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冬季悲歌
醫生的背影漸行漸遠, 夏晰慢慢把視線收回來, 回頭時發現林答在看着她笑。
笑意盈盈, 對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帶着審問的調調:“他是誰呀?”
“不是誰。”夏晰的睫毛閃動兩下, 抿住唇, 她牽起林答的手, 那女孩子樂嘻嘻地被她帶往了花架前。
陽光折射過櫥窗玻璃, 落在她們身後淺色的橡木地板上, 冬日裏不多見的溫暖在彼刻觸手可及。
夏晰将一支一支向日葵從架子上挑出來,放進花籃裏。
它們綻放得正燦爛, 明豔奪目,似一簇一簇燃燒的焰火。
“是個醫生麽,看起來好年輕。”林答還在耳邊笑着, 不過,她也只是說到這裏, 就不再往下問了。
時隔數月,再踏入國醫中的住院部大樓,這裏一如既往的氣派奢華, 乃至金碧輝煌,數層樓高的噴泉在天井下跳躍着, 進門是令人極其舒适的暖氣,而從大廳一路到走廊,到處都因空曠而顯得冷飕飕的,讓人産生一種非常奇異的矛盾感。
特護病房區的登記臺比上一次來時要熱鬧, 蔣先生病了的消息早早傳開,各界人士聞風而來拜訪,夏晰只是其中的一個,她和林答挑的花被擺在一大堆花籃中的角落,與那些花一起堆滿了小半個走廊。
前來探病的人們坐在等候區,焦慮地等待着被接見,護士只看了眼夏晰的證件,便為她指引方向:“夏小姐,您往這邊走。”
夏晰與林答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下朝着病房走去,長長的回廊望不到盡頭,在她們往那個方向去的同時,一個男人也剛好從那一頭走來。
隔着遠遠的距離,面容不那麽真切,只看得清那優越的肩頸線條,修長筆直的雙腿,裹在剪裁考究的衣料下,顯得優雅而矜貴。
夏晰有意避開了目光,林答卻明顯替她緊張,手指用力握了握,與來人越近,林答便握得越緊。
直到對方目不斜視與她們擦肩而過,相安無事地彼此錯開了方向。林答才松懈,卻也有些困惑地回頭看了看。
剛才那個走過去的,不是陸冕嗎?事到如今再相遇,竟然已變得像陌生人一樣。
反倒是夏晰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沒事。”
夏晰還記得上次那兩個耳光。
響亮的聲音猶在耳邊,她用了很大的力氣,也用了很大的勇氣,事實證明那有用處,現在他總算對自己死了心,就這樣彼此放過,再好不過。
夏晰想着想着失了笑。
再好不過。
她們已走近蔣先生的病房,那扇門倒是敞着的,幾個護工模樣的人拿着打掃工具進進出出,不時地清理出一堆瓷片匆匆運走,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這時蔣靜儒的特助從裏面快步走出來,到了面前先鞠一躬:“夏小姐,林小姐,請暫時在這裏稍等。”
林答問:“發生了什麽?”
“先生心情不好,對冕少爺發了點脾氣。”那位特助倒也不隐瞞,大大方方地說了實情,聽得林答嘴大大張開,對方又笑,“還要拜托兩位一會兒多勸勸,夏小姐的話,先生總是願意聽的。”
“……我嗎?”夏晰微怔。
不多時,裏面已經清掃完畢,她們被請進了門。
蔣靜儒正在病床上靜坐,看得出剛吵過架後目中陰鸷的眼神,夏晰還想着怎麽開口,剛和林答一起叫了聲“蔣伯伯”,就見他擡起頭來,露出一臉和藹的笑容:“小晰,答答,你們過來坐。”
夏晰走過去時,只覺得他仍舊有些壓抑。
“蔣伯伯你摔東西啦?”林答坐下便問,蔣靜儒臉上的笑雖未退,眉宇間卻沉了沉,一副不願多提的樣子。
夏晰則一面環顧着這病房裏的種種擺設,一面跟着道:“摔的是上次送過來的彩瓷嗎?”
