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磨人

适逢書院休假日,憐舟一覺醒來率先看向床榻的方向。彼時窗外蒙着淡淡霧青色,暗夜尚未完全褪盡。

內室,紗帳徐徐擺動,裹在被衾的人長發鋪散枕側,側顏柔和,睫毛修長如鴉羽,瓊鼻挺翹,淡粉的唇乖乖閉合,恰似清晨害羞的花兒攏起嬌嫩花瓣,等待晨光的催促而後慢慢盛開。肌膚白皙細膩,下颌有着美人尖,慵懶安眠。

憐舟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盯着旁人睡顏看許久,以至于後知後覺失了魂魄,心跳如鼓。

真好看呀……

得天獨厚的寵兒。

這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罷。

時辰還早,不急着起床,她老老實實窩在被衾,按捺住不安分的心跳,省得吵到了熟睡的某人。

在她的印象裏阿景很愛睡懶覺。哪怕醒了,也喜歡賴在床榻溫存片刻,不折不扣的慵懶性子,怎樣都惹人喜愛。

美人喜歡睡懶覺又算得了什麽呢?只要不誤了早食,虧損了身子,憐舟不介意她賴床不起。

今天就是契約上約定的日子了。

阿景要和她和離嗎?

哪怕先前種種實打實的存在難以言說的暧昧,可暧昧終究作不了真。

她也不是真正的晝夫人。

不是阿景的妻。

契約的存在證明了這一點。沒法自欺欺人。

懷揣着忐忑的心情,憐舟終于等到榻上之人緩緩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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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景半睡半醒,指節按壓在發脹的太陽穴,擰着眉,眼睛尚未睜開,懶懶哼唧一聲:“渴……”

憐舟一怔,擡手掀開薄被,掩好裏衣忙為她起身沏茶倒水。

微燥的唇觸碰白玉杯沿,晝景半倚在少女窄肩,小飲一口,悠悠然然地,神魂像是醒了過來。

衣領微微敞着,露出瘦削的鎖骨,憐舟眼觀鼻鼻觀心,好奇阿景那般誘人的身段是如何藏起來的。

飲了茶水,晝景這才意識到自己就差躺到舟舟懷裏,她輕聲一笑,嗓音帶着晨起的朦胧沙啞:“舟舟,你怎麽衣衫不整的啊。”

說衣衫不整委實存了戲弄人的心思,少女一身裏衣穿得規規整整,衣領沒能洩出一絲嬌豔風情,衣袖含香,發絲微微淩亂,卻不失其與衆不同的美感。

人醒了就開始不老實,憐舟被她言語逗弄得紅了臉,一下子退得遠遠地,恨不能捂住某人亂瞟的眼睛,羞憤道:“你不要看!”

非禮勿言,非禮勿視。沒見過你這麽愛欺負人的!

“舟舟,我嗓子疼,還渴。”晝景委屈巴巴認慫,一套苦肉計使得爐火純青。

憐舟不肯再上當:“你自己倒。”

晝景等了等,沒等來舟舟姑娘心軟妥協,遂嘆了口氣,掀了錦被。

長腿落地,赤足踩在鋪了羊毛毯子,一對玉足,若有若無勾了憐舟的眼,她俏臉發燙,心裏暗罵了一聲狐貍精。

“你、你還是好生呆着罷。”壓着內心竄上來的羞恥,蓮步輕移,走到桌邊為某人續了杯茶,不忘囑咐一聲:“慢點喝……”

小算計得逞,晝景眼睛笑眯眯地眯成一條線:“多謝舟舟。”

憐舟最後看她一眼,視線卻是落在某人飲茶時吞咽聳?動的喉嚨,唇瓣發幹,只覺得自己也跟着渴了。匆匆抱着衣裙拐去浴室,像是身後追着洪水猛獸。

洪水猛獸?景:真可愛。

休假日,不用去書院,憐舟度日如年。偏偏惹她在意、牽動她心弦的人賞花逗鳥,下棋飲茶,貓都抱了三回,也沒開口和她提契約一事。

心懸在半空,怕她提,又惱她幹脆像是忘了這回事。

姻緣司的大門朝南開,萬一阿景真的領她去呢?她煩惱咬唇,契約如今貼身放在衣兜,燙手山芋般。

當初為了取得她的信任讓這場交易變得萬無一失,晝景不僅在姻緣司定下不可更改的契書,更在私下裏與她簽訂一份蓋着世家主印章的契書。兩份保障,促成三月的假夫妻。

真真假假,憐舟眸子輕晃。

就在她鼓起勇氣要問個明白的當口,晝景提着鳥籠

子出門了。

招呼都不打一聲。

春花秋月看着夫人逐漸沉下來的臉色,心裏感嘆家主太會撩人,也太會磨人。非要把人磨得心裏眼裏全是她,無時無刻不惦念着,方肯罷休。

憐舟眸子裏的光慢慢暗淡下來。

有種難以啓齒的羞恥沖撞着她的心,讓她坐在這裏,如坐針氈——她是以什麽理由到此刻還要住在這座高門大院呢?

