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林凱前半輩子就像一口被擰足了發條的鐘，按着既定的一個圓轉了一圈又一圈，死活不脫出應有的軌道。他以前頗為樂在其中，以為一輩子都會這麽過下去，夫妻相敬如賓，工作穩定規律，培養兒子長大，頤養母親天年，老來含饴弄孫。

這才是完整的人生。他一直這麽認為。

可現在一切都化成了泡影。林凱不禁反省，難道我以前的生活方式都是錯的？随便擺出哪一條我都沒有錯啊，其實找不出錯來，才是最大的錯誤？

林凱病了一場。不是很嚴重，可持續兩天的低燒，足以讓他昏昏沉沉，萎靡不振。

單身男人生起病來，只能一個人扛着。剛開始林凱還嘗試着自己煲粥，然而粥好之後卻一口也吃不下，于是幹脆胡亂找了點藥吃，躺床上挺屍去了。

睡了一覺，醒過來，林凱忽然想到老媽。這些煩人的事都還沒和她，該怎麽說？怎麽說？老人家念叨孫兒很久了，事情已經瞞無可瞞，可真的不願意看見老媽傷心難過的樣子，若是氣壞了身體怎麽辦？

林媽媽為人熱情開朗，整個一健康樂觀的享福老太太，實際上，做兒子的知道，他媽有多不容易，身體有多差。換句話說，殼子看起來不錯，內在卻傷痕累累，脆弱不堪。

老人是真正的苦了一輩子。

林凱沒有見過父親的樣子，連張照片都沒有。據說他媽和他爸是在一個村長大的，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可他爸是個窮學生，他媽家裏嫌他拿不出像樣的彩禮來，但也拗不過女兒的要死要活，這事便不上不下的拖了下來，一拖就拖到了二十幾歲。二十好幾，在那時是大齡青年了，尤其是女孩子，做父母的沒辦法，最後讓了步，把彩禮減了一半。

他爸在城裏做了幾年事，也攢了一點錢，兩人合計一下，再去城裏幾個月就能湊夠這筆錢。于是，他媽歡天喜地的送他爸進城，站在村頭看着他爸坐上熟人的拖拉機，連拖拉機屁股上噴出的黑煙都覺得像燦爛的花朵。

誰知，這是兩人所見的最後一面。

後來，傳來了噩耗，拖拉機掉下深不見底的山澗，車上的人屍骨無存。他媽一聽這消息就暈了過去。

他媽是個死心眼的主，幾天不吃不喝，一時想不開，跑到幾十裏外跳了河。該她命大，被人救起，赤腳大夫給她一看，才知道肚子裏面有了孩子。就這樣總算活了下來，一個人生下孩子，艱難撫養。

身體的病根，就是那次落水留下的。那時醫療條件不好，她又帶着身子，寒氣入體，連帶着影響到了肚子裏的孩子。林凱小時候身體孱弱，他媽在紡織廠做女工，為了多掙點錢給他買點好吃的，經常加班。身體就這麽垮下來了。

等林凱慢慢長大，條件好了，失去的健康卻找不回來。他媽現在一身病痛，陰雨天風濕骨痛，心肺都不大好。

林凱以前問過他媽，一個人帶着孩子那麽辛苦，為什麽不回去求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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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說：“家裏孩子多，不差我一個，他們都以為我死了，屍體都沒撈着。再說出了這樣的醜事，他們也容不下我。大樹啊，有的事，你不懂。你只需要知道，媽只要你一個就行了。”

林凱當時是不懂，後來卻懂了。

那樣的家庭，他媽如果大着肚子回去，現在只怕世界上也就沒有林凱這個人了。

林凱媽不樂意談起以前的事，林凱就再也沒問過。

生病的時候，人總是想得多一些。林凱猛的敲敲腦袋，嗤笑自己到底怎麽回事，東想西想做什麽？可是真的想他媽了，小時候生病了，都是他媽照顧着，一口一口的喂飯給他吃……

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林媽媽大着嗓門在那裏喚：“大樹啊，在家嗎？”家裏客廳不大，林媽媽很快就找進了卧室，“在家啊！大白天的睡什麽覺？今天周末怎麽不見你回家？小華呢……哎呀，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林媽媽大驚失色，手直接探上了林凱的額頭，“有點發燒，吃藥了嗎？秦麗呢，怎麽不在家照顧你？”