“那可是我從港城坐飛機一路護送回來的。”夏晰看向老先生,特意添上了這一句。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忽然間,一聲哧笑從蔣靜儒的鼻腔裏迸出,他臉上一下子綻放了開來:“實在是對不住。”
病房裏的氣氛眼看着輕松了不少,兩個女孩子和和氣氣地陪老先生聊起天來。
說到興處蔣靜儒開懷大笑,從夏晰的手中接過紙巾擦了擦眼角,忽地看着她道:“小晰今年去哪裏團年?”
一句話将人問住,夏晰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像往年一樣,随父親回老家的祖宅度過除夕夜了。
“和你母親一起來我們家吧。”蔣靜儒說,不等她愣怔,又立刻接着補充,“我不讓陸冕來,保證他不會在你面前出現。”
“……”夏晰被蔣先生的話震了一下。
“那讓他去哪裏?”想想也覺得不可能,她搖頭表示懷疑,“你自己的寶貝兒子,舍得嗎?”
老爺子人很狡詐,果然一被她揭穿,就只剩滑頭的笑了。
明明前一刻還在發脾氣,一轉頭,就又為這個兒子鋪起路來。
蔣靜儒這一輩子風流成性,子女無數,要說最喜歡的孩子,來來回回也就那麽幾個。
長子東霆,由第一任蔣夫人所生,自然極受看重。
第二任夫人生的南霆,從小就得到盡心盡力栽培,在他之後出生的孩子起名皓霆,受關愛的程度就遠不如南霆多。
北霆是私生子,但因為蔣靜儒溺愛之極,沒有人敢将他看輕,無一不極力讨好着,因而他比一些正牌的蔣少爺還要受寵。
北霆之後,蔣家不是沒有男丁再出生,梵霆、超霆……偏偏有一個字始終空缺。
傳聞,那一個“西”字是留給陸冕的。
他本名應叫蔣西霆。
蔣靜儒對陸冕與其他的兒子确實不太一般。
才剛随随便便對着人摔掉了幾百萬的古董,這會兒就為他黯然嘆惋起來:“是我欠他的,讓他吃了很多苦。”
夏晰并不想接茬,蔣靜儒又道:“小晰,有時候你其實,可以不要對他太苛……”
“蔣伯伯。”她出聲打斷,面色變得冷峻,“你是在為他說話嗎?”
蔣靜儒一愣。
接着,他搖頭:“不是。”
他說:“你知道我不是。”
“你不是這家的人呀?”
那天,蔣家後院的樹屋上,少女和少年并排而坐,初初交換了彼此的名字。
夏晰知道了,原來撿了自己的懷表的這個人,不姓蔣,他叫陸冕。
所以他應該不是蔣家的人吧。
“我麽……”當少年被問到這個問題時,神情其實是飄忽的,若有所思了一些時間,才遲疑着答道,“我不是。”
“那就好。”夏晰分外高興地說。
纖細的小腿懸在空中,不自覺晃動了起來。
她沒有注意到陸冕回答之前的短暫沉默,只是很慶幸,他不是蔣先生又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兒子。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她彎彎的眉梢,亮亮的眼睛,和翹翹的嘴角,略略失意。
他問:“你很讨厭他們嗎?”
“嗯,很讨厭。”夏晰撇嘴。
可是看着他,旋即就忍不住呆呆地笑了笑。
“所以你不是,就太好了。”
再相遇是幾天之後。
初遇極盡美好,再遇就不那麽盡人意,天真懵懂的少女已發現自己上當受騙的事實,氣沖沖地找到騙子面前,就是一通質問。
“你為什麽要騙我?”
少年被問得猝不及防,一時間,神情怔怔的。
等到她轉身跑開,才意識過來,叫着她的名字,跟上。
“我……沒有騙你,還有……”
草地上,終于跑不動的兩個人氣喘籲籲地坐着,夏晰瞪着大大的眼,看到陸冕松開手掌,一只金燦燦的懷表順着修長的手指墜下來。
“你忘了拿走這個了。”
夏晰看着它,愣了愣。
“你這個騙子,小偷。”片刻,她氣急敗壞地咒罵,一把将東西搶回到手中。
少年則垂了眸子,輕輕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想騙你。”他慢慢擡起頭,那雙眼睛幹淨澄澈,像透明的琥珀,也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雨滴。
到如今夏晰還記得那天他茫然看着遠方的樣子。
“只是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前天欠的更新補上了,下周還會争取加更,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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