她不相信阿景真的忘了。

凡事總要有個說法,想要她留下來,想和她假戲真做,倒是說啊!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像是她這個人,想親了就親,想調戲了就調戲,肆意妄為,簡直可惡。

難堪的滋味在心尖泛開,她眼眶微紅:“喊書先生來,把三個月來的賬結一下罷。”

“結賬?”春花瞪大了眼:“夫人這是?”

憐舟抿唇:“你知道我不是你們的夫人的。約定的日子到了,該準備走了。”

秋月溜出去将此事彙報給婦人,婦人嘆道:“阿景也真是。”笑了笑,說不出一聲苛責。

狐妖最開始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喜歡折磨逗弄,看對方患得患失輾轉反側,看她為愛失魂落魄。這也是一種掠奪。情意上的掠奪。

狡猾、肆意,根植在狐妖的天性,生而有之。過了初初動心躁動的階段也就好了。

“你去告訴家主,其他的不要多說。”

“是……”

府裏不僅春花秋月知道夫人不是真的夫人,作為賬房的書書生也曉得。

這些時日以來看着家主和寧姑娘相處,知情的都以為兩人假戲真做,還暗中贊嘆姻緣天注定。

這又是怎麽了?怎麽忽然就要結賬了呢。

書先生謹守做賬房的本分,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手撥算盤撥得響亮。

噼裏啪啦的聲中,憐舟眼神越發晦澀。

其實這結果一開始不正是她想要的嗎?功成身退拿金子走人,在浔陽城紮根。而現狀比她想象的還好,不僅能拿酬勞,還靠着阿景的幫助進入唯有世家子弟才能踏入的白鶴書院。

唯獨把心丢了而已。

起了貪慕……

書先生不愧是浔陽城第一名算,撥打算盤的聲音止了,他道:“所有在晝府的吃穿用度扣除,連同入書院繳納的束脩,還剩下六千金。”

翻開賬冊,對應每一筆花銷開支,六千金,不多不少。

憐舟點了頭:“辛苦書先生。”

“夫人說得哪裏話,分內之事罷了。”

萬事俱備,現在就只差阿景回來,寫一封放妻書與之和離,然後天大地大,海闊天空。

外面忽然起了喧嚣。

下人們小心翼翼搬着家主從外面花重金買來的古器,精心擺放在書房的博古架。

人散去,一只毛茸茸大狐貍猛地吸引憐舟注意:“白貍?”

大狐貍見了她,扭頭朝書房跑去。

擔心它壞了書房布置惹得阿景生氣,她急忙追上前,人剛走到門口,書房傳來一聲清脆響動。

憐舟小臉發白:“白貍!不要胡鬧!”

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玉色瓷瓶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白貍得意地舔?舐爪子,狐貍眼轉了轉,在少女驚惶聲中身子撞向古樸沉穩的博古架。

砰!

啪!!

清脆的破碎聲聽得憐舟一陣眩暈,書房眨眼一片狼藉,确認狐貍沒被砸傷,她嘴唇顫抖,語氣責怪:“白貍,看你幹得好事!阿景回來你讓我怎麽交代?”

她俯下身,一時竟不知該撿起哪片碎瓷。

按理說書房出了這麽大的響動理應有人來,慌亂的少女卻未察覺這份詭異的寂靜。

狐貍嚣張地看她一眼:看你還怎麽結賬走人!

它頭微擡,晃着尾巴竄出去,留下一道殘影。

顧不得它去向何處,憐舟心疼地看着地上精美昂貴的瓷片、碎玉,沒一會,身後傳來一聲清亮澄淨的問詢:“這是怎麽了?”

