床榻旁邊的衣服遞給胤禩。
胤禩接過衣服一陣好搜,終于在內衫的角落裏摸到一枚硬物,黃豆般大小,一頭有些紮手……這才松了口氣。
胤禛冷眼看着胤禩面上神情變換,也不開口。
胤禩讪讪笑了一下,解釋道:“故人所贈,遺失了總歸是不好的。”
什麽故人所贈這麽重要,連有人在場都不顧及了,還如此貼身藏着,只怕重要的是那個什麽‘故人’罷。胤禛也懶得戳破他,只淡淡吩咐他安心靜養,等官府的人來接人便可。
胤禩剛剛醒來,病還沒好透,又說了這一大番話,也确實累了,抱着藏了珍珠耳墜子的衣服,轉身躺下繼續裝死去了。
胤禛又給他倒了一碗水放在床榻邊,才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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