粗糙的手掌貼在額上，微涼的感覺浸入皮膚中，林凱鼻子莫名的一酸，“她……”

“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啊？要哭不哭的……算了算了，先別說話，沒吃東西吧，我去給你熬粥。”林媽媽急匆匆進了廚房，本來抱着滿肚子疑問來的，一下全被抛到了腦後。

林凱聽着廚房裏隐約傳出的聲音，微笑起來。有媽的孩子就是好啊……

林媽媽端着瘦肉粥出來，室內飄起淡淡的米香味。林凱肚子“咕嚕”一聲，整天處于罷工狀态的腸胃重新活了過來，不由咽了咽口水。林媽媽剛把粥遞過，他就一把搶去，三兩口下肚，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

“慢點慢點，這孩子，也不怕燙着了！”

林凱一抹嘴巴，“還要！”一連灌了三碗粥下去，才滿足的打個飽嗝，“好吃……”

林媽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臭小子，現在有精神了？剛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把你媽我吓個半死！肯定是衣服穿少了吧。天氣預報說，從昨天開始降溫，這兩天會有點冷，自己要注意點，別不當回事！”這個兒子從娘胎裏出來就底子不好，以前她為此都操碎了心。

“冰箱裏沒什麽東西，晚上想吃什麽？媽去買了給你做。對了，秦麗呢？你在家裏生病，她怎麽跑得沒影了……”

林凱聽着他媽的唠叨，不知怎的，連日來的委屈一湧而上，眼眶都紅了，“媽，秦麗她……”起了個頭，就忍不住把事情都倒了出來。

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無論受了什麽委屈，只想和媽媽傾訴撒嬌，然後在媽媽慈祥的低語聲中得到安撫。

林媽媽聽完林凱的敘述，呆若木雞。

“媽？”林凱見她沒有反應，悔恨的感覺立刻湧了上來。她會不會根本承受不了這個打擊？

“那個賤人！不知廉恥的東西！”林媽媽眨了眨眼，突然咬牙切齒的罵道。

第一次聽到老媽這麽罵人，林凱滿頭黑線。不過，心一下子就松了。看來她老人家精神得很。

“我說大樹，你給我出息點！就為了這些事，你把自己整病了？”林媽媽恨鐵不成鋼的數落，“你在這裏要死不活，別人現在正逍遙快活着呢！天底下好女人多的是，我家兒子這麽優秀，還愁沒有人愛？工作辭了也好，先休息一段時間，現在的人不是流行調整心态，勞逸結合麽？等過了這個坎，到時候你要去幫駱白，還是想單幹，媽都支持你！現在暫時不要養家了，別有啥壓力，等病好了出去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買些像樣的衣服，你以前穿的那些，媽看着都土！不然哪來的女人要你……”

“媽，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林凱哭笑不得。

林媽媽一瞪眼，“管我是誇還是損，總之你是我的乖兒子，媽說的話你都給我記好了！”

“是是是……”林凱忙不疊點頭，讨好的說，“媽，晚上我想麻辣雞丁……”

“感冒了不能吃，給你炖點雞湯吧！我現在就去買材料。”林媽媽笑着說，“這麽大的人還撒嬌……”

林媽媽走出門，立刻無力的靠在牆邊，撫摸着胸口輕輕喘氣。

“唉，是媽對不起你……”過了好一會，才蹒跚着步子走開，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

林凱卻高興了，蒙在心頭的陰雲一散而空，病一下子似乎全好了。他剛才出了點汗，這時覺得身上粘不拉幾的，于是起身去洗澡。

脫到最後一條內褲的時候，腦中突然閃過一句話，“你那天晚上的照片，有一張屁股露出來了。”猛的打了個哆嗦，好不容易退下一點的體溫又燒了起來。

眼前不由的浮現出那張年輕霸氣的臉。

那天他突然打電話來這麽說是什麽意思？耍着他玩麽？

林凱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被貓戲耍的小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