錦衫玉帶的晝家主「震驚地」看着書房內的滿目狼藉,視線顫悠悠落在少女纖弱的背影。

憐舟脊背一僵,扭過頭來:“阿景,我……”

“呀!我新買的三百年前的雲湧瓶,價值三千金!舟舟,你怎麽把它打碎了?”

“不、不是我……”

“還有兩百年前的映光盞!好不容易收集來的,花了足足兩千五百金,天啊舟舟,你做了什麽?”晝景心疼地蹙眉,明豔動人的臉不見一絲快活。

憐舟哪舍得她不快活?可碎都碎了,也只能在心底道一聲「碎碎平安」了。

哪怕事情是白貍做的,可白貍眼下不在這。她不想給阿景留下沒有擔當的壞印象。

那句「我會賠償」的話堵在嗓子眼,心裏快速算了一筆賬,單單雲湧瓶、映光盞就要五千五百金,遑論其他她叫不出名字來的古器。

縱是她有能力償還回去,阿景乃世家主之首,豈是缺金子的人?這些東西能擺放在這,定然是喜歡的不得了才想着時時觀賞。

她愧疚難當,便見晝景臉色複雜地瞧她,可憐兮兮,仿佛丢了心肝寶貝,長吸一口氣慢慢吐出,語出驚人:“舟舟,你都不打算賠的嗎?”

“啊?”憐舟腦子卡殼,三息之後确定耳朵沒幻聽,臉噌得紅了:“不、不是,我沒有,我沒打算賴賬……”

她低了頭,小聲道:“我會還的……”

“你拿什麽來還?”

憐舟想了想,也覺得肉疼了,硬着頭皮道:“今日我請書先生算了一筆賬,除去我在晝府的所有花銷,包括在書院的支出,萬金還剩六千金……”

她聲音細弱,看了晝景一眼:“這你不會賴賬罷?”

“當然不會!”晝景從後腰摸出袖珍金算盤。

漂亮修長的指節噼裏啪啦撥弄出聲,看得憐舟一時訝異阿景神仙般的人物也會随身攜帶如此之物,一時又沉迷她白皙靈活的手指,頓覺眼前畫面美不勝收。

可惜,這份沉迷只持續了兩個呼吸。

“雲湧瓶三千金,映光盞兩千五百金,算成兩千金,并蒂蓮玉器買的時候三千三百金,按三千金來算,雕心軟玉筆……”

憐舟一下子清醒了!

驀然意識到,自己很窮。

沒有什麽比這更令人傷心的了。

心上人一本正經地拿着算盤和她算欠債幾何,三個月來按照契約淨賺的六千金見都沒見就沒了影。此時她唯一慶幸的是阿景拿着金算盤來,也比拿着一紙放妻書要好。

債臺高築……

晝景停了她美妙可撥動世間任何樂器的手,眉尖一皺,嘆了口氣:“統共一萬六千金,刨除六千金,還有萬金。”

憐舟眼前一黑,咬着唇,耳根通紅,不好意思開了口:“能、能少點嗎?”

“不能再少了。”

“廣屋豪宅我不要了,你看能抵嗎?”

抵了豪宅,又要無家可歸了。

晝景眼裏閃過一抹笑:“當然能。”啧,舟舟姑娘又沒有地方住了啊。

憐舟心弦稍松,也不外乎是回到原點罷了。

“先出去,要下人來收拾罷。”

少女大為贊同,從前的書房是她鑽研學問和阿景遨游學海的聖地,如今怕是要成為傷心地了。

她糾結一二,且等着晝景和她提和離一事,年輕的家主彎了彎眉:“你臉色不好,回房休息罷。”

她怎樣說,她怎樣做。渾渾噩噩出了書房。

內室,憐舟輕揉眉心:“怎麽就這麽巧呢?”

她懊惱捂臉。

一刻鐘後,做了壞事大搖大擺出現的狐貍明目張膽地跳到少女腿部,見了它,憐舟又氣又委屈,不停撫摸狐貍頭,語氣嗔怪:“好啊你,也曉得坑我了,你害我好慘,白貍……”

三個月算是徒勞一場,一無所有,連自己一味持守的心都丢了。

“說啊,是不是和她合起夥來欺負我,怎麽可以這樣!”頭埋在狐貍柔軟的肚皮,她心氣不順,擡手将狐貍身子翻過來,一巴掌打在它毛茸茸的背部。

“不準動!揍你!”

作者有話要說:晝

景:哎呀呀,虐待小動物啦!!

啊啊啊,阿景好欠揍啊(╯3╰),三更獻上!零點還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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